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牌搭檔

1

郭欣兒是五年級轉來大學城實驗學校的。

她轉來的第一天，班主任佟老師拉她上講臺自我介紹，她支支吾吾好幾分鐘也沒說出什么。正是秋冬交替的季節(jié)，郭欣兒穿著白色的高領毛衣，盡其所能地把大半張臉都縮進衣領里。最后在佟老師的多次鼓勵下，她被迫用細微的聲音呢喃了一句：“大家好，我是郭欣兒?！?/p>

佟老師用眼神給她打氣示意繼續(xù)講下去，良久，無果，眼睛都快瞪干了才忍不住問了一句：“沒啦？”

郭欣兒幾乎是在佟老師開口的瞬間就應激性點了頭。

張?zhí)翘瞧饺找彩莻€內斂的乖乖女，關鍵時候怯場、一緊張就結巴。此時看到比自己還緊張的“同類”，突然有了幾分惺惺相惜的好感。

那會兒班上流行能打電話的智能手表。坐得不遠的張?zhí)翘且谎劭闯?，轉學來的女孩也有同品牌的電話手表。根據(jù)平臺規(guī)定，同品牌可以交友，還可以攢積分。于是她和有同款手表的姚大喬交換個眼神，不約而同像是狩獵般志在必得地勾起嘴角。等到第一節(jié)課下課，倆人一擁而上，可把羞澀丫頭嚇得不輕。

總之，當班主任佟老師發(fā)現(xiàn)姚大喬和張?zhí)翘菍纼河幸环N格外明顯的興趣時，就把帶領新同學熟悉校園的任務交給了她們。

這一路倒是熱鬧，姚大喬負責正經(jīng)講解，張?zhí)翘秦撠熣?jīng)吐槽。

姚大喬：這里就是食堂，一共兩層，我們在一樓吃飯。

張?zhí)翘牵猴埐死锏鞍踪|豐富，比如菜蟲。菜有好吃的有難吃的，難吃的比較多，好吃的比如芙蓉蝦，上次吃是一年前，每人限兩只，大小不等。

郭欣兒不知道應該做出什么表情，仍然把半張臉都縮在毛衣里，遲疑地點點頭。她這一點頭，張?zhí)翘蔷蜆妨?，默認她是在贊同自己，越吐槽越精彩，簡直讓人懷疑若是被老師聽到，她會不會直接被請回家變成全職吐槽。

負責關照新同學新生活只需一個人。偏偏佟老師就把這么個好事分配給了姚大喬，張?zhí)翘菍Υ巳f分不滿。不過畢竟郭欣兒是郭欣兒，想讓什么人照看還是得聽她主觀意見——翻譯成張?zhí)翘堑脑捑褪牵€有希望。

比如，郭欣兒是路癡。在吃完飯準備回教室的時候，成功帶著迷茫溜達到有小徑相通的六藝樓去了。于是午自習課已經(jīng)開始，張?zhí)翘堑碾娫捠直硎盏搅藖黼?。她萬分意外地看著這條來電顯示，迅速接起電話：“喂？郭欣兒？”

“張?zhí)翘?，我吃完飯迷路了……?/p>

張?zhí)翘莵聿患八伎紴槭裁此詡€飯也能迷路，竊喜郭欣兒終究落到了自己手里，當即向老師匯報要去找郭欣兒。

佟老師正在批作業(yè)，頭也不抬、風輕云淡地回一句：“你告訴姚大喬讓她去找郭欣兒?！?/p>

張?zhí)翘钱攬鲆唤?，“……喔?！焙喼碧齑蛭謇邹Z。最終，迷路的郭欣兒還是被姚大喬找回來的。

然而傷心欲絕的張?zhí)翘遣⑽此佬模匀粓?zhí)著地不時搶活兒。恰好姚大喬天生人緣好，朋友多得照顧不過來，很快就對郭欣兒失去了關照的熱情。

郭欣兒來了沒幾天，就被五班一群好事閑人把底兒翻了個遍。郭欣兒除了路癡還怕蟲。某男生拍死一只螳螂后，如愿以償?shù)乜粗纼罕粐樀浇胁怀鰜恚瑥街睋湓趶執(zhí)翘巧砩?，撲得張?zhí)翘钦趯懽值氖忠欢叮冻鲆粭l長長墨痕。

