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幽侯魚歌”四部的合韻關(guān)系及其演變

魏鴻鈞

(閩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福建 漳州 363000)

上古“幽侯魚歌”四部的合韻關(guān)系較為復(fù)雜且言人人殊，以“侯魚合韻”為例，前人研究的結(jié)論有四種：

(一)侯魚兩部字完全合并，又可分出：

1.合并于西漢。如羅常培、周祖謨說：“在《詩經(jīng)》音里魚與侯是分用的，到西漢時期，魚侯合用極其普遍，所以我們把魚侯合為一部?！盵1](P49)

2.合并于東漢。如于安瀾認(rèn)為，西漢各家侯虞各字多與魚模通用，而分用處猶易尋見，如賈誼《鵩鳥賦》、淮南王安《原道訓(xùn)》、韋玄成《自劾詩》、劉向《九嘆》《怨思》以及揚(yáng)雄各家不一而足。東漢后全趨同用，侯虞面目已泯滅殆盡，且之咍宵肴各字之間有出入。[2](P12)

(二)魚部虞系字往侯部虞系字發(fā)展。如張鴻魁指出，東漢許慎時代，魚侯兩部仍然是對立的。不過原魚部中的虞系字逐漸混同于侯部中的虞系字，即歸入侯部。[3](P418)

(三)侯部虞系字往魚部虞系字整并。如王力指出：“先秦侯部‘符臾珠姝……’等字轉(zhuǎn)入魚部。”[4](P84)

(四)方言現(xiàn)象。如陸志韋認(rèn)為，侯魚二部諧聲，《詩韻》不通轉(zhuǎn)。許音亦顯為二部，說詳“竘”下。故“竘”等字之讀若疑許君從漢時新起方言，或齊語也。[5](P244)

除了“侯魚合韻”眾說紛紜，“幽侯”“幽宵”“魚歌”等互有交錯的合韻現(xiàn)象，學(xué)界也未有共識。人們一般將周秦“幽侯魚歌”四部元音，分別擬作*u、*o、*a、*ai。我們推論：歌部一、二等字由ai到a，影響所及，啟動了兩漢以下的鏈移音變，一是魚部一、三等字“a音o化”同侯部字接觸；二是侯部一等字進(jìn)一步高化(o>u)，轉(zhuǎn)與幽部字接觸；三是幽部一、二、四等u元音前顯裂化為復(fù)元音ou，再由ou轉(zhuǎn)入au并入宵部。由此形成“魚歌”“侯魚”“幽侯”“幽宵”等例外押韻現(xiàn)象。

一、歌部字的演變

(一)《楚辭》：

作者詩名韻字上古韻部中古韻目屈原少司命 知/離支/歌支大招規(guī)卑佳/施移支/歌支支佳/支

(二)漢代：

時期作者詩名韻字上古韻部中古韻目西漢東方朔哀命 知/離支/歌支西漢劉向思古 支/歌支/歌寘東漢張衡歌枝/猗支/歌支東漢王逸傷時 支/為支/歌支不詳高誘引諺論毀譽(yù)知/為支/歌支不詳艷歌何嘗行知/離支/歌支

(一)漢代：

作者詩名韻字上古韻部中古韻目酈炎詩 華/柯阿和科波嘉沙魚/歌麻/歌歌戈戈戈麻麻張衡怨詩葩/阿何嘉魚/歌麻/歌歌麻鄉(xiāng)里為茨充號車/河魚/歌麻/歌列女引邪/多魚/歌麻/歌雉朝飛操家/何何阿和魚/歌麻/歌歌歌戈

(一)三國、西晉：

時期作者詩名韻字上古韻部中古韻目三國曹植責(zé)躬華/加魚/歌麻三國應(yīng)貞 晉武帝華林園集詩遐家/加沙魚/歌麻西晉傅玄 歌葩華/柯波魚/歌麻/歌戈西晉陸機(jī)百年歌家華/歌過魚/歌麻/歌戈

