耘燈
簡介:
獨孤照和洛嘉聲曾是京城中人人歆羨的佳偶,直到他親手殺死她的父親。所有人都以為她與太子府的七十三條人命一同葬身火海,可后來,她竟重新出現(xiàn)在他的生命里。
楔子
是夜,無月無星。
孟無笙一身夜行衣潛行在王府的游廊林木間,踏步無聲。
大歷攝政王獨孤照,挾幼主把持朝政,為一夕之安割讓國土于蠻夷,為一己之欲大興土木收取重稅,如今的皇城周邊村落更有幾十名童男童女失蹤,孟無笙調(diào)查三個月,最后所有的證據(jù)都指向了攝政王府。
黑暗中,她舉起刀劃在自己的手腕之上,血紅的咒印直直地沖入沉睡著的男人胸膛。
第一章
孟無笙已在天羅地網(wǎng)中躲藏了半個月。
她逃離王府時身中兩箭,半個月來不敢入城鎮(zhèn),專挑僻靜崎嶇的山路,如此以來不僅箭傷得不到救治,糧食與水亦得不到補給,終于昏倒在荒無人煙的古道上。
昏沉中,她嗅到了食物的清香。
孟無笙睜開眼看到的便是男子低垂著眉眼攪著米粥的樣子。他的手指筍尖一般白而纖長,眉眼溫雅似水,側(cè)顏睫毛似羽扇輕搖。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這便是孟無笙對冷若焚的第一印象。
孟無笙是孤兒,獨身浪跡江湖以接刺殺令為生,從冷若焚身上,她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情。
她從不曾想過有人即便清貧如洗,烹調(diào)野菜亦能有十八般花樣。
孟無笙養(yǎng)傷三個月,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生還可以這樣過。
孟無笙準(zhǔn)備告別離去之際,冷若焚卻病倒了。寒冬夜,她背著高燒昏迷的冷若焚,迎著風(fēng)雪翻過一座山,終于尋到了郎中。
大夫說,他若休養(yǎng)得當(dāng),所剩的時間也不過三年。
孟無笙握緊他的手,眼淚簌簌而落。不知什么時候,她的喜悲竟已系于他一人之身,她知道自己再沒有辦法灑脫地離去。
她隱瞞了大夫的診斷,在冷若焚遞上他家傳的銀指環(huán)時,笑著點了頭。
他們沒有錢置辦婚禮,他跑到山上去摘回了滿筐的梅花妝點草屋,她笨手拙腳地用紅線縫制繡帕。她笑著打趣說她是拿不出嫁妝的娘子,他是付不起彩禮的夫君,天生一對,一切正好。
冷若焚喜歡叫她娘子,他飽讀詩書,平日說話也帶著文人吟慣詩詞的文雅,“娘子”二字自他口中說出格外繾綣溫柔,她卻叫不出夫君。她耍慣了刀劍,刀光劍影直來直往,從無一分輾轉(zhuǎn),太溫柔的人事總是容易讓她感到為難。
從他救下她,到他們結(jié)為夫婦的五個月,她人生中至為幸福也至為短暫的五個月,就如一場幻夢,早在最初便注定了失去。
第二章
孟無笙做了一個噩夢,夢里有綾羅綢緞、美酒珍饈,有雕梁畫棟、亭臺水榭,卻獨獨沒有冷若焚。
她在畫舫的回廊間彷徨四顧,大聲地喚他的姓名,卻唯有回聲空寂。
若有若無的檀香縈繞在鼻間,夢境與現(xiàn)實交疊,她翻身下床,眩暈襲來險些跪倒在地。
視線迷蒙中,她依稀見到熟悉、高挑的身影,笑問道:“若焚,我有些頭暈,這是哪里?”
男子握住她的手,溫聲道:“莫怕,你只是服了助眠藥后睡得久了些。這里是攝政王府?!?/p>
以金線繪制的四爪蟠龍在她眼前搖晃,猙獰而不可一世。孟無笙晃晃頭,頭部的昏沉讓她一切反應(yīng)都變得遲緩起來,她道:“你在說什么?”
