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畫家

宋亞平，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甘肅省中青年作家培訓(xùn)班學(xué)員。出版長篇小說《光的影子》，并獲甘肅省第六屆黃河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獎。短篇小說《思無邪》《崔老板之死》《過年》等刊于《飛天》《佛山文藝》《綠洲》等刊物。

我一直纏著母親，讓她帶我去看畫家畫畫，但母親總有干不完的農(nóng)活，沒有時間帶我去。為此，我耿耿于懷。

畫家在我們村子另一個生產(chǎn)隊里，距離我家不遠，向西有一華里路吧。我很想去看他畫畫，但膽子小，獨自不敢去。

那個時期，我們村上的大人小孩，都在傳說這個叫兆林的青年人，說他畫得特好，畫出來的鳥兒跟活的一樣，畫出來的姑娘比真人還漂亮。每天都有這樣的消息傳進我的耳朵，搞得我寑食難安，魂不守舍。有許多人相約去看兆林畫畫，他都不厭其煩，把自己的作品拿出來展示給人們，惹得眾人嘖嘖稱贊。而且，兆林讓人們拿來連環(huán)畫冊，他可以從里面照著畫，把原畫放大到十六開或八開紙上，當(dāng)作畫貼在墻上。只要給兆林提供了連環(huán)畫的人家，作為回報，都得到了兆林的一張畫。

終于，母親抽出時間，帶我去兆林家里，找他看畫。那是個深秋的下午，家里暫時沒有什么農(nóng)活。

村道上三三兩兩地站著婦女和老人，旁邊是嬉戲笑鬧著的小孩子，母親一路和別人打著招呼，有時候還停下來說兩句。我總是不停地催促母親，讓她抓緊時間。那會兒天空湛藍，浮云若有若無，天際寥廓，一行大雁從天空飛過，向東南方向飛去。村莊里的樹上，葉子已經(jīng)落完，光禿禿的。房前屋后的白楊樹挺拔英俊，澇池邊的柳樹婀娜多姿，生產(chǎn)隊的場里有或大或小的柴禾堆，路邊的田野里麥苗碧綠，這一切看上去那么美好。

許多年后，雖然我沒有成為畫家，但我知道，我對畫畫的喜愛，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兆林在家，他雖然獨自一個人住一孔窯洞，但窯后堆滿雜物。他的父母在院子里干活，和我的母親打過招呼之后，兆林母親把我們領(lǐng)到兆林住的窯洞，又寒暄幾句，退了出去。

母親的理由當(dāng)然是由我說起。雖然幾十年過去了，但第一次見到兆林的印象，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難以抹去。

兆林站在窯洞里的地上，瘦高個兒，衣著很普通，和村子里的農(nóng)民沒什么兩樣，臉也很瘦，頭發(fā)有點長。兆林很客氣，或者說，是很和氣，這讓我不安的心情慢慢平靜了下來。兆林對我說，自己來就行了，還要大人領(lǐng)著？咱們一個村子里的，又不陌生。

兆林說完，從炕旁邊的桌子上拿過一疊紙，母親伸手去接，嘴里說著恭維的話語：畫得太好了，畫得太好了……我忙伸手去要，母親叮囑我：拿好！

我和母親一張一張地看著兆林的畫，我心里激起一陣陣狂瀾，畫得太好了，跟真的一樣！眼前這個瘦弱的高個子青年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本事呢？我覺得他有些神秘。

我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兆林的作品。母親和兆林在交談，我發(fā)現(xiàn)窯洞的墻壁上貼著更多的畫，還有老虎之類，和人家墻上的年畫差不多大小。在我的印象中，那個時代，幾乎家家墻上都貼著一張毛主席像。有些人家，還貼有別的，上山虎和福祿壽之類。

從那天之后，有圖案的東西，我們都拿到兆林家去，讓他照著畫。記得他曾經(jīng)把我的一本小人書《女藍五號》搞丟了。

許多個周末，我都要往兆林家里去，或拿書給他，或去他那里要回自己的書。并不是我很熱心，為他提供幫助，而是兆林精湛的畫技和那些漂亮的畫兒吸引著我。

一次在兆林的窯洞里，兆林給我們幾個小孩看他的畫兒，他竟然對一個披肩發(fā)的女孩不停地吻著。我們問他，紙上的人，吻著有啥意思？兆林說，這么美麗漂亮的姑娘，看著都覺得可愛，忍不住想去吻。我們覺得不可思議。