“魚歌合韻”的問題，邵榮芬先生和我們所擬測的音變路徑相反，他說：“魚部麻韻字在前漢時期跟歌部字通押的就已經(jīng)時有所見，到了后漢時期，它們逐漸并入歌部，就是很自然的了?！盵6](P70)換言之，邵先生認(rèn)為“魚歌”的音變路徑是“魚部麻”并入歌部。我們知道上古“歌部”一般擬測是帶韻尾的，如李方桂擬作*ar；鄭張尚芳擬作*al、*ai。與其說“魚部麻韻”*a元音生出韻尾來并入歌部，不如說“歌部歌戈麻”脫落韻尾并入魚部要來得自然。周秦復(fù)元音*ai的演變可表列如下(～表示處在語音變動階段)：

上古中古詩經(jīng)楚辭屈宋兩漢三國西晉歌果一歌戈aiaiai(～a)a假二麻rairairai(～ra)ra止三支jaijai(～je)jeje

二、魚部字的演變

受到歌部字復(fù)元音單化(ai>a)的影響，周秦a元音(魚部)一、三等字從漢代開始有“a音o化”傾向，轉(zhuǎn)與侯部字相押，如：

作者詩名韻字上古韻部中古韻目王逸疾世 謱/余侯/魚侯/魚韋孟 諷諫詩后/緒侯/魚厚/語鄭白渠歌口口后斗/黍釜雨侯/魚厚/語麌麌王逸遭厄 耦/宇侯/魚厚/麌韋孟 諷諫詩驅(qū)/娛侯/魚虞張衡四愁詩褕珠躕/紆侯/魚虞趙壹 魯生歌珠芻愚驅(qū)/夫侯/魚虞王逸逢尤 愚隅/虛蘇侯/魚虞/魚模王逸疾世 取耦/睹侯/魚麌厚/姥

由表中前4條韻段可見，魚部字“a音o化”的初期，侯部一等的“侯厚韻”o元音尚未完全高化，故與“a音o化”的魚部字接觸。到了三國、西晉，魚部一、三等字完全并入侯部；(3)三國、西晉“魚部遇攝、魚部假攝”相押僅3韻次；“魚部遇攝、侯部遇攝”互押147韻次，前者顯示“魚部一、三等”不再讀低元音a；后者顯示“魚部一、三等”并入“侯部遇攝”(a>o)。魚部二等字受介音-r-箝制a元音不變，同復(fù)元音單化的歌部一、二等字合流為中古麻韻。周秦*a元音的演變?nèi)缦卤恚?/p>

上古中古詩經(jīng)楚辭屈宋兩漢三國西晉魚遇一模aaa(～o)o遇三魚jajaja(～jo)jo遇三虞jajaja(～jo)jo假二麻rararara假三麻jajajaja

值得注意的是：在魚部一、三等字“a音o化”的情況下，有部分三等字仍維持在a元音(三等麻韻)。李方桂將魚部三等“魚虞”擬作ja；“麻”擬jia。[7](P59)從董同龢?biāo)盏摹奥槿弊直韥砜?，[8](P159)實(shí)際上“麻三”多有o化元音異讀，如“且”字，子魚切(魚)，又七也切(馬)；“車”字，九魚切(魚)，又尺遮切(麻)；“畬”字，以諸切(魚)，又式車切(麻)；“野”字，承與切(語)，又羊者切(馬)，據(jù)此可知魚部三等《廣韻》或入“麻”或入“魚虞”，應(yīng)是保守(a)及創(chuàng)新(o)讀音經(jīng)過“捃選精切，除削疏緩”后收入韻書中的結(jié)果；部分字保守、創(chuàng)新兩讀兼收，形成《廣韻》的同字異讀，不必在“魚虞”ja、“麻”jia的擬音上，強(qiáng)作紙上區(qū)別。

三、侯部字的演變

受到魚部字“a音o化”的影響，周秦“侯部一等字”從漢代開始有元音高化傾向(o>u)，形成“幽侯合韻”，如：

詩名韻字上古韻部中古韻目時人為三茅君謠流周憂游/頭幽/侯尤/侯諸儒為賈逵語休/頭幽/侯尤/侯白頭吟流/頭幽/侯尤/侯白頭吟流/頭幽/侯尤/侯三輔為張氏何氏語瘦/鉤幽/侯宥/侯