男子握著她的手一緊,旋即松開手退開一步,她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對面的他鄭重彎下腰深深一揖。
“非如此則無法解去你下的咒術(shù),欺騙實非在下所愿,但姑娘既已嫁于我,以后我自會護(hù)你一生安穩(wěn)。
“‘冷乃家母姓氏,‘若焚為昔日年少時取的號,在下復(fù)姓獨孤,單名照。”
孟無笙的視線終于清晰,她愣怔地望著眼前身披蟒袍的男子,他高冠博帶、玉冠束發(fā),眼神內(nèi)斂卻也意氣勃發(fā),溫煦無聲中是淡泊寧靜的氣度,也是淬金斷玉的鋒芒。
他望著她的神情平靜如水亦是不可捉摸,再不復(fù)冷若焚的脈脈溫情。
獨孤照,十八歲上戰(zhàn)場,以一萬人戰(zhàn)勝敵軍十萬人、將三萬俘虜盡數(shù)坑殺的上將軍;十九歲帶兵平定厲太子叛亂,親手將其斬殺;兩年后,先皇去世,挾幼主把持朝政,現(xiàn)在是權(quán)傾朝野的攝政王。
獨孤照按住她的肩,輕聲道:“以后你不必再靠懸賞為生,也不必再受制于暗殺組織,我能給你平安富貴的下半生。我知你怪我欺你,可是你對我施咒在先,你我也算兩清?!?/p>
孟無笙的手緩緩地攥緊,突然使力將獨孤照的手甩開,抬手就向獨孤照狠狠地打去。
“啪!”
他輕而易舉地便握住了她的手腕,道:“解此蠱需與施咒人同食同寢一年,如今時間還未到。時間到了后,我自會放你走?!?/p>
第三章
獨孤照每日都會來孟無笙居住的庭院。有次孟無笙半夜醒來,透過眼縫看見獨孤照,他沿著床邊輕輕躺下,似是疲憊至極,但還是撐起胳膊為她塞好被角,捂住嘴硬生生壓下喉間的嗆咳,不一會兒便睡得沉了。
孟無笙再無半分睡意,看月光透過雕花窗格散在獨孤照的側(cè)臉上。他嘴唇削薄,眉峰銳利,是一目了然的冷漠薄情的面相,可偏生又嘴角微挑而眼尾下垂,睫毛纖長,哪怕雙眼緊閉時,都似含情一般溫柔和煦。
這是她曾相許一生的夫君冷若焚的面容,卻屬于了大歷的殺神獨孤照。
她應(yīng)當(dāng)下手的,只要他死去,大歷的人民就不必再因嚴(yán)刑峻法、苛捐雜稅而痛苦不堪。
孟無笙攥緊了袖口的小刀,緩緩地坐起身。
“嗖!”長箭自窗格穿入,破空而來。下一刻,窗扇被轟然撞開,黑衣人持劍刺來,孟無笙正擋在獨孤照身前,來人便當(dāng)先向她而去。
孟無笙望著來人的身影呆怔住,卻在危急時刻被身后一股大力猛然掀向一旁,獨孤照將她護(hù)在身后,長劍直直地刺進(jìn)了他的胸膛。
孟無笙再見到獨孤照已是十日之后。此時已入夏,獨孤照身上卻披著狐裘。他面前擺著幾案,正看著摞了兩摞的奏折,臉色慘淡疲憊,神色卻是慣常的平和溫柔。
“不必覺得對我有所虧欠,但凡我那天有思考余裕,都不會為救你受傷?!?/p>
孟無笙緊盯著他,嘴皮動了動,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
獨孤照身子一抖,顯然是咳疾犯了,怕傷口裂開,又硬生生地壓了下去。孟無笙望著他,手攥得死死的,轉(zhuǎn)開了視線。
半晌,他才抬頭笑看向她:“也不必?fù)?dān)心你的那位朋友?!?/p>
她霍然抬眼。
獨孤照手指輕叩著桌面,娓娓道來:“白虎會,成立于九年前的‘平倉之亂后。那年朝野動蕩,而各地又災(zāi)禍不絕,白虎會以賑濟災(zāi)民為己任,迅速發(fā)展起了第一批成員。
‘揚天善是白虎會的公開口號,而私下里的口號則是‘誅佞臣。來刺殺我的人隸屬白虎會,而你和她相識,對嗎?”