從此以后，郭欣兒常?！芭既弧钡赜龅轿寤ò碎T的各式昆蟲。這一點成了班上一群男孩子的盛大樂趣。郭欣兒的聲音有點嗲嗲的，而且n和l不分，拖得綿長細軟，顯得非常好欺負，導致男孩子樂此不疲地?；ㄕ?。

于是，原本并不強大的張?zhí)翘钱斊鹆斯纼旱馁N身保鏢。

2

一個午后，佟老師攥著手機，略帶無奈般走上講臺，拍拍桌面以示安靜?！皩W校下個月有個舞蹈比賽，誰愿意報名？”

整個教室在一如既往的吵鬧中一如既往地突然安靜。

這真是體現(xiàn)本班團結一心精神的黃金時刻啊，佟老師想。

鬼使神差地，張?zhí)翘切陌W了。她倒是個經(jīng)過層層考級認證的中國舞八級，然而永遠是在人數(shù)不少于十人的團體表演中立于后排。她下意識和郭欣兒交換一下眼神，很意外地沒有從那里看出不愿意。于是她舉起手，在佟老師欣慰又震驚的目光下開了口：“老師，我和郭欣兒可以?！?/p>

張?zhí)翘沁@股莫名其妙的自信，從下課后得知郭欣兒的舞蹈功底只是在幼兒園階段學過一點皮毛時開始崩塌。幼兒園學的舞蹈？張?zhí)翘菨M腹悔恨。然而晚了。本身就是半吊子的她必須在一個月之內教會這個大約半吊子都沒有的女孩跳舞。

而在她看到郭欣兒無比僵硬的舞步時，殘存的信心和希望蕩然無存。

郭欣兒小心地問：“怎么樣？”

張?zhí)翘呛芟雴枂栠@個世界，當面對一個內向小女孩小心翼翼的期許和實在無法稱贊的實際水準時，正常人應該怎么做。

郭欣兒半天沒能等到糾結的張?zhí)翘堑幕貞?，也沒底了。

怎么辦呢？

對于張?zhí)翘莵碚f，這可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即將登上學校的超級大舞臺……她必須保證，每一個動作都萬無一失完美無缺，否則她絕對不會再有第二次登臺的機會。

永遠。

張?zhí)翘沁@么想著，沖只字未動的空白作業(yè)本干瞪眼。她承認這話說得有些過分驚悚，但是她估計的確不會再有第二次登臺的勇氣，何況自己的搭檔也是個同樣羞澀的女孩。這損失的可不只是她一個人的前途啊。

怎么辦呢？

直到自習課的下課鈴響起，她終于一敲筆，得出結論：既然動作這么僵硬，干脆跳木偶舞得了。張?zhí)翘菫樽约旱穆斆鞑胖堑靡饬苏煌怼?/p>

第二天，放學鈴聲響起的瞬間，教學樓一片里應外合的歡呼。張?zhí)翘浅脕y跑到郭欣兒旁邊，拍拍她肩膀，“從今天開始每天放學留下來練練？”

看到放學因為家長沒來接或是作業(yè)沒訂正而滯留的大群游手好閑人士，張?zhí)翘情_始懷疑自己的決策是否合理。教室里燈火通明，走廊上來來往往的有老師有同學，郭欣兒一見人就死活不肯開始跳，杵在原地不敢動彈。

張?zhí)翘侵眹@氣，“那，一起去找個安靜點的角落吧？”

教學樓的頂層是四樓，不過四樓樓梯口再往上直通一個小小的閣樓，閣樓沒有門，若是上下樓梯大約還是可以影影綽綽地看見兩人的身影——當然，張?zhí)翘遣粫嬖V郭欣兒。毫不知情的郭欣兒背上書包跟隨張?zhí)翘巧先チ恕?/p>