表中可見兩漢“侯部一等”o>u尚在音變的起始階段，因此“幽侯合韻”僅見于“頭、鉤”兩字。到了東晉、南朝宋，侯部一等才完成元音高化；(4)統(tǒng)計《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頁849-頁1374的東晉、南朝宋的詩人作品(計有詩人175位，詩作982首)，“侯部流攝、侯部遇攝”相押僅1韻次；“侯部流攝、幽部流攝”互押49韻次，前者表現(xiàn)“侯部一等”不再讀中高元音o；后者顯示“侯部一等”并入“幽部流攝”(o>u)。我們將兩漢“侯部一等”押魚部以及押幽部的韻段合并在一起檢視：

作者詩名韻字上古韻部中古韻目王逸疾世 謱/余侯/魚侯/魚韋孟 諷諫詩后/緒侯/魚厚/語鄭白渠歌口口后斗/黍釜雨侯/魚厚/語麌麌王逸遭厄 耦/宇侯/魚厚/麌時人為三茅君謠流周憂游/頭幽/侯尤/侯諸儒為賈逵語休/頭幽/侯尤/侯白頭吟流/頭幽/侯尤/侯白頭吟流/頭幽/侯尤/侯三輔為張氏何氏語瘦/鉤幽/侯宥/侯

以《詩經(jīng)》的韻部框架，來看兩漢詩人的用韻情況，不容易理解為什么“侯部一等”既可押魚部又可押幽部。孫順認(rèn)為：“(侯部)侯韻這樣自由地在魚幽兩部間活動，不能不說是韻寬?！盵9](P294)從元音高化鏈移的過程來思考，魚部“a音o化”的初期，“侯部一等”o元音尚未完全高化，故與魚部字的創(chuàng)新音變相押；少數(shù)“侯部一等字”元音高化得快(o>u)，故同幽部字相押。因此，“侯部一等”能夠兼押“幽、魚”并非兩漢詩人普遍“韻寬”，而是元音高化鏈移所造成的音變現(xiàn)象。

“侯部三等”的演變，一般維持在o元音。但從三國、西晉的韻段來看，少數(shù)三等舌齒音字亦有元音高化傾向(jo>ju)，轉(zhuǎn)與幽部字相押，如“殊躕襦柱”等字：

作者詩名韻字上古韻部中古韻目陳琳詩由/殊幽/侯尤/虞鄭豐答陸士龍?jiān)娪瘟鞲n舟/躕幽/侯尤/虞左延年秦女休行休矛讎休休囚憂讎/襦樓幽/侯尤/虞侯武帝太康后童謠朽/柱后幽/侯有/麌厚

總結(jié)周秦*o元音的演變?nèi)缦卤恚?《楚辭》屈宋未見韻段)

上古中古詩經(jīng)楚辭屈宋兩漢三國西晉東晉宋侯流一侯o o(～u)o(～u)u遇三虞jo jojojo

四、幽部字的演變

受到侯部字元音高化的影響(o>u)，幽部一、二、四等字u元音先前顯裂化為ou，再音變?yōu)閍u。魏鴻鈞以“數(shù)理統(tǒng)計法”檢視兩漢幽部，發(fā)現(xiàn)一、二、四等平聲仍讀作u；上聲已裂化為ou。[10](P20-21)從三國、西晉詩人用韻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來看，“幽部一、二、四等”和“幽部三等”接觸僅5韻次，韻離合指數(shù)也僅為4(遠(yuǎn)低于50)，說明兩類已屬于不同的“韻”。幽部三等尤幽韻從上古到中古都是u元音；那么一、二、四等的豪肴蕭韻，只能夠裂變成ou，且從韻段上看有轉(zhuǎn)向復(fù)元音au的傾向，形成中古效攝格局的前身，如：

作者詩名韻字上古韻部中古韻目徐干室思詩道老草保/惱幽/宵皓傅玄正德舞歌道/教幽/宵皓/效曹植飛龍篇好草道道造老/窕腦幽/宵皓/筱皓張載贈司隸傅咸詩陶皐/僚超苗朝幽/宵豪/蕭宵宵宵張華食舉東西廂樂詩簫/朝韶幽/宵蕭/宵左思詠史詩條/僚貂苗朝招幽/宵蕭/蕭蕭宵宵宵曹櫖贈石崇詩蕭皋/僚朝瑤招高豪幽/宵蕭豪/蕭宵宵宵豪豪