他終于愿意撕下那層溫情矯飾的面紗。聽到獨孤照這樣講,她反而放松下來,道:“你的消息很全?!?/p>
獨孤照垂頭一笑,說:“無笙,關(guān)于白虎會我知道得比你多得多。你可知道,你的師父并非什么草莽出身,而是先太子的親信趙易?”
孟無笙神色大變,道:“你胡說,我?guī)煾杆P錚鐵骨,怎會是逆賊?!”
他伸出手將一卷書遞給她,道:“這是昔日‘平倉之亂叛黨名冊。還有,你的那位朋友在地牢里,你隨時可以去看她。”
“孟無笙,你背叛了我和義父?!?/p>
她將牢房鑰匙擱在一旁,輕聲道:“青青,十四歲那年我高燒三日,醒來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昏倒之前是你救了我。
“你告訴我,你的父母只因為饑荒時忍不住偷了塊餅,就被獨孤照立下的重刑殺了。那時我想,你的仇便是我的仇?!?/p>
女子橫眉怒目,道:“我只恨自己為何要救你?!?/p>
孟無笙輕聲道:“青青,你并非孤女,你姓趙吧?!?/p>
刑架下的女子整個人都僵住了。
“‘平倉之亂的起因,乃厲太子被查出以巫蠱之術(shù)訓(xùn)練死士十余年,所挑選死士最初皆是十歲左右的孩童,因蠱術(shù)盡忘前塵,從此為厲太子所用。此等傷天害理之事的幕后操作者正是趙易,而此人自叛亂后就不知所終。趙易——我們的師父,是你的生父。”
孟無笙神色平靜,說話時眼淚卻是滾滾而落,道:“我們幾個師兄妹里,單失去記憶的就有五人,所以是巧合嗎?”
月色清幽,長夜深深,他獨坐幽篁吹笛,她將披風(fēng)蓋在他肩上,靜默地退在一旁直至一曲終了。
她開口,直入正題道:“能否放了趙青青?我可以和你交換條件?!?/p>
獨孤照放下笛子,微微苦笑,道:“你明知只要你說,我就會答應(yīng)。不過——”他微微歪頭,嘴角的笑意又變得愉快起來,雋雅溫柔,道:“無笙既如此說了,我又豈有客氣之理。抱我一下,可好?”
他站起身,在她未反應(yīng)過來時已輕輕地將她擁入懷中。
孟無笙閉上眼,緩緩地回抱住眼前的男人。
第四章
自那日竹林相擁已過去兩個月,兩人間無形的堅冰日漸消融。
她開始愿意去了解眼前的人,不是冷若焚,而是獨孤照。
他勤于朝務(wù)、不耽于酒色財氣,并非窮奢極欲之人,卻不惜僭越也要耗巨資為自己建陵寢。舉國皆說他橫行朝野,他平日言行卻是一身清正。
她所聞與所見的他,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
正是初秋時分,天高云淡,適合圍獵。皇家車隊后緊跟的便是攝政王府的車駕,獨孤照與孟無笙同坐一輛馬車,嬌俏少女撩簾而入,道:“獨孤哥哥!”
獨孤照道:“公主這是又纏著皇上帶你來了?!?/p>
能和皇上這般親厚的,只有長公主洛詩妍了。她為人張揚跋扈,卻生了個熱絡(luò)性子,時常去民間給貧苦百姓送糧食、衣物。
洛詩妍看了眼孟無笙,道:“你換侍女了?”