閣樓上積了厚厚的灰，但是向往安靜的糖欣二人一點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張?zhí)翘请S意地拿手撣了撣靠樓道的一把壞椅子面上的粉塵，把平板放在上面，打開提前下載的舞蹈視頻，迅速在前奏中跑到另一頭和郭欣兒站好位置擺好開場造型，“轉身，抬左手，頭，這邊，往后……”

郭欣兒跟著張?zhí)翘悄悄X回路清奇的提詞，勉勉強強磕磕絆絆跳了下去。身著校服的兩個女孩的影子以及微小而清晰的旋律，伴著孤寂冷清的閣樓度過了漫長又充實的一個月。這個四處漏風的小小閣樓漸漸成了二人的獨家回憶和秘密基地。

臨近表演，可是很多模擬木偶胳膊落下之類的松散動作，郭欣兒還是沒能做好。張?zhí)翘墙诡^爛額地對比著視頻里的標準舞姿和郭欣兒的動作，聽到這個舞蹈的音樂就已經(jīng)下意識地想吐。

“后面都不重要，開場必須好啊。這里，上場時你五指繃緊一點，不然就成雞爪啦……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七八利索一點！”她比劃了一個第七拍的動作，“這里手勢都要表現(xiàn)得僵硬遲鈍，然后第八拍就松線……”她很快地把手上的力氣抽掉，讓胳膊肘以下的部分瞬間松弛，甚至還有慣性的搖晃，“這樣！你試試啊，七——八！”

郭欣兒照做，但是沒能表達出那種松弛。

“沒事，繼續(xù)。最后就是有一個慣性的移動，你不要直接剎車。七——八！”

……

一整個晚上，她倆只成功糾正了四個錯誤動作。

照這個進度下去，她倆的演出要砸。張?zhí)翘窃谛闹星庙懢?。于是她再次動用腦洞，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玩法。

演出當天。兩人畫了靚麗如鬼魅的舞臺妝，彼此看了都忍不住發(fā)笑。但是真笑也就那么一下，到了幕后的候場時間，誰也笑不出來。

郭欣兒怯場。雖說夸張的亮藍色木偶劇演出服沒有高高的衣領，她還是把頭壓得低低的。為了舞臺效果，反正度數(shù)也不高的郭欣兒早已摘下眼鏡，張?zhí)翘呛苄缕娴乜粗鴽]戴眼鏡的郭欣兒，努力忽視被描得太夸張的眉毛。

張?zhí)翘且彩莻€怯場的主兒，但是不太好意思在這個比自己還怯場的女孩旁邊怯場，深吸了一口氣，“有什么好怕的，這里還沒閣樓陰森呢，其實最開始我到閣樓那才叫怕……”

郭欣兒害怕得已經(jīng)有些胡言亂語：“我覺得這個大舞臺是只大蟲子，會把我吃掉?！?/p>

“怎么會呢？再怎么看也是我比較高、比較漂亮、跳得比較好看，就算它是一只大蟲子也會先吃我?！睆?zhí)翘钦J為反正沒救了還不如趁機自夸一通調適心情，她倆要是都怯場得不成樣子那才真正完蛋了。

郭欣兒點了點頭，從自己裝眼鏡和水的帆布包里拿了什么攥在手心，“張?zhí)翘恰?/p>

張?zhí)翘遣幻魉裕班?？?/p>

郭欣兒攤開手心，那里躺著兩顆小小的牛奶糖，“你……吃糖嗎？”

張?zhí)翘鞘?，指了指自己被鮮艷口紅霸占的嘴唇，“跳完了再吃吧。我超級喜歡牛奶糖。”

別人家的舞蹈都是直接開場，偏偏張?zhí)翘怯炙Ａ藗€花招。

當著裝比糖欣二人還鮮艷的主持人報幕時，紅絲絨般幕簾后的兩個女孩屏住呼吸?！敖酉聛淼墓?jié)目是木偶劇舞蹈《放輕松》，表演者，五零五班的郭欣兒、張?zhí)翘恰！?/p>

