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山野鄉(xiāng)間

韓玉皓

雙龍湖小夜曲

熱辣辣的太陽開始從老爺嶺上慢慢退下，夕陽把整個山脊鍍上了一層金輝，撒在雙龍湖上。無風(fēng)無浪的湖面波光粼粼，“一道殘陽鋪水中”的畫面盡在眼前。有幾只水鳥不知疲倦地逐波嬉戲著，追趕著熱浪。這些精靈們撩撥起幾串水滴，秀麗的湖水掛起了串串珍珠，讓這本就文靜的湖面多了幾分山間閨秀的氣質(zhì)。

這山，屬小興安嶺山脈的老爺嶺;這水，是截流桶子河以及方圓百余里山川河流的集合體。湖畔上，那個造型古典卻已銹蝕斑駁的牌樓上寫著“雙龍湖水庫”。人們之所以把“水庫”漸漸忘掉了，而直呼“雙龍湖”，是討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富甲一方吧。這名字大氣、好聽，添了幾分吉祥，也多了一些神秘和向往。

2018年開通的哈佳（哈爾濱至佳木斯）高鐵，特意在這里打了個彎，取名“雙龍湖站”。于是這“山間閨秀”有了更多“出閣”的機遇，“深山藏嬌”已成過去時了。

說是“閨秀”，其實雙龍湖還是一個野湖。盡管它距哈爾濱只有百余公里，但是沒有經(jīng)過任何的人工開發(fā)和雕琢。湖水親吻著大山和樹木，灘涂上長滿了野草荊棘，一些水草就長在湖里。兩座山脈如兩條巨龍，龍首因一湖相隔只能面面相覷，一衣帶水，形成了獨特的湖光山色。湖上沒有島，沒有漁船，垂釣者寥寥。湖面平如明鏡，清澈碧藍，只有一道水閘控制著它的流量，保持著寬闊的湖面不見消瘦。

站在雙龍湖北面向南望，山上端坐著一個石猴，神氣十足，活靈活現(xiàn)。它就這樣日夜守望在這里，靜觀著每一個日出日落，笑看水鳥在湖上翩躚起舞。

這一池湖水承天地之靈氣，容百川之精華，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滋養(yǎng)著萬物，也蘊養(yǎng)出天籟之音的歌喉。正是為趕這一場夜幕下的視聽盛宴，我來到這里。

臨近大暑，今天是這片土地上入夏以來最酷熱的一天，33°C的高溫，讓水田里的稻秧都有些打蔫。等啊等，鳥兒累了，太陽倦了，星星出來了。一場由蟲兒們參與的小夜曲在小興安嶺下，在雙龍湖畔這無際的田野上開始了。

你聽，不知道是誰先領(lǐng)了個頭，蛐蛐兒們叫了起來，忽而是身邊的獨唱，忽而又變成了遠方的合唱。我想，那“領(lǐng)頭”的一定是由雄性“主打”發(fā)起的。它用高調(diào)且持續(xù)時間較長的鳴唱，來宣示領(lǐng)地。這并非是為吸引雌性的，如果只是為了求偶鳴唱，那聲音應(yīng)該低綿而有節(jié)奏，不會這樣的“暴力”。不管怎樣，它們今天是拿出了最真摯的感情來唱出昆蟲界最高的水準。

青蛙們終于等不及了。好像是有指揮一樣，瞬間從繞村的水渠旁，從荷塘里，從水田間，齊鳴起來，清脆的蛙鳴瞬時壓過了蛐蛐的叫聲。間或從不遠處的村莊里傳出幾聲狗吠，還有鄰家的圈舍里的鴨子和大鵝“呱呱”的叫聲，把這和弦提高了幾個分貝，合唱進入高潮。