獨孤照笑道:“說起來臣還沒謝過公主上次送的補品?!?/p>
孟無笙心里不知怎的便“咯噔”了一聲響,她垂下眼心神凝定,外界的聲音便再不曾入耳了。
到達(dá)大興山時已是黃昏,一行人宿在離宮。
獨孤照星夜召了大臣議事,孟無笙心中煩悶吃了助眠的藥丸,早早便睡下了。
“笙笙,答應(yīng)娘,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大火熊熊燃燒,女子站在火前孤絕地目送她被人抱走,遠(yuǎn)去。火舌轉(zhuǎn)眼吞沒木梁,屋頂傾塌,將人徹底席卷。
睡夢中,孟無笙開始劇烈地咳嗽,汗水淋漓而下,她捂著胸口翻下床去,徹底清醒過來。
夢境還是現(xiàn)實?她環(huán)顧四周,烈火已跨過木門,將她團團圍繞。
“獨孤哥哥,別擔(dān)心,各家女眷都救得差不多了?!鄙倥艿敏W發(fā)散亂,眼見獨孤照帶兵自山門跑來,急忙把他拉住。
獨孤照環(huán)顧四周,道:“無笙沒出來。”
“那叫侍衛(wèi)快去救——”
她話音未落,他已掙開她的手,帶著一隊兵士沖入大火之中。
獨孤照扶她坐起,為她遞上一杯水。
孟無笙想起昏倒前的最后場景。廊柱即將砸落時,獨孤照自大火中沖出,不要命般撲過來將她抱在懷中滾離廊柱。那時他衣衫狼狽、面容焦灼,早就沒了平日的風(fēng)度。她抬眼看著他,如今又是八風(fēng)不動的模樣,仿佛那日的失態(tài)只是一場幻覺。
“若休養(yǎng)得當(dāng),最多也只有三年啊……”大夫的話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她垂下頭,淚水轉(zhuǎn)瞬自臉頰滑落,無影無蹤。
獨孤照擱下茶盞方轉(zhuǎn)過身,面前的姑娘已撲進(jìn)他的懷中。
他很快回抱住她,抬手輕拍她的背。
“無笙,不要怕。不論發(fā)生何事,都有我在?!?/p>
大厲舉國尚武,女子善騎射者亦不知凡幾。圍獵當(dāng)日,由長公主洛詩妍帶頭,一眾女子騎馬向圍場內(nèi)奔馳而去。經(jīng)過王府席位時,洛詩妍勒馬揚鞭,長鞭直指孟無笙,道:“你,隨我同去。”
獨孤照道:“公主若要人陪同,我點幾個妥帖的人相陪?!?/p>
洛詩妍瞪向他,道:“我不要?!?/p>
孟無笙按住獨孤照,站起身來向洛詩妍行了一禮。獨孤照無奈,示意府衛(wèi)為孟無笙遞弓拉馬,目送她們一行人入場。
“可會射箭?”洛詩妍張弓搭箭,長箭激射而出,直中高空大雁。
孟無笙聞言,輕聲道:“從未接觸?!?/p>
洛詩妍笑了一聲,道:“獨孤哥哥騎射高明,竟沒教你嗎?”她扭頭看向孟無笙,道:“射箭都不會,徒有一張幾分相似的面容,你憑什么和她比呢?”