沒人出場。

片刻，舞臺幕后響起了郭欣兒呢喃般的聲音——被話筒無限放大的郭欣兒的呢喃：“唉！這次考試考砸了……”

張?zhí)翘牵褐灰倥σ稽c，下次一定可以考好！明天就是周末，放輕松吧。

郭欣兒：周末有好多作業(yè)呢！還要去上奧數(shù)課、英語課、作文課……

張?zhí)翘牵悍泡p松，讓我們一起跳個舞吧。

郭欣兒：不行，我不會跳舞。

張?zhí)翘牵簺]關系，只要放輕松，每個人都會跳舞！

這是郭欣兒和張?zhí)翘窃谀缓髲娦袚屵^主持人話筒進行的配音對白。

隨著音樂響起，倆人就跟著前奏蹦蹦跳跳出來了。

既然郭欣兒跳得僵硬，又比張?zhí)翘锹慌模蝗缰苯蛹觽€劇情。這就是張?zhí)翘堑牡诙€創(chuàng)意。

順理成章。甚至會有人認為這是故意的設計。于是她們成功擠掉那些比她們跳得好得多的舞蹈，拿下二等獎的最后一名。

張?zhí)翘且恢庇X得如果評委老師打分能改成同學投票，她們就有希望沖一等獎。

這就是郭欣兒和張?zhí)翘窃诹嚇谴笪枧_合作的第一次演出。從此，她倆經(jīng)常一起參加活動。

3

臨近畢業(yè)，大學城實驗學校組織了一次小學生畢業(yè)論文寫作與答辯比賽。雖然學校第一次組織這樣的活動，但這群孩子的家長八成以上都是大學老師，所以大多數(shù)孩子對論文這個詞并不陌生。

張?zhí)翘呛凸纼簬е蝗洪|蜜組了個隊。大概是想將參加這個活動的獎項及過程作為畢業(yè)禮物，送給身邊一路走來相互壯膽的朋友吧——臨近畢業(yè)，什么都在倒數(shù)，一個又一個“最后一次”接踵而至。

張?zhí)翘侵苯臃旁挘骸奥犝f每個班有兩個優(yōu)秀論文組可以去六藝樓參加優(yōu)秀論文答辯，我就是奔著那個大舞臺去的。”

張?zhí)翘潜砻嫔戏鹣档貌幌裨?，內心其實不是那么無欲無求。在某些毫無關聯(lián)的事情上，她會突然十分用心和上進。比如說這次論文答辯，比如說上次舞蹈比賽。張?zhí)翘且荒槆烂C，好像她寫過很多次論文一樣，“首先定一下選題?！?/p>

一時間七嘴八舌。

是否要無條件聽從父母的話。

長大后對職業(yè)的選擇標準。

關于應試教育的利與弊。

課間在走廊上為什么不能大吵大鬧。

同桌制度是否應該取消。

……

張?zhí)翘怯X得都不理想。

人群中郭欣兒的聲音細悠悠地冒出來：“我們都喜歡漢服，能不能就寫寫漢服？”

漂亮！熱門不老套。只要再加上傳統(tǒng)文化的主題，就足夠正能量了。于是張?zhí)翘乔们霉P，把題目定為：試論漢服文化的流行與傳播。

列好大綱之后，她們學著家長的模樣，查文獻，搜資料，還特意跑到西湖邊做了一次小型調研，看看有多少年輕人在湖邊穿漢服擺造型。隨后是沒日沒夜地撰寫，愣是把只要求三千字的論文寫成了八千字。

不僅僅是因為對這件事的積極心態(tài)，張?zhí)翘撬坪跤X得，寫論文挺有意思的。光是這點感想就把身為大學教授常年為寫論文勞心費神的糖爸驚得目瞪口呆。

張?zhí)翘呛凸纼捍硇〗M進行答辯匯報，是全體組員強烈建議的——她倆長期配合，更有默契。這應該是張?zhí)翘?、郭欣兒這對搭檔最后一次有機會一同登上六藝樓的大舞臺了。于是張?zhí)翘窃俅吸c燃了她的第N個金點子，把自己和郭欣兒上次出去玩的時候買的同款漢服作為答辯服裝。

