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頂村來了老狐貍

劉梅花

才黃昏，那只老狐貍已經(jīng)等不及天黑，提著爪子，一扭一扭進(jìn)村了。它不是赤狐，不是白狐，也不是藍(lán)狐。什么狐都不是，就是一只雜色的老狐貍。

它披著一身奇怪的皮毛，說不清什么顏色。反正，它一縱身跳到墻頭上，顏色就有點(diǎn)灰，和墻頭很像。若是一縮身，躲在籬笆下，就有點(diǎn)草木的那種黃綠，看不出來有一只狐貍躲著。倘若下了雪，它抱著爪子趴在雪地里，看上去像一團(tuán)弄臟了的雪坨。總而言之，這是一只搞事情的老狐貍，盡管它的毛色一言難盡。

一望無際的祁連牧場中，西頂村很小，不過十來戶人家。這些年退耕還林，莊戶人家搬走了很多，深山里草木稠密，動物多了起來。

黃昏時分，牛羊下山，豬兒歸欄。遠(yuǎn)遠(yuǎn)的，田家爺爺看見那只狐貍扭著身子，走到他家莊門口，伸手——不，是伸爪子，呱嗒一下打開莊門釕铞，一扭身進(jìn)門去了。

田家爺爺把羊群交給牧羊犬，讓它領(lǐng)著羊去吃水，自己瘋了一般往家跑。家里養(yǎng)著一群肥嘟嘟的雞兒，老狐貍打主意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氣喘吁吁跑到門口，一推門，咣當(dāng)——門被狐貍在里面扣上了。

“該死的狐貍精！”他罵了一句，拾起幾個石頭，嗵嗵嗵扔進(jìn)院子里，大吼幾聲。這個法兒叫隔山震虎，企圖嚇唬走狐貍。豈料，狐貍并不害怕，也吱吱吱回?fù)袅藥茁?，示威似的，還理直氣壯。

田家爺爺把眼睛擠在門縫朝院子里瞧，那只狐貍竟然笑模笑樣地瞅了一眼門縫里的他，慢條斯理踱著步子走近雞窩，扭了扭腰，抬起爪子撥弄雞窩門。它扭來扭去，并不是受傷了，而是心情好，還沒餓，想著妖嬈一下而已。老狐貍嘛。

田家爺爺可生氣了，又拾起幾個石頭使勁兒朝狐貍?cè)尤?。狐貍一點(diǎn)也不著急，躲閃幾下，吱吱吱叫幾聲，繼續(xù)干活，非要把雞兒弄走不可。

情急之下，田家爺爺爬上狗窩，翻到墻頭上，咕咚一聲跳到院子里。狐貍一看主人進(jìn)來了，相當(dāng)不滿意，一縱身跳到雞窩上揮舞爪子，指手畫腳，拿出吵架的樣子，滿嘴吱吱嗚嗚。

“該死的雜毛，給我滾！”田家爺爺生氣得很，胡子簌簌地抖著，順手打開莊門，拎著一根棍子要趕走它。事實(shí)上，之前他的好幾只雞兒被狐貍背走了。都是下蛋的肥母雞呢。

可是，狐貍才不打算走呢，它就是要搞事情。實(shí)際上它是一只老狐貍，和村子里的人都是熟人，有時候在泉水邊遇見，有時候在山道上遇見，有時候在林子里遇見。它記住村子里的每個人，遠(yuǎn)遠(yuǎn)兒瞅著，大大咧咧的樣子。有時候它瞎逛，看別人挑水飲牛，它還跟在后面溜達(dá)一陣，走到村口又折返回去，相當(dāng)隨心所欲。

田家爺爺大聲呵斥著，揮舞棍子攆狐貍。狐貍早就是老油子，見招拆招，胡攪蠻纏，根本沒打算撤退。田家爺爺呼呼掄著棍子，把它逼到墻角，厲聲喝道：“死狐貍，你到底滾不滾？”

老狐貍不動身，死乞白賴地抵在墻角，突然朝他嫵媚一笑，眼神極為迷惑人。不得不說，它長得很上鏡——大眼睛，錐子臉，尖下巴，跟明星似的。田家爺爺發(fā)現(xiàn)它脖子里一撮毛顏色很正宗，白白的，雪一樣，蓬松松的。稍微這么一分神，狐貍趁機(jī)躥起來，一閃身跳進(jìn)半開的窗子里。

田家爺爺只好追到屋子里，罵罵咧咧，攆得它滿屋子亂竄。不過，狐貍生氣了，它一蹦子跳起來，跳到柜子上，爪子叉在腰里，對著田家爺爺齜牙、瞪眼、甩頭、哇哇亂叫，一頓示威。害得田家爺爺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它就是不肯出屋子，極盡周旋。就算田家爺爺想狠了心揍它一頓，可它身段靈巧，躲閃飛速，連毛都碰不上一根。畢竟，田家爺爺又不是獵人，臉上沒有殺戮之氣，震懾不住它。狐貍欺他一個老爺子，力氣不行，拿不住它。