那年冬天，兆林送給我一張他的畫。畫面正中是一只回首的猛虎，張著大嘴，很是威嚴(yán)，爪下是巖石，巖石縫里有幾叢青草，旁邊有高大的松樹，畫面空處有圓圓的明月。

這種畫面我陸續(xù)見過多次，大都是一些人家的中堂畫。兆林送我的這幅畫，對我來說，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意義。從那幅畫開始，我開始學(xué)習(xí)繪畫。但是，在繪畫上，我明顯天賦不足，努力不夠，終無所成。當(dāng)然，這是后話。

寒假里，我爬在家里的土炕上，照著兆林送給我的老虎畫個不停。那會兒，那張老虎圖被母親用圖釘釘住四角，貼在炕對面的窯壁上。一昂頭，看得真切，便于具體操作。

不試不知道，一試，全家人發(fā)現(xiàn)我居然也有繪畫天賦。

其實，在此之前，我已和顏料打過交道。剛記事那會兒，我發(fā)現(xiàn)家里有一盒牙膏狀的東西，比牙膏要小許多。擰開蓋子，擠出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顏色各不相同，便在門板上亂擠亂涂。被父母看到之后，說我浪費了。那顏料是父親的，那會兒他在一所中學(xué)教書。

發(fā)現(xiàn)我有繪畫天賦之后，一個夏天，父親開始系統(tǒng)地教我學(xué)習(xí)繪畫，那年我大約上小學(xué)四年級。其實父親也不怎么懂繪畫，但他有些美術(shù)知識。父親給我釘了一個白紙本子，又找了幾本書，那些書上面有人物頭像，父親把人物頭像用正方形線條圈起來，又把正方形分成十等份，搞成小方格。這樣，人物的什么部位位于哪個小方格，都一目了然。之后，父親在白紙上也搞出相似的方格，但這個方格要比圖上的方格大得多。父親教我按比例放大原圖，并說這個叫比例尺。那個夏天，我?guī)缀跏敲刻飚嬕粡?，這是我學(xué)習(xí)繪畫最認(rèn)真的一次。大約從那時候起，我覺得兆林的路子是野路子，雖然畫得好，但如果我努力學(xué)習(xí)，實現(xiàn)父親對我的期望，考入專業(yè)的美術(shù)學(xué)院，會比他好得多。因為，兆林那時候是個農(nóng)村青年，據(jù)我了解，他大約是初中畢業(yè)。那會兒，上學(xué)以開會和勞動為主，他肯定沒學(xué)到多少知識。他的繪畫，全憑天賦，沒有老師指導(dǎo)，是照著別人的去畫。后來，我知道那叫臨摹。

那些年的我波瀾不驚，毫無起色，一陣熱情過后，我并沒有堅持下去，這種秉性終生伴隨，最終一事無成。父親曾說我干啥都是三天熱情。畫沒學(xué)成，只學(xué)了一個詞語解釋：圖上比例比實際距離叫比例尺。

我和兆林的再次近距離接觸，是在不久后我升入鎮(zhèn)上的初級中學(xué)。

改革開放不久的小鎮(zhèn)街道，并沒有后來那般繁榮，街道依然很是冷清。街上的商店是國營的，里面物品齊全，擺放整齊，營業(yè)員表情刻板、嚴(yán)肅，對我們這些在午飯時候來逛商店的孩子冷眼相待，但我們依舊每隔幾天去街上一次，角角落落都不放過。甚至，我們?nèi)ミ^鎮(zhèn)上的畜牧站，看到一頭驢揚起前蹄，奮力爬上另一頭驢的后背。幾個同學(xué)正欲看個究竟，被那個毛胡子站長趕了出去。

也就是在那前后，我發(fā)現(xiàn)街道上開了一家玻璃工藝店。不逢集的時候，沒有完成的作品靠在外面，讓太陽去曬上面的油漆。有剛完成的，也放在外面，招攬顧客，起到廣告的作用。我們湊上前去，用好奇的目光去打探，發(fā)現(xiàn)老板是我的同村人兆林。于是，我和兆林又一次走得近了。

兆林的小店是一套鐵皮房子，立在街道較中心的位置。里面的墻上不但掛著玻璃牌匾，還掛著他的繪畫，有大有小。兆林很熱情，聊了很多。他說，他現(xiàn)在畫得少了，那些東西是虛的，不來錢，只有能掙到錢，才是實的。我一想，這話也許是對的。

許多個下午飯后，我就出學(xué)校去，到兆林的鐵皮房里看兆林畫玻璃牌。來人多的時候，他總是干些別的，只有在人少的時候，他才用排筆蘸著或紅或綠的油漆，在玻璃上亂戳一氣。我看著雜亂無章，但改天見到，卻是一幅漂亮的風(fēng)景畫。

