女媧崇拜的原始文化內(nèi)涵

曾 凡

(廣東省外語藝術(shù)職業(yè)學(xué)院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507)

楚辭《天問》記錄了楚文化系統(tǒng)中與女媧化生相關(guān)的創(chuàng)世神話，詩中有“女媧有體，孰制匠之”的疑問。相關(guān)神話內(nèi)容在《山海經(jīng)》中則有更為詳細的記載，如《大荒西經(jīng)》：“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薄短靻枴分袑ε畫z之“體”來源的疑問，可與《大荒西經(jīng)》中所載女媧神話相參照。以上說明女媧化生神話在戰(zhàn)國時期就有流傳，并且女媧始祖神的地位在神話時代就已經(jīng)確立起來了。

一、女媧崇拜的原始文化背景

在遠古時期，出于對大自然敬畏，先民認為萬物由神靈主宰著。在只識其母而不識其父的母系社會中，最初擬人化的主神形象多是女性。在原始觀念的影響下，女媧與祖先崇拜有無法割裂的淵源。因為在女媧身上承載著太多生殖文化內(nèi)涵，她也一直作為始祖被推上神壇。

神是上古蒙昧?xí)r就有的概念，神靈崇拜有一個演化過程。進入新石器時代，先民在長期逐水而居的生存狀態(tài)下，對自然的依賴使他們產(chǎn)生了原始崇拜的心理，原始神靈崇拜由此而萌芽。女媧崇拜的產(chǎn)生和形成大約是在新石器文化時期。周昆叔把黃河流域新石器文化分為早期、中晚期和晚期。早期距今約11000-8000年，重要遺址有河北省徐水縣南莊頭遺址、河北省陽原縣東城鄉(xiāng)虎頭梁于家溝遺址、北京市懷柔縣寶山寺鄉(xiāng)轉(zhuǎn)年遺址等幾處；中期距今約8000-5000年，有裴李崗文化、磁山文化、老官臺文化和仰韶文化等類型；晚期距今約4900-4100年，為龍山文化類型。[1]自伏羲、女媧傳說時代起，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作為我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黃河流域保持著高度發(fā)達的社會文化。盡管在這漫長的時期里，社會仍處于“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婦、男女之別”(《呂氏春秋》)、子女“從母所居為姓”(《史記》)時代，但考古發(fā)現(xiàn)表明，距今約11000-8000年的新石器早期，黃河中上游開始出現(xiàn)早期的社會文明，祖先神的信仰大約就在這一時期伴隨著原始農(nóng)業(yè)的萌芽而孕育起來。

黃河流域的最早先民多是沿河而居，人類駕馭水的能力建立在對水的認識基礎(chǔ)之上?！读凶印S帝》中謂古華胥氏國之民能“入水不溺”，華胥氏國之民是傳說中生活在黃河中上游的最遠古先民之一。由于長期沿河而居，他們熟練地掌握了水的習(xí)性，黃河為他們提供了生存所需的物質(zhì)條件。水神崇拜或在傳說中的女媧、伏羲時代就已經(jīng)萌芽。至今黃河一線還能找到原始水神崇拜的蛛絲馬跡。王貴生研究認為，“媧”與“蛙”有著復(fù)雜的淵源，[2]此說頗有說服力，也說明與女媧相關(guān)的祖先崇拜和水神崇拜之間具有隱約的聯(lián)系。

自古以來，傳說中的女媧是人類的創(chuàng)造者。在古文獻中，女媧的事跡幾乎全以神話故事的形式存在。在《楚辭》、《山海經(jīng)》、《禮記》、《史籀篇》等先秦傳世文獻或逸文中，女媧神話均有記載。秦漢以來的《淮南子》、《風(fēng)俗通》、《漢書》、《帝王世紀》、《獨異志》、《路史》、《繹史》等文獻依古籍中的記載對女媧神話有較多的衍生和擴展。