孟無笙驚怔,道:“公主所說,民女實在不懂——”
洛詩妍輕哼一聲,道:“也許你會覺得我卑鄙,但我洛詩妍從不講虛言。在他獨孤照心里,從來就沒有誰能和洛嘉聲相提并論,哪怕她已經(jīng)死了九年?!?/p>
第五章
孟無笙將信件投入火盆,快步走開。
探聽消息并不難。自那日聽洛詩妍提起,她初時并不愿掛心,最終還是沒能忍住。
她早已下定決心陪伴獨孤照三年,可眼下只覺得悲涼徹骨,難以自處。
一卦信件幾百字,已道盡厲太子之女洛嘉聲的人生。
世人皆知獨孤照大義滅親,但已少有人記得,獨孤照與洛嘉聲當(dāng)年是京城見者歆羨的神仙眷侶。
獨孤照雙親戰(zhàn)死,被厲太子收養(yǎng)長大,與洛嘉聲青梅竹馬。洛嘉聲好射術(shù),兩人每每一同游獵。獨孤照少時眼里揉不得沙子,待人皆是不假辭色,獨獨對洛嘉聲堪稱百依百順的溫柔。
洛嘉聲風(fēng)寒時想吃城西的小餛飩,隆冬時分,他寒夜策馬由城東直奔城西已閉門的餛飩鋪,花重金帶回餛飩,還一時在京中被傳為逸事。
可情深義重,到底還是被葬送。
后來厲王府被大火焚燒,王府上下七十三口無一生還,眾人找到女子的尸身,懷中抱著的,是獨孤照曾經(jīng)親手為她打造的弓箭。
那時距離洛嘉聲及笄不過一個月,而那也是他們原定的婚期。如今九年過去,獨孤照權(quán)傾朝野,卻是至今未娶。
今日是十月初七,孟無笙記得這一天,就是太子府滿門葬身火海的日子。她不知道這個日子對獨孤照意味著什么,也許早已遺忘,也許是功成身退的自得,也許……
“咚咚”的敲門聲傳來,靜了片刻后,他推門而入,與她對望微笑。他舉止與尋常無異,直到他向前走了一步。
孟無笙沖上前,險險扶住了腳步虛浮的他。他順勢抱住她,埋頭在她頸側(cè),信任而親昵。
這是她初次見他醉酒。孟無笙閉上眼,緊緊地回抱住他。
她從未見過如此脆弱而失態(tài)的他。孟無笙覺得慶幸,也覺得痛苦,慶幸于他并非無情,痛苦于他當(dāng)真深情。她用了將近半年,才接受了她深愛的冷若焚是獨孤照的事實,可孟無笙哪怕和洛嘉聲再相像,也不會是同一人。
第六章
獨孤照以匕首隨意劃過食指,又拉過孟無笙的手輕劃了個傷口,兩指相對,鮮血交融。
一年之期已到,至此蠱毒解除。他收緊了兩人交握的手,垂頭看了半晌,輕輕笑了。
“無笙,你自由了。我也要走了,蕪城告急,我必須帶兵出征?!彼D(zhuǎn)身向門口走去,道,“以后保重?!?/p>
獨孤照帶兵出發(fā)那日,大雪又紛紛揚揚。
十年前也是這樣的大雪,那時洛嘉聲來送他,雪白的狐毛緄邊下是凍得青白的臉,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這些年,他一直刻意避免記起她,一旦記起她,他好像就會失去前行的勇氣。如今記憶模糊,能記起的也只有那句話。
那是他對洛嘉聲最后說的話。
“聲聲,等我凱旋,娶你。”
那時的獨孤照,意氣風(fēng)發(fā),躊躇滿志,卻不畏死。而今的獨孤照,行將就木,盼著死去,卻又怕極了死去。
臨近城門,遠(yuǎn)遠(yuǎn)地,一抹紅影催馬而來,隨著她身影漸近,連他都難掩驚訝。
女子微揚起臉沖他微笑,神采飛揚而又堅定溫柔,是放眼望去冰封千里的唯一生機。
許是離了京城中的種種虛無繁華,他們的感情反倒落地生了根。
行軍路上,獨孤照開始講述昔時他曾愛戀過的姑娘、朝堂的權(quán)力傾軋……講述時眼中毫無笑意,字字卻是平淡真實。
戰(zhàn)場內(nèi)外,他們相互扶持,是仿佛已相知十年的默契。
第七章
“無笙,我的壽命只怕已經(jīng)不足一年。”
孟無笙拿來錦被墊著獨孤照的后背,低聲道:“不會的,你還這么年輕?!?/p>
獨孤照聞言一笑,道:“無笙,你明知我的罪孽,我原就是罪有應(yīng)得。你又何苦……”他閉上眼,笑意變得苦澀,道:“我不值得你的眷戀。”
孟無笙搖頭道:“不說這些好不好?你先把藥吃了。”
大捷后回歸皇城的路上,她在他的臉上看不到一分喜色。孟無笙隱隱明白,往日每一分笑意于他而言都是習(xí)慣性的偽飾,而今他身體的衰弱程度,已經(jīng)讓他無力負(fù)擔(dān)。
這日,孟無笙端著藥掀簾而入時,獨孤照正垂頭撫著長弓,嘴角罕見地掛著笑容。
“獨孤家歷代重騎射,先太子收養(yǎng)我后也未曾荒廢,聘了軍中前教頭來教我騎馬射箭?!?/p>
獨孤照低頭笑了起來,笑聲蒼涼,道:“獨孤家祖訓(xùn),焚身以火,以酬世人。一門忠烈,世代忠良,到我這里,卻是敗名無后,往昔榮光盡數(shù)湮滅?!?/p>
孟無笙心中疼痛,不愿讓他再多思,道:“我朝尚武,改天你教我騎射好不好?”