那天下午，兆林有些興奮，指著一幅剛完成的作品問我們：這是我為一個客戶放大的照片，你們覺得怎么樣？

那是一幅畫在16開雙道林紙上的老人畫像。畫像從畫板上還沒有取下來，左上角還用夾子夾著一張二寸黑白照片，照片有些破舊，一看就知道有些年頭了，比上面的老人還顯得蒼老。

像！真像！我和同學(xué)不由地贊嘆。

這張照片，只有我能把它放大，照相館都不行。兆林很自豪。這張放大照片，那人給我二十元。

我不由得咂舌了。那會兒，我上學(xué)背著饃饃，花錢買水票，一分錢一搪瓷缸子，不分缸子大小。父親每周給我二角錢作為零花錢。二十元，真是一筆巨款。

我又開始對繪畫產(chǎn)生興趣。還有一個原因，我遇到了一個真正的美術(shù)老師，他會畫畫，會寫毛筆字，也有理論基礎(chǔ)。許多年后，這位姓王的美術(shù)老師對我們講畫時的情境仍然歷歷在目，他對有些畫家的介紹我終生難忘?！棒敱舅沟淖髌芬员憩F(xiàn)強烈的運動和旺盛的生命力為特征，筆法流暢，線條豐滿……朱耷是明王朝的宗室，明亡后出家為僧……”當(dāng)然，這些并沒有讓我成為一個畫家，但出乎預(yù)料，我成了一個沒有多大成就的作家，因為，我的記憶力比較好。

兆林在街道上的生意做得很好。那一時期，街道有門店開業(yè)，農(nóng)村有人家兒子結(jié)婚，別人去祝賀時，都會拿一塊玻璃牌匾的山水畫或風(fēng)景畫作為賀禮。有些人家一場紅事或白事完畢，會收到幾十面大小不一的牌匾，墻上都掛不過來。

兆林整天笑呵呵的。逢集的時候，他就接待顧客，還接受預(yù)訂，預(yù)訂可以由客戶定尺寸和內(nèi)容。兆林用毛筆蘸著黃色廣告色，在牌匾上替客人寫下“恭賀X先生為兒子XX和兒媳XX完婚之禧”之類的內(nèi)容，并在另一邊寫上贈送者的姓名，這樁生意才算完成。那一時期，兆林經(jīng)常在舊報紙上練字。但他的字，總讓人感覺有些別扭。

我經(jīng)常到兆林那個鐵皮房子里去。兆林把房子分成兩部分，外面約四分之三的部分營業(yè)，里面約四分之一的部分住宿，還有簡單的灶具。天氣冷的季節(jié)或下雨的時候，兆林在里面做飯。平時，他在門口的爐子上做飯。爐子低矮，連著一個鼓風(fēng)機。我多次見到，他生火的時候，一陣濃煙在鼓風(fēng)機的猛吹下變成火苗，火苗舔著鍋底，兆林胳膊上搭著扯長的面條，往鍋里揪面片。每當(dāng)這時候，吃開水泡饃的我就忍不住地咽口水。

我和同學(xué)的一致看法是兆林比我們美術(shù)老師畫得像，尤其是畫照片。但兆林的字寫得比美術(shù)老師差遠了。他的字，比小學(xué)生寫得好那么一點。后來有個高年級的同學(xué)說，兆林是畫匠，只會畫人物和動物，素描不像素描，速寫不像速寫。教美術(shù)的王老師，畫的素描是素描，速寫是速寫。而且，王老師會畫水粉畫，也會畫國畫，還會畫油畫，畫什么是什么。當(dāng)時我有些不服氣，但隨著對王老師美術(shù)課的學(xué)習(xí)，尤其是元旦畫展的舉辦，我對王老師更進一步了解，這個不茍言笑的王老師確有兩把刷子。

畫展上，王老師的作品特別搶眼。他畫的國畫葡萄，在我們看來，絕對不比課本上吳玉梅的葡萄差。他畫的工筆荷花，比我家里墻上王叔暉畫的還要好。我終于覺得，兆林雖然畫得好，但和王老師相比，要遜色許多。王老師毛筆字也相當(dāng)不錯。那時雖然印象不是太深，但前幾年見過他為另一同學(xué)寫的一組四條屏，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隸書，比劉炳森的字要規(guī)整許多，看起來特別漂亮。于是，我產(chǎn)生了向王老師討要一幅書法作品的念頭。

一次，我得到一串折疊日歷，十二頁，下面用四分之一印著日歷。上面是當(dāng)紅的女明星，潘虹王姬之類。也許我算得上一個情種，小小年紀(jì)便喜歡上了里面一個叫斯琴高娃的女演員，她顯得要比別的漂亮。我拿著這串漂亮演員日歷，產(chǎn)生了一個強烈的愿望：把斯琴高娃的照片畫下來，畫在16開紙上。我準(zhǔn)備了好幾種B字開頭的鉛筆，又到高年級同學(xué)那里買了一張素描紙，準(zhǔn)備開工。素描紙那會剛出現(xiàn)，那位同學(xué)家在縣城。那張紙花了我一角錢，雖然有點貴，但我毫不猶豫。