女媧或為遠古時期生活在黃河中上游一帶的氏族名稱，又或為這個氏族所沿用的首領(lǐng)的名稱。在古代神話中，“女媧”被傳為人類文化發(fā)展中有著標志性作用的人物。作為神話中的人物，她的符號性和象征性意義甚至大過其真實存在的本身。自古以來，女媧神話主要有化育萬物、摶土造人、補天治水、與伏羲兄妹成婚繁衍人類、定婚姻等。

在與祖先崇拜相關(guān)的神話中，女媧常與伏羲聯(lián)系在一起。伏羲氏名號繁雜，與女媧一樣或為氏族部落名稱又或為氏族首領(lǐng)沿襲的稱號。神話里的伏羲也是一個符號性和象征性的人物，其標志性的地位同樣不可替代。在古籍中所見到的伏犧、伏戲、包曦、炮羲、赫胥、庖犧、宓羲、虙犧、大昊、泰昊、大(太)皞、大皓、犧皇、羲皇、戲皇等均是“伏羲”名稱或名號的不同寫法。

《莊子·胠篋》有“民結(jié)繩而用之”的記載，說明伏羲時代尚無文字，主要靠結(jié)繩記事。伏羲和女媧的名號是通過記音的方式記錄下來的，由口耳相傳，到后來記錄成文字均非一時一地由一人來完成。不同的記錄者，依本地的發(fā)音和自己的理解寫成了不同的字形，這是造成“伏羲”、“女媧”出現(xiàn)繁多寫法的根本原因。許慎《說文解字》認為黃帝時倉頡造字，時間肯定在伏羲氏時代之后。如今南方諸多少數(shù)民族如苗、瑤、土家等沒有自己的文字或文字出現(xiàn)較晚，在這些民族中流傳的伏羲、女媧的傳說均是用記音的方式保留下來的?！胺恕薄芭畫z”的稱謂起初只是單純記音，文字出現(xiàn)之后，“伏羲”“女媧”的不同寫法多結(jié)合了傳說內(nèi)容而兼有表意的成分在里面。

假如伏羲氏與女媧氏是遠古時期黃河中上游影響極其廣泛的兩個氏族，他們之間或存在著長時間的聯(lián)盟關(guān)系。由于兩個氏族交往密切，長期的婚媾關(guān)系使這兩個氏族共同成為華夏各族的祖源。神話中伏羲、女媧的不少事跡是共同的，在漢畫像上，伏羲和女媧往往成雙成對地出現(xiàn)，表明他們是夫妻或兄妹。許多民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廣泛流傳著伏羲和女媧兄妹成婚、繁衍后代的傳說。伏羲和女媧文化的發(fā)祥地在大地域上是一致的。伏羲、女媧因此被傳為人類的始祖神。女媧與伏羲是我國漢、苗、瑤、壯、彝、傣、佤、侗、水、哈尼、拉祜、布依、土家等數(shù)十個民族共認的始祖大神。

二、女媧始祖母神話來源

女媧自古以來就有始祖母的神話意象。東漢時期，流傳著女媧 “人首(面)蛇身”的神話。王逸《楚辭章句》云：“傳言女媧人頭蛇身，一日七十化，其體如此，誰所制匠而圖之乎?”王逸謂女媧“人頭蛇身”“一日七十化”，反映的就是古代創(chuàng)世神話內(nèi)容。郭璞注《山海經(jīng)》亦曰：“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七十變，其腹化為此神?！薄痘茨献印ふf林篇》云：“黃帝生陰陽，上駢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媧所以七十化也?！睗h人對女媧的理解雖有蠡測的成分，但也有其合理的地方。

秦漢間多地流傳有伏羲與女媧合體的神話，《說文解字》曰：“媧，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薄短接[》卷七十八引《風(fēng)俗通》曰：“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wù)，力不暇供，乃引繩于縆泥中于舉以為人。”把以上神話片段組合起來，即可發(fā)現(xiàn)其中包含女媧具有“人頭蛇身”和“化萬物”兩個特征?！盎f物”正表現(xiàn)了她巨大的生殖能力。在古代，蛇因其頭形如男根而被賦予一定的生殖內(nèi)涵，女媧“人頭蛇身”的形象自然與生殖崇拜相關(guān)聯(lián)著。由此推斷，女媧可能是母系氏族社會時期有著蛇神崇拜傳統(tǒng)的氏族的首領(lǐng)，她化生萬物中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是化生人類。與之相關(guān)的蛇神崇拜或許正是后世華夏民族龍神崇拜早期的萌芽形式。