獨孤照聞言,眼中竟是有了光,道:“何必等改天?就現(xiàn)在吧!”
她再攔不住,只得給他披了大氅,兩人一馬向荒原而去??諘绲脑吧?,有禿鷲盤旋于半空。禿鷲剛猛狡詐,不是初學(xué)者所能應(yīng)對的,獨孤照一邊向孟無笙講解射術(shù)要領(lǐng),一邊搜尋野兔的蹤跡。
搜尋半晌卻是一無所獲。孟無笙把玩著弓箭,試著拉弦,心中竟有一絲奇異的熟悉感,她輕聲道:“我拿禿鷲試試好不好?”
獨孤照沒有法子,向護(hù)衛(wèi)又要了把弓,預(yù)備著在孟無笙之后速殺禿鷲,以防被激怒的禿鷲攻擊兩人。
射箭發(fā)力務(wù)求底盤扎實,孟無笙畢竟初學(xué)不敢托大,便跳下馬去。
“五平三靠是其宗,立足千斤之重?!蹦X中似有聲音回響,她便不自覺地跟著念出,“開要安詳大雅,放頰停頓從容。”
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她的注意力盡數(shù)凝在箭尖,全沒注意到獨孤照震驚的神色。
箭去,自禿鷲雙眼精準(zhǔn)穿過,禿鷲哀號一聲砰然落地。
第八章
回京已有半個月,孟無笙始終沒能見到獨孤照。這日,她聽說獨孤照會早回府,便做了參湯,但未進(jìn)得別院便被攔住了:“王爺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p>
她來找他從來是暢行無阻的。里間突然傳來碎瓷聲響,那夜的刺殺尤在她記憶之中,她驚惶道:“讓我進(jìn)去!他沒吩咐你們攔我吧?”
府衛(wèi)露出尷尬的神色,道:“的確沒有,可——”
話音未落,孟無笙已然沖了進(jìn)去。屋內(nèi)有女子嬌媚的聲音傳來:“我只說愛聽碎瓷聲響,可沒讓王爺摔這千金古董啊,您這可讓小女子如何相賠?”
獨孤照低笑一聲,聲音里少見地帶了幾分調(diào)笑繾綣,道:“你說呢?”
孟無笙的手懸在門上遲遲未落,終于閉了閉眼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去。卻聽獨孤照突然揚聲道:“誰在門外?進(jìn)來吧?!?/p>
孟無笙拳頭輕攥,咬牙徑直推門而入。
獨孤照正倚靠在床上,輕袍緩帶懶懶地笑睨著她。他懷里擁著一名女子,鬢發(fā)散亂、香肩半露,大半個身子都藏在錦被里。
孟無笙扯出一抹笑,恭敬地行過一禮:“王爺,廚房吩咐的參湯擱在此處了?!?/p>
獨孤照“啊”了一聲,溫和而又高高在上地笑道:“辛苦了。過去勞你照顧本王,本王已吩咐了人在臨安給你置辦了田產(chǎn),不日便讓人送你前去?!?/p>
孟無笙霍然抬頭,她不明白他為何會突然如此。
可是她本來也從未懂得過他。她明知他深愛洛嘉聲,卻因他的關(guān)照而得意忘形,忘記了自己的本分。
孟無笙,你怎么就忘了,怎么能忘了那因詛咒而起的糾葛?你原只是個命如草芥的江湖人,農(nóng)戶都不愿娶的女刺客。而他是出身名門、權(quán)傾朝野的攝政王。
當(dāng)晚,孟無笙就打包好行李,將獨孤照吩咐管家送來的房契、銀兩都放在桌上,打開門準(zhǔn)備離開。出門,她卻被一人攔住去路。
獨孤照指著桌上所留的東西,問:“生我的氣?”