到了齊梁陳，幽部一、四等字完全并入宵部(u>ou>au)；二等韻例太少不論；(5)以“數(shù)理統(tǒng)計法”檢驗(yàn)《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頁1375-頁2625的詩人作品(計有詩人290位，詩作2778首)，齊梁陳時期“幽部豪韻、宵部豪韻”92；“幽部蕭韻、宵部宵韻”95；“幽部蕭韻、宵部蕭韻”120，皆>90，顯示幽部一、四等皆并入宵部(u、iu>ou、iou>au豪、iau蕭)；幽部二等肴韻僅2字次不討論。三等大多數(shù)仍維持在u元音，同元音高化的侯部一等字(o>u)合流。周秦*u元音的演變?nèi)缦卤恚?/p>

上古中古詩經(jīng)楚辭屈宋兩漢三國西晉東晉宋齊梁陳幽效一豪uuu(平);ou(上)ou(～au)ou(～au)au效二肴rururu(平);rou(上)rou(～rau)rou(～rau)rau(rεu)效四蕭iuiuiu(平);iou(上)iou(～iau)iou(～iau)iau(iεu)流三尤幽jujujujujuju流一侯(m-)uuuu止三脂(kw-)juj?(～ji)jiji

值得注意的是：少數(shù)幽部一等唇鼻音字不走u>ou>au的音變路線，中古入流攝侯韻(如：牡矛戊茂)。我們知道《切韻》編纂動機(jī)是：“因論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敝灰糇x曾出現(xiàn)在經(jīng)籍當(dāng)中，就有可能被收錄到韻書。從韻書兼有保守及創(chuàng)新音讀的觀點(diǎn)來看，幽部一等讀(m)u(一等侯韻)應(yīng)為保守層；音變?yōu)閛u>au(一等豪韻)為創(chuàng)新層。

自三國、西晉開始，幽部三等圓唇舌根聲母字先元音央化入之部?元音；再“i音化”入脂部((kw)ju>j?>ji)，如“軌宄晷”等字：

作者詩名韻字上古韻部中古韻目陸云答孫顯世詩子紀(jì)趾已/軌之/幽止/旨傅玄景皇篇李紀(jì)起里理/宄之/幽止/旨嵇康酒會詩鮪已跱鯉齒起子始己/軌之/幽旨止止止止止止止止/旨曹櫖答趙景猷詩否/軌/履之/幽/脂旨張華游獵篇鄙否/晷軌/矢兕雉視旨蟻死美履/幾亹/水之/幽/脂/微/歌旨/旨/旨/尾/紙

五、結(jié)語

上古“幽侯魚歌”四部元音的鏈移音變，可以總結(jié)為下面這張表：

上古部中古韻詩經(jīng)楚辭屈宋兩漢三國西晉東晉宋齊梁陳歌歌戈麻aiaiai(～a)a魚魚虞模aaa(～o)o侯侯oo(～u)o(～u)u幽豪肴蕭uuu(平);ou(上)ou(～au)ou(～au)au

朱曉農(nóng)先生亦討論過“歌魚侯幽”四部的鏈移式音變，[11](P1-2)本文一是補(bǔ)足文獻(xiàn)上的證明材料，二是修訂朱先生所提出的音變時間點(diǎn)。他的音變上限定于“西晉”的依據(jù)是汪榮寶(1923)“魏晉以上魚部還是*a元音”的結(jié)論；下限雖定于北朝前期，但朱先生“不那么確定”。從兩漢出現(xiàn)“魚歌”“侯魚”“幽侯”等合韻現(xiàn)象，可以斷定時間上限應(yīng)前推至兩漢；從“數(shù)理統(tǒng)計法”來檢驗(yàn)，可以得出三國、西晉時，ai>a、a>o音變已完成，且u元音前顯裂化為ou；東晉、南朝宋完成o>u音變；齊梁陳完成ou>au音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