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論語》時間副詞比較研究

周永研

（華東師范大學 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上海 200062）

副詞是用在動詞和形容詞前面，表示動作行為或性狀的程度、范圍、時間頻率、語氣、情貌、確認、否定等意義的詞。楊伯峻、何樂士認為，“副詞雖然只是狀語的一種，卻是其中最重要的，古漢語句子中動詞謂語占壓倒優(yōu)勢，因而副詞也特別發(fā)達?！盵1]（P226）其中，時間副詞在副詞中數(shù)量是最多的，出現(xiàn)的頻率也最高，它在語言表達中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因此，加強古漢語中時間副詞的研究就顯得尤為必要。這里，我們選取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兩部經典著作《老子》《論語》作為研究語料，運用比較的方法，對其中的時間副詞進行系統(tǒng)研究。

關于《老子》的成書年代，歷來說法不一，有春秋晚期說、戰(zhàn)國早期說、戰(zhàn)國中晚期說等。如梁啟超認為它是戰(zhàn)國末期作品[2]（P306），張煦認為是春秋時期作品[3]（P315），錢穆則認為是戰(zhàn)國中晚期作品[4]（P557）。陳成吒整合了前人的觀點，從經典用字的時代性、文體的時代性和文風的時代性三個方面，論證了《老子》的主體內容應完成于春秋晚期[5]（P107-112）。其實，縱觀以上觀點，盡管《老子》成書的具體時間存在一定分歧，但它屬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作品則是確定無疑的。《論語》是孔子弟子及再傳弟子記錄孔子及其弟子言行而編成的語錄集，出自多人之手，其編著和成書年代也比較復雜。楊伯峻經過詳細考證，認為“著筆當開始于春秋末期，而編輯成書則在戰(zhàn)國初期，大概是接近于歷史事實的”[6]（P29-30）?？梢?，《老子》和《論語》的成書年代較為接近，基本上能反映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語言面貌。

我們從語料入手，運用比較方法，對《老子》和《論語》當中出現(xiàn)的時間副詞進行分析，具體從以下幾個角度展開研究：兩書共用的時間副詞，《老子》中有而《論語》中無的時間副詞，《論語》中有而《老子》中無的時間副詞。首先，統(tǒng)計出每個時間副詞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其次，對比分析時間副詞在兩書中的語法功能差異。最后，總結出研究結論。希望本文的研究能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春秋戰(zhàn)國時期時間副詞的主要特征和使用的基本概況。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引《老子》用例均出自陳鼓應先生的《老子注譯及評介》[7]；所引《論語》用例均出自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譯注》[6]。

一、《老子》和《論語》共用的時間副詞

兩書中共用的時間副詞有9個，它們是“既、將、長、始、復、今、昔、先、后”。

（一）既

“既”作時間副詞在《老子》中共出現(xiàn)3次，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12次?！凹取笨梢员硎緞幼靼l(fā)生的時間在過去，有“已經”義；還可以表示前后兩件事在時間上的先后和連續(xù)。在《老子》和《論語》中表“已經”義的用法占多數(shù)。例如：

（1）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老子·第三十二章》）

（2）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老子·第五十二章》）

（3）既來之，則安之。（《論語·季氏》）

（4）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論語·季氏》）

（二）將

“將”作時間副詞在《老子》中共出現(xiàn)12次，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13次。“將”的用法很多且不易區(qū)分，作為時間副詞，表示動作行為發(fā)生在將來的用法占了多數(shù)。例如：

（5）王侯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老子·第三十二章）

（6）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論語·述而》）

（三）長

“長”作時間副詞在《老子》中僅出現(xiàn)1次，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2次?！伴L”表示動作行為的長久持續(xù)占多數(shù)，用于動詞、形容詞謂語前。例如：

（7）揣而銳之，不可長保。（《老子·第九章》）

（8）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論語·里仁》）

（四）始

“始”作時間副詞在《老子》中僅出現(xiàn)1次，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5次?！笆肌笨梢员硎咀匪菪袨闋顟B(tài)的開始；也可以表示時間晚，通常有行為的先后。例如：

（9）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老子·第三十二章》）

（10）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論語·八佾》）

（11）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論語·公冶長》）

（五）復

“復”作時間副詞在《老子》中僅出現(xiàn)1次，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3次。“復”可以表示動作的再次或多次重復?！独献印分械摹皬汀被径际亲鲃釉~，有“回歸”“回到”義，只有一處是表示“又”“再次”義的時間副詞?！墩撜Z》中的“復”作時間副詞時，其所修飾的動詞存在省略的現(xiàn)象，需要注意。例如：