孟無笙誠懇道:“無功不受祿?!?/p>
他柔聲道:“今天是我對不住你。因為她聽說了一些傳言,覺得我對你……”他垂下頭斟酌了下用詞:“她覺得我對她不是真心實意。無笙,我只能送你走?!?/p>
孟無笙笑了:“過去從不知王爺竟是多情種子,我還道您深情只為一人?!?/p>
獨孤照神色一變,緊接著不怒反笑,道:“你要是不帶走這些,我現(xiàn)在就找人進(jìn)來綁了你,把你和這房契、銀兩一塊兒送去臨安?!?/p>
孟無笙氣得一把攥住獨孤照的衣領(lǐng),道:“你有?。俊?/p>
獨孤照定定地望著她,說:“你知道有多少人想為了報復(fù)我而傷害你?”孟無笙道:“那也是我的事,你憑什么干涉我?”他與她對視,面上怒意隱現(xiàn),漸漸地,連眼睛都開始泛紅。
她從不曾見過他發(fā)怒,心下一抖卻不愿退讓,死死地瞪著他。
獨孤照伸出手,將她攥著他衣領(lǐng)的手一根根地掰開。孟無笙突然意識到兩人如此情狀何其幼稚,便也干脆地甩開手轉(zhuǎn)過頭,正要退后一步——
下一刻,他一只手?jǐn)埾蛩恢皇帜笞∷南掳?,垂頭重重地吻住她。
第九章
她起初掙扎,直到苦澀微咸的溫?zé)嵋后w滾落唇齒之間,心中剎那間如萬蟻噬心,自此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氣。不知何時,她已攀住他的臂膀,二人額頭相抵、唇齒交纏。
許久,他松開她,面容隱沒在月光投不進(jìn)的陰影中。孟無笙啞聲道:“獨孤照,你對我不是虛情假意,對嗎?”
他喉結(jié)滾動,低聲道:“不是?!?/p>
孟無笙張口,看他這般樣子,心中亦是疼痛,她哽咽道:“為什么……”
獨孤照輕輕地吸了口氣,閉目不語。
她輕聲詢問:“因為……嘉聲郡主嗎?”為了趕走她還要找人做戲,她孟無笙何其榮幸。
孟無笙心下恍然,苦澀地點點頭,道:“我明白了,都聽你的?!?/p>
她抱起箱子向門口快步而去,忽聽身后的人快步而來。
“笙笙!”
是笙笙,還是聲聲?
孟無笙搖頭一笑,在獨孤照走上來之前搶先關(guān)上門。因為她的動作,他似乎終于理智回籠,站在當(dāng)?shù)亍?/p>
她透過門上的鏤空雕花最后望了他一眼,嘴邊彎起一抹笑容,道:“保重?!?/p>
獨孤照買的宅子在臨安城邊的山里,位置隱蔽,人跡罕至。日子過得飛快,直到兩個月后,侍衛(wèi)通傳了一位女子的來訪。
“白虎會起事,眼下戰(zhàn)事不利?!?/p>
孟無笙垂眼一笑,道:“所以呢?”
“不奇怪我為何來找你?”