為了確保晉級，從班級賽答辯開始倆人就穿漢服到場，一點兒也不嫌麻煩。

比起一年多前那兩個穿著藍色舞蹈演出服到處躲著不敢見人的小女孩，這次從班級選拔課前就穿著漢服亂晃悠整整一節(jié)課完全忽視別人詭異目光的舉動已經(jīng)是成熟太多了——其實也并不是完全的成熟，只是“班級”這個小小舞臺，這對搭檔一起登上的次數(shù)太多，實在不怎么緊張。

結束之后，來參與評審的家長團開始宣布成績。

“今天大家的表現(xiàn)都十分優(yōu)異，出乎我們的意料，那么現(xiàn)在開始宣布大家的得分?！?/p>

“xxx組，94分——”

“張?zhí)翘墙M，”第二個就是她們。張?zhí)翘歉静恍枰牭阶约喝?，“張”的第一個音節(jié)出口就是一激靈，“93分。”

因為剛剛聽到那位家長說的是成績都十分優(yōu)異，93分自然算不得什么好成績，心中不免一涼。可能是好運氣已經(jīng)用完了，這對搭檔這次沒能再得到上天的眷顧。郭欣兒緩緩回頭，和張?zhí)翘强粗约旱哪抗庾苍谝黄?。張?zhí)翘菦]由來地想起了一年多前舞蹈演出后的那顆牛奶糖。甜甜的味道始終使人眷戀，不過有些化了，入口就粘牙。那大概就是被郭欣兒攥在手心的溫度吧。

評委組遲遲沒有報出第三組的分數(shù)，似乎是因為后面的排序有什么差錯要重新計算，臺上臺下一片混亂和緊張。

張?zhí)翘桥呐墓纼?，以示安慰。“沒事兒，明天我?guī)Ｄ烫墙o你吃啊。上不了就上不了，誰在乎……！”

“xxx組，92分……”

她們幾個才緩慢地在黯然神傷中反應過來。分數(shù)是按名次報的！她們是第二名！也就是說——漢服選題順利突圍，要代表班級出征六藝樓大舞臺。

4

整個小組嘚瑟了一個下午，輪流邀功;然后張?zhí)翘呛凸纼翰琶Σ坏_始背稿、修改PPT、演練答辯環(huán)節(jié)。

比賽日。

以防萬一時間不夠，她們又一次直接提前一節(jié)課換上漢服。整整一節(jié)課下來都在暗爽數(shù)學老師欲言又止的詭異眼光——她絕對不敢讓這倆穿漢服的回答問題。張?zhí)翘鞘沁@樣想的，于是干脆大膽背稿，放飛自我。

結果她們的數(shù)學老師就是不一樣，害得張?zhí)翘遣铧c穿著漢服被罰站一節(jié)課。

兩人提著武俠風漢服長長裙擺，走在通往六藝樓的小路上。張?zhí)翘峭蝗换仨瑳_郭欣兒擠擠眼睛笑，“這次記得路了嗎？”

郭欣兒想起之前數(shù)次迷路經(jīng)歷，撲哧一聲笑了。

答辯現(xiàn)場干脆連個報幕串場的也沒有，為了確保公平，上去匯報的人連名字都不給露。雖然是有些掃興，但是在一眾校服里身著漢服的她倆還真是不怕評委認不出來。

她們是倒數(shù)第二個組?？嗫嘣谂_下候場區(qū)等了一個小時左右，終于輪到她們上場去幕后準備。六藝樓大舞臺必須從幕前側邊樓梯上去，張?zhí)翘且恢睂@樣的設計有些意見——坐在另一頭的她們要橫穿整個臺前，在背后視線多得令人發(fā)毛的情況下走上臺階鉆進幕簾。