作為人類的始祖神，在女媧身上同樣附會著許多創(chuàng)世造人的神話，影響最深遠的是摶土造人、葫蘆生人和與伏羲兄妹成婚等傳說。女媧的創(chuàng)世神話是在傳說中的大洪水背景下完成的，說明從采集、漁獵時代到農(nóng)業(yè)文明時期，人類所面臨的最大的禍患就是洪水。先民在自然災(zāi)害面前束手無策時，往往會把希望寄托于上天和神靈的身上。上天是擁有神秘力量的天神，是先民按照自己主觀愿望和對世界的理解，塑造出來的自然萬物的主宰。母系氏族社會中，女性擁有著至上的權(quán)力。從神與人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上來考究，女媧因其在黃河流域的崇高地位和廣泛影響而成為遠古時期先民心目中不可替代的主神。

女媧是神話觀念下神靈的集合體，是先民生殖崇拜觀念下多元混生的生殖女神，這正是女媧始祖母神話的來源。自古以來，人們試圖揭開女媧的神秘面紗。自屈原的疑問之后，東晉葛洪在《抱樸子·釋滯》中謂：“女媧地出，杜宇天墮?！敝毖耘畫z由地下鉆出，此說看似荒謬，實則符合神話之思維，而這種思維的現(xiàn)實基礎(chǔ)源于萌芽時期的農(nóng)業(yè)文明中的地母崇拜。自古以來，人們對地有萬物之始源的認識，如《周禮》曰：“地者，載養(yǎng)萬物?！庇帧豆茏印に亍吩唬骸暗卣撸f物之本原，諸生之根菀也?！薄墩f文解字》：“地，元氣初分，輕清揚為天，重濁陰為地，萬物所陳列也。從土，也聲?！薄短接[》卷三十六地部引《洪范五行傳》：“地者，成萬物者也。”在古代天地陰陽哲學(xué)中，“地”又與坤卦相聯(lián)，《周易》曰：“坤也者，地也，萬物皆致養(yǎng)焉?！庇帧袄?，地也，故稱乎母?！薄秶Z·晉語》：“坤，母也?！薄巴痢迸c坤卦的觀念也近乎一致，如《周易》：“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庇帧蹲髠鳌でf公二十二年》：“坤，土也。”故《說文解字》釋“土”為“地之吐生物者也”。由此可見，在古代“土”與“地”表示相同或相近的概念，故“地”從“土”。宋代興起的“右文說”理論對后世的文字研究啟發(fā)很大。(1)宋代沈括《夢溪筆談》卷十四引王子韶“右文說”理論曰：“凡字，其類在左，其義在右?！逼浜?，王觀國、張世南、戴侗、黃生等人對此理論有類似的看法。清代的小學(xué)家對“右文說”有了較大的發(fā)展，段玉裁、王念孫、焦循、阮元等人對此均有大量的論述，如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提出“凡從某某字多有某某義”“凡從某某字皆有某某義”。近人劉師培、章太炎、梁啟超、楊樹達、沈兼士等人偏重于對語根和字源的探求，使得這一理論更趨完善，如劉師培《字義起于字音說》曰：“造字之始，既以聲寄義，故兩字所從之聲同，則字義亦同。”章太炎《語言緣起》曰：“同一聲類，其義往往相似。”梁啟超《從發(fā)音上研究中國文字之源》曰：“凡形聲字,不惟其形有義，即其聲亦有義。”《說文解字》謂“地”“也”聲，其中的“也”的意義不可忽視，其釋“也”曰：“也，女陰也。從ㄟ象形，ㄟ亦聲?！惫鹏ξ摹耙病毙嗡婆帲斎∑渖幌⒅x。根據(jù)“右文說”音近義通的語用原則，“地”的生殖內(nèi)涵昭然若揭?！芭畫z地出”顯然是無法回答屈原所謂“女媧有體，孰制匠之”的疑問。但與女媧崇拜相關(guān)聯(lián)的地母信仰，在農(nóng)耕民族中普遍存在。需要簡單說明的是，對土地的崇拜與祭祀后來被逐步抽象成國家祭典中享有崇高地位的“社”，隨著父權(quán)社會的到來，象征地母、具有生殖意象的“社”被男性物所取代。