（12）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老子·第五十二章》）

（13）善為我辭焉！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論語·雍也》）

（14）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論語·述而》）

（六）今

“今”作時間副詞在《老子》中共出現(xiàn)2次，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15次?！敖瘛北碚f話的當時正在發(fā)生或維持的狀況占多數(shù)，有“現(xiàn)在”義。例如：

（15）今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后且先，死矣?。ā独献印さ诹哒隆罚?/p>

（16）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論語·先進》）

（七）昔

“昔”作時間副詞在《老子》中僅出現(xiàn)1次，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4次。副詞“昔”常用來表示過去時間，有“過去”“從前”義。需要注意的是，它與時間名詞的區(qū)別?！墩撜Z》中出現(xiàn)的均是“昔者”，其用法與“昔”相似。例如：

（17）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老子·第三十九章》）

（18）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論語·季氏》）

（八）先

“先”作時間副詞在《老子》中僅出現(xiàn)1次，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15次?！跋取北硎緞幼鳡顟B(tài)產生在另一個動作狀態(tài)之前占多數(shù)，常與“后”相對。例如：

（19）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老子·第六十二章》）

（20）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論語·先進》）

（九）后（然后、而后）

“后（然后、而后）”作時間副詞在《老子》中共出現(xiàn)5次，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28次。“后”表示動作在后發(fā)生占多數(shù)，常與“先”“始”相對。由其構成的詞組“然后”“而后”既表時間又有連接作用，這里暫且將它們與“后”歸為一類。在《老子》和《論語》中，“而后”“然后”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例如：

（21）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老子·第三十八章）

（22）君子信而后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信而后諫，未信，則以為謗己也。（《論語·子張》）

（23）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論語·子罕》）

二、《老子》中有而《論語》中無的時間副詞

《老子》中有而《論語》中無的時間副詞有4個，它們是“常、終、早、晚”。

（一）常

“?！弊鲿r間副詞在《老子》中共出現(xiàn)16次。它既可以表示動作狀態(tài)對應時間的長久性，也可以表示動作狀態(tài)出現(xiàn)頻率高。例如：

（24）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老子·第三章》）

（25）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老子·第二十七章》）

（二）終

“終”作時間副詞在《老子》中共出現(xiàn)3次。它可以表示動作狀態(tài)最終結果，有“最終”義；也可以表示動作在時間上的持續(xù)，有“始終”義。例如：

（26）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老子·第三十四章》）

（27）是以圣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老子·第六十三章》）

（三）早

“早”作時間副詞在《老子》中共出現(xiàn)4次。它可以表示動作行為發(fā)生得早，常與“晚”相對。此外，比在適當?shù)臅r間提前發(fā)生的動作狀態(tài)，也可以用“早”。例如：

（28）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老子·第五十五章》）

（29）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老子·第五十九章》）

（四）晚

“晚”作時間副詞在《老子》中僅出現(xiàn)1次，表示動作行為發(fā)生得晚。例如：

（30）大方無隅，大器晚成。（《老子·第四十一章》）

三、《論語》中有而《老子》中無的時間副詞

《論語》中有而《老子》中無的時間副詞有13個，它們是“已、嘗、方、疾、永、遂、既而、屢、又、再、亟、時、速”。

（一）已

“已”作時間副詞在《論語》中僅出現(xiàn)1次。表示動作行為現(xiàn)在已經完成，有“已經”義。更多情況下，“已”用作語氣詞，和“也”“矣”連用。例如：

（31）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論語·微子》）

（二）嘗

“嘗”作時間副詞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8次。表示以現(xiàn)在為基點，對過去發(fā)生的動作行為進行追溯，有“曾經”義。常和“未”組成“未嘗”，用在否定詞前，起到雙重否定作用。例如：

（32）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論語·衛(wèi)靈公》）

（33）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論語·述而》）

（三）方

“方”作時間副詞在《論語》中僅出現(xiàn)1次，表示動作狀態(tài)正在進行。例如：

（34）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論語·季氏》）

（四）疾

“疾”作時間副詞在《論語》中僅出現(xiàn)1次，表示所修飾的動作行為發(fā)生得迅速或突然。例如：

（35）車中，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論語·鄉(xiāng)黨》）

（五）永

“永”作時間副詞在《論語》中僅出現(xiàn)1次，表示動作行為或狀態(tài)的長久持續(xù)。例如：

（36）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論語·堯曰》）

（六）遂

“遂”作時間副詞在《論語》中僅出現(xiàn)1次，表示動作行為在另一個動作行為之后，有“于是”“便”義。例如：

（37）衛(wèi)靈公問陳于孔子?？鬃訉υ唬骸百薅怪?，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泵魅账煨?。（《論語·衛(wèi)靈公》）

（七）既而

“既而”作時間副詞在《論語》中僅出現(xiàn)1次，表示動作狀態(tài)在前面的動作行為不久之后。例如：

（38）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保ā墩撜Z·憲問》）

（八）屢

“屢”作時間副詞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3次，表示動作行為的重復出現(xiàn)。例如：