我把這一次大投資看得很重要。如果畫得還不錯，我就打算以后萬一學(xué)無所成，不妨走兆林的路子，開門店，賣玻璃牌匾，給人家畫像，好歹謀碗飯吃。

一個周末，我耗費了一整天時間。畫完之后，自我感覺有點像，但不完全像。再三比較，我明白外形相似，神韻大相徑庭，別人完全不會看出來是斯琴高娃。

無奈之下，我決定把原照片送給兆林，讓他去畫，畫成之后，再想辦法搞過來。

于是，我拿著那串日歷去找了兆林，我旁敲側(cè)擊，鼓動兆林去畫，兆林很平淡地說，有時間了畫吧。那天，在他那兒，我見到了一個年輕姑娘，二十出頭，在兆林的里間做飯?？吹贸?，她不是顧客。

我去兆林的店里次數(shù)增多，對兆林，我也更加關(guān)注。那個年輕的漂亮姑娘，我曾多次在兆林那里見到。聽同學(xué)說，她在一個理發(fā)店當(dāng)學(xué)徒，現(xiàn)在，和兆林談起了對象。

此后，秋娥多呆在自己的理發(fā)館里。雖然理屈，但她并不想向兆林低頭。她覺得，有男人對自己有意思，并不是壞事。

一次，兆林看到一個聯(lián)防隊員進了秋娥的理發(fā)店。這個人的人品不太好，借著手中那一點點權(quán)力，張嘴就向開門店的要這要那，口碑很差。而且，說話下流。在街道上，他曾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說某人中腿很長。那會兒有男有女，那人說得下流猥瑣，眾人哈哈大笑，兆林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他所說的中腿為何物。他發(fā)現(xiàn)那人最大的特點是流里流氣，就特別反感。

兆林久等不見那人出來，如果理發(fā)，也早該結(jié)束了。他裝作有事，去了媳婦的理發(fā)店。

那人沒有理發(fā)，坐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坐得歪歪斜斜，臉上滿是嬉笑之色，正對秋娥說著什么?？吹秸琢诌M來，反客為主，張口說道，我知道你是個小爐匠，看我和你媳婦說話不舒服。你看見了，我沒有干啥壞事。

兆林看看他，沒有吭聲，只是笑了笑。

那人又說，即使干了，蘿卜拔了坑還在。

兆林臉一沉，說，怎么一股臭氣，誰放屁了？那人說，你罵人哩？我知道你是個小爐匠。你這樣子，在街面咋混？說著走了，臉上惡狠狠的。

晚上，兆林對秋娥說，你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往來。咱在街道，得顧著點名聲，聲譽壞了，在街上咋混？

秋娥說，我咋么了？人家來了，我總不能趕人家走。再說，他還說，讓咱兩個店交一個店的治安聯(lián)防費。省六十塊錢，我要少理三十個頭哩。

兆林說，他說的那啥話嘛，那樣難聽，你倒聽得舒服的，也不給他點臉色。

秋娥說，他說他的，我又不跟著他說。

兆林看到兩人說不到一塊，便不再作聲。

兩人關(guān)系不冷不熱，但有一天，發(fā)生了一件事，這件事改變了兆林的命運。

家里莊稼不少，父母年邁，收種季節(jié)，兆林得不斷回家?guī)兔?。那天中午，集散之后，兆林對妻子說回去干活，晚上不回鎮(zhèn)上。回家之后，父親對農(nóng)活另有安排，天剛黑便干完了。兆林本不想上街，但后來想，還是回鎮(zhèn)上為好。

到街口，去一個商店買包煙，店主是個算得上親戚的人。兩人拉了些生意上的閑話，聊得投機，兆林心想，回去也就是個睡覺。于是，聊到月亮上來，街上門店全關(guān)了燈，他才回到自己店里。

店門緊閉，他看到門上掛著鎖子。媳婦去哪兒了呢？他來到媳婦的理發(fā)店，他知道那里面沒有床，睡不了人。果不其然，那個門也鎖著。秋娥去了哪里？他回到鐵皮房中，百思不得其解。

好一會兒，他聽到有人敲門，便屏聲靜氣，他想知道今夜是誰敲門。兆林悄悄下床，撩起床簾一角，月光如銀，灑了一地，也灑在那人身上，他看到站在外面的是那個聯(lián)防隊員。

兆林本想打開房門出去，問他有什么事。但后來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大聲說，外面是誰？有什么事明天來。那人悄悄走掉了。