畢竟可能是她倆最后一次合作，心里都不免有些沉重，即使歷練多了不是十分害怕也有責任感壓身。

張?zhí)翘窃谏蟼冗吪_階的時候，直接踩到漢服的裙擺摔倒了。郭欣兒當時就站在她后面，再次撲哧一聲笑了。張?zhí)翘怯矇褐┯驳拿娌繑D出體面笑容片刻不停連滾帶爬鉆進幕后。在老師和其他組的注視下，這倆穿著漢服本身就十分矚目的孩子笑得像瘋子一樣走到最里面，遲遲沒有停下憋在嗓子里的笑。

張?zhí)翘请m然在笑，卻是十分陰沉的假笑——佛系不一定代表不要面子。在這些令人發(fā)毛的目光注視下這么摔一跤，這輩子都忘不了。

不過這倒是瞬間使氣氛輕松了許多。笑著笑著，張?zhí)翘堑男σ沧兂赡涿钣X得好笑而笑了。郭欣兒不怯場，張?zhí)翘且簿陀械讱舛嗔恕?/p>

開場，兩人緩步走上舞臺。漢服裙擺飄飄，是與眾不同的氣場。兩人先不語，齊齊將左手成拳，右手筆直覆蓋在上，作了個揖。會場莫名其妙地陷入寂靜。

張?zhí)翘侨绦θ痰煤苄量?。這個場面加上自己和郭欣兒身上武俠風范的服飾，像是兩個穿越到武林大會上挑事的。

兩人又深深緩緩地鞠了個躬，才拿起話筒和翻頁筆。

張?zhí)翘穷D了頓，眼神下意識望向臺下六七百人的浩瀚場面。有老師、評委、家長、同學，都在看著這兩個漢服女孩，這組大方又利落的默契搭檔。

她吞了吞口水，把話筒對在嘴邊距離適當?shù)奈恢茫骸皠偛?，我們給大家行了揖禮和躬禮。揖是作揖，躬是鞠躬。這些都是中國傳統(tǒng)禮文化的一部分。”

郭欣兒偷偷將目光在張?zhí)翘巧砩下淞艘凰?，然后迅速眨了眨眼，找回了搭檔訓練出的大膽與無畏，帶著笑容抑揚頓挫地開始講解。細細的女孩聲色多了幾分朗潤的女俠氣，給人很舒服的感覺：“禮的內涵極其深遠，匯聚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而我們今天要說的漢服，也是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表現(xiàn)……”

一等獎只有三名。張?zhí)翘呛凸纼旱姆謹?shù)位列第四。

——二等獎第一名。

拿到獎狀的郭欣兒和張?zhí)翘窍嘁暥Α€是二等獎。這對“金牌搭檔”簡直是名副其實的“銀牌搭檔”。

公布完獎項，各自回班的路上，張?zhí)翘沁€在滿腹詩情畫意感嘆著畢業(yè)季的離別傷愁，耳朵里飄進一句郭欣兒笑得說不連貫的話：“哎，你剛剛上臺摔倒的樣子，跟狗似的。”

氣氛沒了。

萬里晴空下，有一個攥緊拳頭的張?zhí)翘?，白色中衣黑色外套紅色絲帶漢服的古典女俠模樣，轉回頭來看向全校唯一的“同類”。

這個故事的原型其實就是我和我的一個好朋友，兩個沒有光環(huán)的怯場小姑娘，成為了彼此的光。

我們在機緣巧合的轉學中相識，在躊躇鼓起的勇氣下相知。

世上有萬千的好友、知音，在時間的齒輪里共同邁開腳步。當我們記住了彼此、我們的記憶里常有了彼此，我們就融入了彼此的生活。

“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yōu)榱酥v述而在記憶中重現(xiàn)的日子?！边@是馬爾克斯在他的自傳《活著為了講述》中說的。

的確是這樣，活著和生活是不同的，只有那些經(jīng)久而鮮活依舊的日子，才是生活。

面臨著畢業(yè)、分離，結局已然不重要，不是因為我們都不再在乎這份來之不易的友誼，而是這份友誼將注定永恒珍藏在我們成長的記憶里，一如文中那條帶著溫度的小路。

我提筆將這則未完的故事講述，以紀念一些在盤根錯節(jié)中相遇的日子。

——蘅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