我走在林場的小路上，蛐蛐好像就在我的左右?？墒钱斘荫v足留意的時候，它又戛然而止，似乎在和我捉迷藏，來了一個“逗你玩兒”。

不走了，不動了，不忍打擾這絕妙的音響。我索性搬個小凳，燃點柴草，驅(qū)趕蚊蟲，坐在院落里喝茶聽“曲兒”，享受這天地精靈的饋贈。

天上繁星點點，北斗七星煞是明亮。燃燒的柴草味，牛圈里的味道，還有身邊月季花、野百合的香味，隨晚風(fēng)一同襲來。

你方唱罷我登場，此起彼伏，好不熱鬧。靜謐的星空下，這北方一隅的小夜曲讓我醉了，醉倒在山鄉(xiāng)田野的旋律中，醉倒在莊稼拔節(jié)的聲音中。

入夜深深。我躺在大石砬子林場彩鋼房的地鋪上，枕著小夜曲進入了夢鄉(xiāng)，蛐蛐就在我的枕邊催眠。夢中，我也變成了一只蛐蛐，和她們一起在稻田里、在湖畔、在路旁、在院落里歌唱起來。唱啊唱啊，一直唱到遍地金黃的那天。

冬陽照在螞蟻河上

張廣才嶺已經(jīng)入冬了，背陰處偶爾能見到一些雪。大片的柞樹葉發(fā)出金屬般“嘩嘩”的聲響，那或許就是向即將到來的寒冬的吶喊。而此時的螞蟻河卻是如此平靜，在奔流了一個夏天之后，開始舒緩下來靜靜地流淌，幾朵白云落在河面上，河水和天空一樣的湛藍、深邃。

螞蟻河在張廣才嶺的懷抱里，從一面坡這個歷史名鎮(zhèn)流過。它流經(jīng)千年，把這個山里小鎮(zhèn)分為南、北兩個自然村落，一座小橋把它們連接起來。

已經(jīng)過了收割的季節(jié)。螞蟻河兩岸的田野上偶爾露出些黑土地，那是大地的本色。收割后的水稻碼成了垛，橫平豎直地隆起在田野上，向人們昭示著今年的豐收。還有幾個稻草人，戴著草帽，或頭上插著各色的旗幟，站在上面，很有模樣。留在地里的稻茬齊整整地從眼前向遠方延展，大都很筆直。只有靠近螞蟻河邊上的田壟順著河道劃出了幾道弧線，那黃澄澄的稻茬像跑道上的曲線清晰明了，漸漸地交織在了一起。世上哪般能工巧匠，會撥動這金黃的線譜，彈奏出這只有山川、田野和村莊才能聽懂的旋律？！

稻田里，脫粒機在忙著。男人們操作機器，婦女們包著紅的、藍的頭巾圍著脫粒機和運糧的拖拉機忙前忙后。兩只小狗在追逐著，盡情地撒歡。脫粒機過后，便是一堆堆的稻草了，拖拉機“騰騰騰騰”地往村里運著剛打下的稻谷。農(nóng)家的院落里，鄉(xiāng)村的馬路上，廣闊的田野上，隨處都能聽到人歡馬叫、機器轟鳴的聲音，抬頭都能看到晾曬的苞米、稻谷，還有大豆、高粱……

秋收后，田地里有倒下的，也有挺立的。還沒有收割的苞米秸稈可能就是這最后的舞者吧?？蔹S的葉子在風(fēng)中飄揚，它們好像沒有一點凄涼的感覺，倒是在盡情享受這冬陽下的暖意。田間道路上，不時有馬車裝滿了秸稈運往集中加工的地方。按農(nóng)時，每當?shù)搅诉@個時節(jié)，這些稻茬、秸稈是要就地?zé)舻摹，F(xiàn)在不同了，從隨處可見的橫幅、標語和大喇叭里發(fā)出的警示，種種信號告訴人們：秋收后再也不能“燒荒”了！沒有了四面烽火，沒有了時時襲來的濃煙，張廣才嶺下，乾坤朗朗，天高地闊。

村莊炊煙裊裊，縷縷青煙從屋脊上散開。偶爾聽到幾聲雞鳴狗吠，平添了幾分靜謐。村莊連著田野，螞蟻河里倒映著村后的幾棵大榆樹的身影。勞力們都下地了，忙著做大雪后貓冬的準備。大門前，只有老人和那只小狗在曬著太陽。