第二天早上，兆林早早起來，鎖上房門，來到遠處一棵樹下，躲在樹后望著自己的房子和空曠的街道，他想知道妻子從什么地方回來。這是他大半夜想出的辦法。

不久之后，他看到妻子從那個照相館出來。他迎著走了上去。

昨晚到哪里去了？兆林兩眼發(fā)紅，拳頭攥緊，他聽到自己的手指發(fā)出叭叭的聲音。

兆林連問三遍，妻子一言不發(fā)，兆林甩了她一個耳光?？吹剿旖橇餮耍瑑扇藢σ暳藥追昼?，兆林推出自己的自行車，回家去了。

一連好幾天，兆林的鐵皮房鎖著門。人們發(fā)現(xiàn)門開了之后，主人變了，是一個陌生的面孔。那人說，他盤下了兆林的門店。有人向秋娥打聽兆林的去向，秋娥說她不知道。逐漸地，人們發(fā)現(xiàn)她確實不知道。

六年后，兆林母親去世，他回來安葬母親，之后馬上就走了。見了他的人說，看樣子兆林混得還可以，兆林又一次成為我們村上的焦點人物。人們翻起他的陳年往事，說他那年莫名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從他處理門店看，他是去了別處。后來，法院單方面判處了離婚。好在兩人沒有孩子，家中貧窮，無家產(chǎn)可分。只有我對兆林在街道的情況略知一二。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初中畢業(yè)之后，原想拜兆林為師，學(xué)習(xí)玻璃工藝，他的突然消失打亂了我的計劃。在家待了一年之后，我上了縣上剛辦的職業(yè)高中。三年后，我以三校生的身份參加了高考，被一所大專錄取。畢業(yè)之后，混了一碗飯，成了一名小公務(wù)員。閑暇之余，胡寫亂畫，不經(jīng)意間，居然在許多三流小刊發(fā)了幾十篇文章，浪得一個作家的虛名。我知道，這都是我平時喜歡看課外書的結(jié)果。

原本已經(jīng)忘記了兆林，但那日閑得無聊，百度搜索幾個作家朋友，也準(zhǔn)備給自己申請百度詞條，偶爾記起兆林，一搜，居然嚇我一大跳。

兆林的頭銜大得嚇人：世界華人藝術(shù)家聯(lián)合會副會長、中國西部畫院副院長、居延書畫院院長等等等等，居然有十多個近二十個頭銜。我想，是不是搞錯了，是我的那個同鄉(xiāng)兆林嗎？仔細看照片，估計差不多，只是胖了，有些臃腫。百度上關(guān)于兆林的詞條還有好多條，也有好些照片，皆是身著奇裝異服，不是在作畫寫字，就是和頭銜很大的人物在一起，顯得很親密。我想，兆林這二十多年沒有見到，居然成文化名人了。

從那以后，我對兆林關(guān)注得多了。在一個江湖畫家那里，我知道了兆林的具體情況，他在西部某省會城市開有一間書畫工作室，生意不錯。那人說，兆林善于炒作，而且善于經(jīng)營，據(jù)說掙了不少錢。

我問，你見過兆林的作品嗎？怎么樣？

那人說，你這人，還是混文化圈子的，如今這社會，作品好壞有標(biāo)準(zhǔn)嗎？名聲大了，寫得再差，也能賣到好價錢。沒有名聲，寫得再好，也無人問津。再說，藝術(shù)向來如此，梵高那畫，我就是看不出好在什么地方。你可能不信，我苦練歐體顏體一輩子，自覺寫得不錯，去年參加一個書畫展，那些不成章法的東西得了大獎，我居然僅僅得個入圍獎。我拿自己作品去請教一個評委，人家說，我的字滿是匠氣，愚腐之氣。還說，寫那么規(guī)整，不如用打印機去打印。還說，王羲之的字，放在當(dāng)今也算不得好字，電腦能打印出來。我問我該怎么去寫，那人見我誠懇，悄聲說，你學(xué)寫歐顏，不如學(xué)寫甲骨文，如果你這幾十年學(xué)寫甲骨文，也不止如今這成就。我想和他辯駁，但一想，那人也是為了我好，學(xué)不學(xué)是自己的事。沉思時，那人說，我看你老實，才對你說的，遇別人，我不會告訴他的?；丶液笪蚁?，那人也許是指出一條快速成名之路，但那，是書法藝術(shù)的正路嗎？

這個三流書畫家和我相識有些年頭了，但沒有深交。一次偶遇，我出于禮貌對他贊揚幾句，他以為我真喜歡他的作品，便拿著他的兩幅書法，來拜訪我，說想舉辦畫展，請我寫序。我們聊了很多，他還說想請我寫文章宣傳他，但沒有現(xiàn)金支付，只能送我作品。我們聊起兆林，他說替我打聽，不多久，便打聽到了。