（39）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論語·先進》）

（九）又

“又”作時間副詞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4次，表示動作狀態(tài)再次或重復出現(xiàn)。例如：

（40）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論語·季氏》）

（十）再

“再”作時間副詞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2次?？杀硎緞幼餍袨榈闹貜?，有“再次”義。楊伯峻認為，“上古單用‘再’字，表示第二次”[1]（P264）。例如：

（41）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保ā墩撜Z·公冶長》）

（十一）亟

“亟”作時間副詞在《論語》中僅出現(xiàn)1次，表示動作行為的重復，有“多次”義。例如：

（42）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論語·陽貨》）

（十二）時

“時”作時間副詞在《論語》中僅出現(xiàn)1次，表示動作行為經常進行。例如：

（43）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論語·學而》）

（十三）速

“速”作時間副詞在《論語》中僅出現(xiàn)1次，表示動作行為發(fā)生得迅速。例如：

（44）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論語·憲問》）

四、關于《論語》中兩個副詞的判斷

通過對《論語》時間副詞的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學界對于此書個別用例中的“其”和“正”是否為時間副詞，存在一定的分歧。下面，我們就結合具體用例，對此做出判斷。

（一）其

（45）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論語·述而》）

有學者認為，這里的“其”是時間副詞，表示將來的時間意義。不過，我們也發(fā)現(xiàn)，它具有表示反詰語氣的作用。那么，“其”到底是時間副詞還是語氣副詞呢？何樂士認為，“‘其’的主要作用是伴隨上下文義表達各種語氣”[8]（P396）。潘玉坤認為，“表示語氣與表示時間，本應‘各行其道’互不相擾，但由于‘其’用于句中表語氣，有時在特定的上下文中會帶有表示時間的意味”[9]（P76）。因此，筆者認為，不如直接將“其”歸為語氣副詞，因為它的基本功能就是表示推測判斷，有時也會對未來的情況進行假設，所以會附帶“將”“將來”義。

（二）正

（46）正唯弟子不能學也。（《論語·述而》）

這里的“正”是程度副詞，為“正是”義，表示程度上的正好合適。魏薇把該例的“正”歸為時間副詞[10]（P46），這是不恰當?shù)摹Ｍ瑫r，與《論語》相隔時間不遠的著作，如《老子》《孟子》中也沒有“正”作時間副詞的用法。此外，筆者還查閱了《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等，發(fā)現(xiàn)“正”用以表示動作進行或狀態(tài)持續(xù)的義項，所舉例證最早見于《史記》。因此，“正”作時間副詞的用法應該比較晚出。

五、結語

我們對《老子》《論語》中所出現(xiàn)的時間副詞進行了統(tǒng)計，其中，《老子》使用的時間副詞有13個，《論語》使用的時間副詞有22個，具體如表1所示：

表1 《老子》和《論語》中的時間副詞

從表1可以看出，《老子》中沒有出現(xiàn)表示時間間隔、動作快慢、動作偶然出現(xiàn)、恰值某時的副詞?！墩撜Z》中有表示時間間隔、動作迅速的副詞，但不見表示動作緩慢、動作偶然出現(xiàn)、恰值某時的副詞。顯然，《論語》中時間副詞的種類多于《老子》。這一方面是因為《老子》的篇幅不如《論語》的長，《老子》僅5162字，而《論語》卻有21795字；另一方面是因為《論語》成書時間應比《老子》稍后，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漢語表達的逐步細致化、復雜化。

從語音形式上看，《老子》和《論語》中單音節(jié)時間副詞占主導地位，同時又有朝著雙音節(jié)時間副詞演變的趨勢，如“既而”“而后、然后”便是從“既”“后”發(fā)展出來的。從語義功能上看，兩書中都有同一時間副詞表示多種時間意義的情況，如“既”既可以表示動作發(fā)生的時間在過去，又可以表示前后兩件事在時間上的先后和連續(xù)。在一定程度上說，兩書的時間副詞在語音形式和語義功能上的特征也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時間副詞的主要特征。

從副詞種類來看，在動作發(fā)生的時間上，表示過去的時間副詞比較豐富，有“昔、始、既、已、嘗”；表示現(xiàn)在和將來的時間副詞則較少，僅有“今、將”。在動作發(fā)生或進行的時間狀態(tài)上，表示次數(shù)頻率、時間先后的時間副詞很豐富，有“復、又、常、屢、再、亟、時”“先、后、既、遂”；而表示時間間隔、發(fā)生早晚、動作迅速的時間副詞較少，僅有“既而”“始、早、晚”“疾、速”。這也大致反映出春秋戰(zhàn)國時期時間副詞的使用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