這是一塊神奇的土地，歷史久遠。早在清咸豐初年，直隸人劉祿、山東人李昌盛來到螞蟻河流域采參。他們被這里的景色所吸引，于是決定安營扎寨，采礦和種地營生。時隔不久，兩人的親戚、朋友陸續(xù)趕來，不到一年時間，就聚集了100多人。他們在這里男耕女織、打獵捕魚，享受著大自然的恩惠。到了光緒年初，這里已經(jīng)形成了初具規(guī)模的小鎮(zhèn)。

1903年，中東鐵路通車。一面坡因是鐵路中心站，交通方便，人口劇增，商家云集，日漸繁榮，一時間成為哈爾濱東部重鎮(zhèn)。

這里是革命老區(qū)，是東北抗聯(lián)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趙尚志、趙一曼、李延祿等英烈在這里出生入死，趙一曼烈士從這里被捕，又在這里英勇就義。抗聯(lián)密營、聯(lián)絡(luò)站、戰(zhàn)斗遺址散落在螞蟻河流域。

從尚志市區(qū)開車不到 40分鐘，就能來到抗聯(lián)聯(lián)絡(luò)站（呂老媽媽家）的遺址。一個籬笆院，一座泥草房，上面長滿了蒿草。1934年至1935年間，趙尚志、馮仲云、李兆麟、趙一曼曾在侯林鄉(xiāng)（今一曼村）呂老媽媽家商討抗日大事，并在這里養(yǎng)傷。趙一曼在養(yǎng)傷期間，稱呼呂老媽媽為干媽，并結(jié)下深厚的情誼?？箲?zhàn)期間，呂老媽媽將自己的兩個兒子和大兒媳送去參加抗聯(lián)，并先后犧牲。新中國成立后，呂老媽媽曾多次受到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親切接見，被毛主席稱為“八大媽媽”之一。

沿著山路繼續(xù)往上走，就是“抗聯(lián)三軍二團密營”和“聯(lián)絡(luò)窩棚”。連綿的群山，蜿蜒的山路，茂密的森林，便于躲避的山坳，地形極于適合開展游擊戰(zhàn)爭。從中看出，這一帶，正是抗聯(lián)宿營和商討大事的地方，后來被日本人稱為“哈東地區(qū)的紅地盤”。

走出密林，站在這塊豐收的土地上，我望著這高天厚土，聽螞蟻河靜靜地述說，冬陽下身心都是暖暖的。耳邊響起的不僅是冬初邊塞的風(fēng)聲，還有那首《五月的鮮花》——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遮蓋著志士的鮮血

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

他們曾頑強地抗戰(zhàn)不歇

……

一只蝴蝶的來與去

沒想到，一只蝴蝶的來與去，讓我和夫人惴惴不安，甚至有些內(nèi)心的自責(zé)。這種感覺，還是我平生第一次。

這只蝴蝶，看上去也沒什么特別，只是比普通的蝴蝶碩大一些。黑色的軀體，翅膀由外及里黑中透著些許綠色，脊背上點點紫紅，孔雀般的尾翼，點綴著幾片黑紅相間的鱗片。只是那兩條長長的須子張揚著，十分好看。

這是一個極好的幽靜之地。平靜的湖水，高高的山脊，蔥蘢的樹木，紛繁的花朵，還有清新的空氣。這只蝴蝶，有它自己的生存空間，有它熟悉的環(huán)境，有它可以肆意采集的花粉，有藍藍的天空和淡淡的白云，有一池一眼望不到邊的湖水。它應(yīng)該過著一個相當不錯的日子，直至終老。

游人們都喜歡擁擠在山那邊喧鬧的碼頭，沒有人會光顧這里。即使有人走到這里，看見飛蟲也是司空見慣、不屑看上一眼，也可能會說上一句“看，那只蝴蝶真大！”這種幾近吝嗇的贊美，它應(yīng)該是滿足的。