和兆林見面之后，我知道了真相。以兆林的作派，任何人只要稍用點心，就能找到他的。他是那種見人就散發(fā)名片的人，以前在名片上印頭銜，印電話號碼，現(xiàn)在還加印了二維碼。他的名片，又特別高檔，于是，許多人并不急于扔掉。

兆林所在的城市，我們姑且稱它為N市吧。知道他在N市不久，我給他打了一個電話。當(dāng)然，我對自己在寫作上的成就，也沒有歉虛。我知道如今這社會，像我這種地位的人，想歉虛還不夠資格。兆林能記得我是哪位，接到我的電話，很是熱情，讓我來找他，吃住都由他安排。

機會不久就來了。其實也算不得什么機會，我在N市的雜志上發(fā)表過幾篇文章，雜志社搞了一個雙年度評獎活動，我有幸入圍，編輯和我聯(lián)系了，說歡迎來參加頒獎活動。我本來不愿去，覺得與己無關(guān)緊要，但想到兆林在那個城市，便決定去一趟。

文學(xué)活動簡單得很，僅僅半天時間，之后是游玩。和兆林聯(lián)系，他讓我來他這里，改天他陪我，把N市的景點游個遍。

兆林的畫室位于市內(nèi)較繁華的街道，門店有七八十個平方，中間是一臺字畫裝裱機，周圍墻上有字畫作品，更多的是兆林和各種名人的合影，下面有文字說明。還有兆林作畫現(xiàn)場的照片，旁觀的往往是大人物。

店內(nèi)有兩個青年人。和我打了招呼之后，一個說，師傅讓把我領(lǐng)到他的工作室，他在那里等我。

兆林的工作室不算太遠，就在門店后面的小區(qū)，在一個高層住宅樓里面。進了一套房子，我見到了頭頂剃得特別光亮、穿著一身火紅色唐裝、圓口布鞋，有些仙風(fēng)道骨的兆林。

兆林見到我很是熱情。他說，沒想到你成了作家，真沒想到。他握著我的手，用力地?fù)u了幾下，又在我肩頭拍了幾下。

這套房子很大，布置相當(dāng)豪華，客廳是整套的紅木家具，墻上依舊以兆林和名人合影為主。省部級政要，文化界名人，個個名字如雷慣耳。這一切，都讓我對兆林刮目相看。在一個房間里，有一個大型畫案，兆林說，他的重要作品，幾乎都是在這里完成的。從另一個房間里，出來一個少婦，替我們泡上茶。少婦端莊漂亮，有一種成熟女性的美。

兆林問了我的寫作收入，說，不要寫那些了，以后專門為我寫文章，保證收入要比你現(xiàn)在高出很多。

兆林于我，成了一個謎。但隨后的幾天，通過深入交流，我知道了他的經(jīng)歷。之所以對我說得詳細，是因為兆林信得過我，他想讓我為他寫一本傳記，或者寫一系列文章。因而，二十多年前，他從鎮(zhèn)上消失，以及他的發(fā)跡，在我的腦海中連慣起來了。

兆林先到H市，在一家裝裱店打工，他有美術(shù)基礎(chǔ)，很快便學(xué)會了裝裱手藝。老板是個畫家，各種畫都能來幾下子，毛筆字也不錯。在這里六年時間，兆林學(xué)到了許多東西。他的毛筆字，在這位師傅的指點下，寫得能讓普通人覺得不錯。也是在這里，他接觸了國畫，知道了大寫意，工筆，兼工帶寫等技法。那位老板也賣字畫，價格不是很貴，三五百元，隔幾天便能賣出一幅。這一切，讓打工的兆林很是心動。

兆林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是H市舉辦的一次書畫展。那是一個名頭很大的現(xiàn)代派書畫家，來H市巡展，并且出售書畫作品。兆林看過他的畫展之后，茅塞頓開。

兆林作了充分的準(zhǔn)備，他根據(jù)老板的那些頭銜，找到制作假證的，一次性制作了十多個證件和獲獎證書。做好充分的準(zhǔn)備之后，他來到N市，以書畫大師的身份出現(xiàn)，開始售賣自己的書畫作品。