這樣，人和狐貍糾纏了許久，還在死纏爛打。狐貍倒是沒什么，可田家爺爺累壞了，氣喘吁吁。而雞窩里的雞兒們都餓了，不管狐貍，只管咕咕咕亂叫，鬧騰著要吃食。

此時，牧羊犬領(lǐng)著飲飽水的一群羊沖進(jìn)莊門——小羊急著找媽媽，大羊急著找孩子，咩咩咩叫聲震天，院子里亂鼓咚咚的。田家爺爺立刻扔下狐貍，跑出去看羊。他擔(dān)心羊群踩踏了小羊。

牧羊犬是一條細(xì)長的土種狗，耳朵也細(xì)長，腿子也細(xì)長。它一進(jìn)門就聞到了狐貍濃重的騷味，低著頭，鼻尖接近地面，一路嗅著，追到門檻邊，一抬頭，發(fā)現(xiàn)張牙舞爪的狐貍竟然蹲在柜子上，大怒。

狐貍跟牧羊犬也交過手，不大對付得了。它默默注視著土狗，爪子提起來又放下，忐忑不安。牧羊犬可沒那么多陰謀詭計(jì)，它嗓子里哐哐哐粗聲吼叫幾聲，發(fā)出廝殺的信號。倏然之間，猛地?fù)溥^去，直取狐貍。狐貍一看這只笨狗簡單粗暴，一點(diǎn)情面也不講，慌忙躲過襲擊，跳下柜子躥出屋子。

狐貍慌不擇路地奔逃，穿過亂糟糟的羊群，奪門而出，逃到村子里。牧羊犬不罷休，緊緊追趕，狗爪子底下安裝了輪子一樣，速度那叫一個快?？蓱z的老狐貍，夾著尾巴一路狂奔，眼看被追上了，一拐彎閃到樹林里。牧羊犬追得太近，爪子沒剎住，一頭撞到路邊的樹上，就地滾了幾滾，疼得翻白眼。

老狐貍優(yōu)雅地看看躺在地上細(xì)長條的牧羊犬，淡然轉(zhuǎn)身，三跳兩躥，消失在暮色里?？蓱z的牧羊犬，拿爪子摸摸受傷的腦門，悶悶不樂回家，一句話也不想說。這只老狐貍，戲弄它不是一回兩回了。郁悶。

接下來的日子，每天傍晚田家爺爺回家，一推開莊門，牧羊犬就皺起眉毛，鼻子簌簌地抖——它聞到了狐貍留下的味道。老狐貍一點(diǎn)也沒閑著，天天來搞事情，弄得雞兒們神經(jīng)兮兮的，腦門上豎起一撮毛，臉上總是驚悚的表情——狐貍要從精神上嚇垮雞兒，最好逼瘋它們。

田家爺爺下了夾子。他當(dāng)然知道夾不住狐貍，不過是震懾罷了。狐貍跳進(jìn)院子，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鐵夾子，相當(dāng)惱火。它一爪子刨起土，扔到夾子上去。夾子啪一聲自動跳閘，合上了。等田家爺爺回家，發(fā)現(xiàn)被狐貍踢到一邊的夾子，哭笑不得。不過，雞兒都不下蛋了，蔫蔫的，被狐貍驚嚇得抑郁了。

后來，田家爺爺把細(xì)長條狗留在家里看雞兒，自己趕著羊去放。狗最忠誠，又那么拼命。一來二去，狐貍不甘心天天被咬掉幾撮毛，索性收起爪子，不來搗亂了。雞兒們才慢慢恢復(fù)正常，不再呆滯，一個兩個又能下蛋了。

冬天，大雪封門。清晨田家爺爺出門挑水，剛推開莊門，就看見老狐貍直撅撅地守在門邊，看著他，一臉無辜。田家爺爺不睬它，抬腳就走?？墒牵偰略谒懊?，他朝左，狐貍也朝左。他朝右，狐貍也朝右，不許他走。田家爺爺罵道：“老狐貍，又來搗亂，滾！”狐貍抬起下巴，嘴里嗚嗚了幾聲，不斷東張西望。這時候，田家爺爺順著狐貍的目光，發(fā)現(xiàn)了端倪——一頭黑熊，大搖大擺進(jìn)了村子，正朝他家方向走來。田家爺爺大驚，丟下水桶一蹦子跳進(jìn)莊門，插上門閂。

那頭黑熊路過田家，稍微看了一眼，繼續(xù)搖搖擺擺走了。它從山那邊青海的大森林里出來，經(jīng)過牧場，到祁連深山里去。因?yàn)檠┨瘢x擇穿過村莊。

后來呢，那只老狐貍?cè)匀粫r不時進(jìn)村子串門，抽空背走雞兒。路上遇見田家爺爺，還是齜牙咧嘴挑釁。不過，人們都習(xí)慣了，不睬它。只有牧羊犬動不動和它較勁兒。偶爾，狐貍也會跳進(jìn)院子里，和田家爺爺死纏爛打一會兒，背不上雞兒，氣哼哼走了。

想來，深山老林，狐貍也是寂寞的，不過是找個偷雞的理由，和人類會會面、斗斗氣、解解悶罷了。狐貍可是很有心思的動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