在我們的前面，走著一對戀人。他們也看見了這只蝴蝶，只是女孩子用手指了指，又繼續(xù)各自低頭擺弄著手機，默默無語。我想，他們一定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梁?！?，也許更不知道“化蝶”了。眼前的這一切，似乎與他們都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們的關(guān)注點在一個根本與自己無關(guān)的世界里，真正美好的東西卻被忽略了。

還沒有到集合的時間，我和夫人在湖邊散步。就是這只蝴蝶，大大的，不知從何處飛來，進入了我們的視線，似乎很有緣分地在身邊飛來飛去，不肯離去。

這是天意，讓夫人大為興奮。這家伙，長期在這怡然自得的氛圍里，毫無警惕，我輕而易舉地捉到了它，隨手裝進了一個紅色的塑料袋子里?？紤]到它的習(xí)性，里邊還放了幾朵采摘的野花和幾棵青草。

從廣闊的世界和自由的天空，一下子進入這人為的牢籠，蝴蝶不時撲打著翅膀。是掙扎？是天性？是抗爭？還是什么其他，我不得而知了。

真想放了它，可又真心喜歡它。我們商量著，把它帶回家。火車上，我們不時看看它，見狀況還好，有了些許安慰。夫人說：“明天一大早就放了吧，還它一個自由?！?/p>

我曾經(jīng)多次走進大興安嶺的一家森林博物館，說實話，在林林總總、千姿百態(tài)的蝴蝶大家庭里，這只蝴蝶真的算不上是最鮮亮、最耀眼的，既不小巧玲瓏，也說不上晶瑩別致，黑黑的翅膀，黑黑的軀體，如果不細心觀察，以至發(fā)現(xiàn)不了那點點星星彌漫開來的綠寶石一樣的色彩。

但是，任何生命都是有價值的。顏值不是決定生命貴賤的標尺和存在的價值。在一個正常的環(huán)境里，顏值大抵是決定不了命運的，正如這生靈，各有各的自由，每一個種類都有享受藍天、露水和風(fēng)與飛行的權(quán)利。這是一種最基本的尊重，哪怕是對一只蝴蝶。

因為這是一個生命。它和人一樣也要經(jīng)過受精卵、幼蟲、蛹、成蟲的生命進化過程。蛻皮化蛹，破殼鉆出，經(jīng)受風(fēng)雨侵襲，躲避天敵吞噬，吸大地之靈氣，納萬物之精華，在抗爭中使羽翼豐滿變硬，漸漸舒展，在踉蹌中飛翔，這是一個多么艱難的生命歷程啊。而人和人之間往往蔑視了它們的存在價值，在貪婪與自私中失去善良與寬厚。

這真是一個倒霉的事情?；疖囃睃c兩個半小時，這只蝴蝶在封閉的車廂里多掙扎了兩個半小時。回到家里，夫人急忙把她放到一只叫作“一帆風(fēng)順”的花蕊上，給葉子又噴了一點水，為的是讓它能找到“山里的感覺”。

這生命真是頑強。不一會兒，它竟撲打著翅膀，從花上飛到了窗臺上，當然，它向往的一定是光明與自由。我們甚是欣慰，但愿它能好好活著，明天一大早就會獲得自由。

夜間，我做了一個夢，這蝴蝶化作一只山鷹，在空中翱翔。不知怎么的，它一下子從空中俯沖下來，很慷慨地扎進了湖水里。我被驚醒了，趕忙看看它。

蝴蝶幾只纖細的爪子還緊緊地抓在花蕊上，只是沒有了抖動，沒有了在湖邊飛行的靈氣，似乎整個軀體都沒了光彩。

它死了，沒有等到天亮！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深深地自責(zé)，甚至有一種罪惡感在蔓延：“怎么會是這樣？！”

夫人說：“把它埋在花盆里吧，既然跟我們回來了，就不讓它走了?！?/p>

可是，我還是想，它會生命如初的“化繭成蝶”。因為，自由的天空才是精靈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