那會兒，我問他，你和那些名家政要的合影，是怎么來的？不會也是假的吧？

兆林很輕松地說，剛開始幾乎都是假的，但現(xiàn)在，幾乎全是真的。

假的是怎么搞到的？刨根問底是我最大的特點。

那個還不容易？P圖技術(shù)早就很發(fā)達了，想和什么人合影，都是很容易的事。早在十多年前，街頭有賣假藥的假和尚，自稱少林寺的，拿著的照片上，有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和方丈及和尚的合影，自己就在合影里面。那年，我到一戶農(nóng)民家里去，看到他蓬頭垢面地站在天安門廣場的照片，我說，在街道照得吧？那人說，咱去不了北京，花十多元錢，也搞一張?zhí)彀查T的照片。

這個叫意淫。我說。

到后來，我的書畫作品賣得還可以，價錢也好，四平尺的字，賣到上萬元。繪畫作品，價錢更高。

我指著墻上掛著的字問他，這種字，像小學(xué)生寫的，好在哪里？我看不懂。

兆林說，這叫漢隸，或者說，以漢隸為母體，進行了再創(chuàng)造。藝術(shù)貴在創(chuàng)新，獨創(chuàng)一個寫法，雖然看著怪異，但是一不小心，也許就成了一代宗師，開創(chuàng)一個流派。你因循守舊，寫得過王羲之嗎？寫得過蘇黃米蔡嗎？那個被煉了燈油的趙佶，還因一手瘦金體流傳于世，開一流派呢。

我不得不承認(rèn)，兆林的說法有一定道理，但又不全是道理。我說，漢隸最容易上手？我覺著楷書要寫好，也是不容易的。像你這幅，是甲骨文吧，我認(rèn)不出幾個。

兆林呵呵一笑說，其實你說的基本正確。楷書，行書，都有成就非凡的藝術(shù)家的作品作為標(biāo)桿，后人難以超越。即使達到那種水平，又有什么意思？要知道，自成一派，率性而為，沒有規(guī)矩，這種事最好辦。這種漢隸，確是最好寫的，怎么寫都行，如今好些書畫名家，最高水平不是書畫作品，而是題款上的那幾個字。

我仔細看了兆林的繪畫作品，他的荷花、梅花、葡萄等作品，全部用寫意畫法，山水畫更是大寫意筆法。我覺得那些東西，叫繪畫作品確實有些勉強。

兆林看我不是很熱情，便說，我這是現(xiàn)代派。現(xiàn)代派你懂么？有一種畫法叫潑墨，你懂么？我有時候作畫不用毛筆，你見過么？

我有些愕然，說，現(xiàn)代派我知道。不用毛筆用什么？

用手，用手指或手掌，用手指和手掌抹、挪。有時候手都不用，用嘴吹，讓墨在紙上跑。有時候用吹風(fēng)機吹，效果奇好。

這樣搞出來的能叫畫嗎？

能啊。你看我的這幅作品，它的名字叫《人生》，跟路遙那小說一個名字。

這幅用高檔邊框裝起來的現(xiàn)代派作品，看上去像一個不規(guī)則的黑手掌，有墨跟手指一樣向四方延伸?？吹贸鰜?，這是把墨汁倒在紙上，向四周吹散，干枯之后裝框，沒有任何技術(shù)含量。

這個叫《人生》不準(zhǔn)確，倒不如叫《黑手》。我跟兆林開玩笑。

叫《黑手》沒有價值，叫《人生》就有了積極的意義。這個黑色大圓，就是你叫手掌這里，是人生的起點。四散分開的黑線，是人生的發(fā)展之路。你想想看，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是不是這樣？

我不得不佩服兆林的想象力。

有一幅畫，是無數(shù)墨點落在紙上，又把墨點吹出尾巴。兆林說，這幅畫叫《生命》。你能看得懂嗎？

我一臉茫然，完全看不出生命的跡象，唯一看到的是雜亂無章。

兆林和我開玩笑說，你沒有一點藝術(shù)天賦，是怎樣寫作的？

我啞然失笑，有點不好意思，說，我倒覺得自己藝術(shù)天賦可以。

這是一幅精子圖。你看，這些帶尾巴的黑點，不是一個個游動的精子么？精子是什么？是生命的源頭。所以，我這幅作品就叫《生命》。

我很不明白。這樣的作品，有人要嗎？

有！兆林臉上滿是自毫。我有銷售團隊，有網(wǎng)站，有微信公眾號，有微店。而且，有專門的團隊替我宣傳，也叫炒作吧。兆林稍作停頓，說，歡迎你加入我的團隊，你專門給我寫文章，宣傳我，我們簽合同。