三、“媧”的生殖崇拜內(nèi)涵

在甘肅、陜西一帶新石器時代的彩陶上，繪制的漩渦紋紋飾延續(xù)時間長達三千年之久?！皽u”亦即郭璞《江賦》所言之“盤渦谷轉(zhuǎn)”，《文選》注云：“渦，水旋流也?！盵7](P168)水流旋轉(zhuǎn)形成的漩渦，其中部呈低洼之勢，此乃“咼”之形狀?！皽u”的得名同樣與“咼”的外形有關(guān)，“渦”同“咼”一樣具有盤旋、圓形、中間凹陷等特征。李智信認為，從字形看，“咼”字的原型應(yīng)該是兩個上下相連的圓圈，即由兩個上下相連的旋渦紋構(gòu)成，和上下相連的勾連旋渦紋非常相似，是簡化了的勾連旋渦紋或文字化了的勾連旋渦紋?！皢J”應(yīng)該是“渦”的本字，其本意是指旋渦，并假借為“媧”，“媧”指水神或治水女神。[8]李智信的結(jié)論雖含有極大的推測成分，把“咼”與“渦”聯(lián)系起來思考是有建設(shè)性的，然以為“咼”為“渦”的本字、以及“媧”是由“渦”假借而來等觀點值得商榷。漩渦紋紋飾之所以能夠延續(xù)兩三千年之久，關(guān)鍵原因在于它代表著一種特定的意義。在古人看來漩渦紋是水的具體形象，是以水為神觀念的抽象表達。更重要的是漩渦之“渦”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形，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生殖的象征。

“媧”的初始意義的來源還與“娃”類似，《說文解字》釋“娃”云：“娃，圜深目皃，從女圭聲?！薄巴蕖弊帧皬呐缏暋薄班魃钅堪p”暗示的就是生殖和生殖器的特征，也是“咼”的象形，其來源與生殖器的形狀和與蛙相關(guān)的生殖崇拜有關(guān)?？梢?，“娃”最初泛指具有生殖能力的女性，但后來演變?yōu)槲闯赡昱?，如《山海?jīng)·北山經(jīng)》言“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少女女娃即為未生育而較年輕的女性。

同樣，我國各地民間有以山洼、巖穴、石凹坑、水池、湖泊代表女性生殖器的習(xí)俗。[9](P160)女媧得名于文字形成之前，因此與“咼”相似的形狀或者發(fā)音往往最容易成為女性生殖器的隱喻。從“咼”“渦”“媧”三者之間的聯(lián)系來看，“渦”因像牝器之形而同樣被看作是生殖器的象征，是先民生殖觀念中的一種隱喻?？梢?，新石器時代，黃河中上游一帶刻畫著漩渦紋的陶器的大量出現(xiàn)同樣與生殖崇拜有關(guān)，生殖崇拜的主體形象應(yīng)是在原始社會文化中最具影響力的女媧。

四、結(jié)語

女媧崇拜的原始與生殖崇拜、祖先崇拜有密切關(guān)系。在生殖崇拜觀念影響下，先民把許多女陰象形物賦以神性且加以崇拜。 “咼”是生殖器的一種隱喻，受比類取象思維的影響，“媧”因之成為生殖器以及生殖能力的象征，“女媧”因之而得名。女媧身上被賦予的生殖觀念在新石器時代早期就已經(jīng)萌芽。在后來的神話中，女媧是人類誕生的根源，逐漸演變成始祖母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