我說，怎么寫？寫什么？太突然，讓我了解一下，適應(yīng)一下再說。

行，你慢慢考慮，不急。目前，我的團隊運作一切正常。

小胡。兆林輕聲叫道。那個年輕女人扭著腰肢來到兆林面前。

把那些宣傳我的文章拿來，讓我這位鄉(xiāng)黨看看。

一會兒，那女人拿來一大摞雜志和畫報。隨便翻開一本，上面就有對兆林的圖文介紹。名頭很大，儼然大師。看了幾篇，我就對這些東西沒了興趣。

有些大師是炒出來的，像爆米花。兆林自己調(diào)侃。張賢亮你知道吧？他那兒也有我的作品。我最欽佩的人就是他，能掙錢，也敢玩，而且玩得大。

他去世了。我說。

我知道。他活著的時候，我們見過面。

只要有足夠的名氣，賺錢很容易。像我，現(xiàn)在每一個墨點，都抵得上一張百元大鈔。我一開工，就等于在印鈔票。

藝術(shù)貴在創(chuàng)新。吳冠中你知道吧？他后期的作品，也進行了大膽的創(chuàng)新，但是在我看來，步子邁得不是很大，還是有些拘謹(jǐn)守舊。

想起網(wǎng)上流傳的搞性書的那師徒兩人，一問，兆林說，那兩人我見過，還一起吃過飯。那關(guān)系，嘖嘖。一臉壞笑。兆林表情變化很快，馬上恢復(fù)常態(tài)，說，那也是一種搞法，凡是存在的，都有其合理性。

想起前段時間網(wǎng)上流傳有人用針管射書，有好事者把那視頻和狗尿尿的視頻搞在一起，讓人看得啞然失笑。我問，射書那人你知道嗎？那個作品叫什么？

兆林說，我當(dāng)然知道。射書，每一幅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的。我也搞過，效果不理想。

半年以后，兆林在縣城里搞了一次書畫作品展。那段時間，我剛好去了外地。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布置完畢。布展期間，兆林進行了現(xiàn)場售買。因為在老家，他降低價碼，每幅千元左右，居然有好些人去買了他的字畫。

畫展之后，也流傳了兆林的許多逸事。當(dāng)然，這也不足為奇，一個名人，沒有點逸事，他就不是名人了，尤其就不是搞藝術(shù)的名人了。

開幕式上，兆林對參加的領(lǐng)導(dǎo)一臉媚態(tài)，但領(lǐng)導(dǎo)走后，對慕名而來的粉絲，他顯得很高冷。他手下那些人，對圍觀者跟兆林的距離也有要求，一副大明星派頭，顯得神秘且神圣。而且兆林對別人說，他的作品，都是在北京榮寶齋裝裱的。別處，啍！

還有人說，好些人給兆林打電話，他很熱情，但如果討論藝術(shù)，他會馬上打斷你的話，說他很忙。如果你想當(dāng)面請教，他也很忙，沒有時間。但如果你說要購買收藏他的作品，他一定會馬上轉(zhuǎn)口，讓你過來。

對這些，我一笑置之。

時隔不久，我聽到兆林的一段故事，比較離奇，真?zhèn)坞y辨。

兆林畫展那些日子，他向別人詳細打聽了他的前妻，那個叫秋娥的女人。女人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或者將近五十歲，她在縣城開著一個理發(fā)店。那年兆林不辭而別，后來，她單方面起訴離婚。過了幾年，她和文萊結(jié)婚，婚后生活平淡。這些年里，兩人仍操舊業(yè)，只是由鄉(xiāng)鎮(zhèn)搬到了縣城，生意也較為清淡，文萊的攝影更甚。

那天兆林找到秋娥所在的門店，見她雖年近半百，但風(fēng)韻猶存，而且保養(yǎng)較好，本想敘說兩句離去，但秋娥說起家庭一臉幸福和諧之狀。兆林忽起惡念，對秋娥說，咱倆曾為夫妻，如果你能念及舊情，陪我一次，我會送你五萬元。說了自己房號，轉(zhuǎn)身離去。

秋娥忐忑了多半天時間，猶豫再三，在下午打扮一番，去了兆林所說的賓館。敲開房門，兆林讓她坐下，對房子里的那個人說這是曾經(jīng)的一個朋友。那人走后，兆林讓秋娥去洗澡，之后自己也去洗了。上床之前，兆林對床上的秋娥說，幾十年了，還是沒改你這毛病。秋娥的臉色變了，有些尷尬。抬腿上床的兆林又說，你不是說你家里很幸福嗎？怎么來了？

這邊兆林剛鉆進被子，那邊秋娥下了寬大的席夢思床，開始穿自己的衣服。兆林問，你這是要干什么？秋娥默不作聲，穿好衣服，提上自己的包，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這五萬元你不要了？秋娥頭也不回，一聲不吭，打開門徑直走了，赤身裸體的兆林慌忙去把房門關(guān)上。

聽到這個傳說之后，我一時有些茫然?？紤]再三，我決定不去給兆林寫那些書畫評論文章了。

責(zé)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