孟無笙漠然道:“我并不具備可以被拿來威脅獨孤照的價值。”
趙青青起身下拜,道:“見過嘉聲郡主?!?/p>
滿室靜寂,孟無笙垂頭抿了口茶,驚色迅速平復(fù),手卻是微微抖著。
趙青青見狀一笑,娓娓道來:“先太子一事乃被人栽贓。當(dāng)年是獨孤照與當(dāng)今太后里應(yīng)外合,擒了先太子將其斬殺,又一把火燒了太子府,就此顛倒乾坤。
“如果不是有人刻意為之,堂堂太子府怎么可能被焚燒殆盡,除了你無人生還?當(dāng)初陛下所下的明明是將太子府諸人軟禁的命令,焚燒太子府是獨孤照私自動的手。”
孟無笙垂眼一笑,下一刻卻出手如電向趙青青抓去。幾招過去便將對方按在桌上,她冷漠地開口道:“來人,將這位姑娘看管起來。備車,我要去皇城。”
第十章
孟無笙推門而入時,獨孤照正低頭吃著一碗小餛飩,沒有看她。
她盯著那碗餛飩,片刻后忽然笑了,道:“很多年沒吃過了,有點兒懷念?!?/p>
獨孤照握著調(diào)羹的手一頓。
“我念出那句口訣時,你就知道了吧?為什么非要我走?”
獨孤照終于停了口,淡笑道:“可能是我心中有愧。”
孟無笙的眼睛已經(jīng)紅了,道:“如果我會被這種理由說服,今天就不會來找你?!?/p>
獨孤照站起身,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眼眶亦是微紅,道:“你現(xiàn)在這種盲目信任獨孤照的樣子,真的挺像洛嘉聲的?!?/p>
孟無笙正要說話,獨孤照就打斷了她,望著她的神色是已無法遮掩的哀傷,他道:“可是無笙——我不要你做洛嘉聲?!?/p>
下一刻,他翻手為刀,迅疾地切向她的后頸。
剎那間,她已經(jīng)神志全失。
“王爺,您真不留書一封說明真相嗎?”
“啟程吧?!?/p>
感受到握著她的那雙手緩緩松開,她拼命地想醒來,但一陣香氣襲來,孟無笙又沉入更深的夢境。
心里有個聲音在拼命地吶喊:孟無笙,不能睡!
不能睡??!洛嘉聲!
時空倒轉(zhuǎn),萬物流離。
記憶里,那天是獨孤照返京的日子,她沒等來獨孤照,倒是父親去了宮中一夜未歸。母親一直在府內(nèi)布置著什么,似乎是叫府中人灑掃,她賴在父親書房,縮在書架后看著話本。
冷不丁地就傳來了母親的聲音:“我白夏族的愿陣是可顛倒乾坤的神通,誰料帶來的卻是滅頂之災(zāi)。當(dāng)年大歷皇族以我族人性命為祭,擺愿陣扭轉(zhuǎn)國運,才有了如今的繁華。太子眼下是不成了,但仇還是要報,我可以為此而死,但我希望聲聲活著。”
她霍然睜大眼,下一刻卻被人擊昏——而那個人是她的舅舅,趙易。
“哥哥,今日我以太子府為陣,未來十年里,大歷必將災(zāi)害頻發(fā)、人心浮動,你借機招兵買馬,待十年之期一到,大歷國運將至盡頭,到時自可取而代之?!?/p>
又一次聽到母親的聲音已是決絕的托孤之詞,她掙扎著醒來,看到的卻是母親揮手扔下火把的情景:“哥哥,帶聲聲走!”
趙易將她強拉向已開啟的房中密道,她大喊著“娘”,涕淚交加,卻只能看著母親越來越遠(yuǎn)。
“聲聲,答應(yīng)娘,你要活下去——”
十一章
十年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獨孤照因她父母而背負(fù)惡名罪孽,再不會有未來。他那般珍惜家族聲名的人,到如今,名聲與生命全部葬送。
愿陣是不能為世人所知的、必須埋葬的秘密。
洛嘉聲什么都明白了。嚴(yán)刑峻法是為了在詛咒的擴散下收束人心,苛捐雜稅是因要為破詛咒必須建造祭壇,而獨孤照衰弱的身體,只怕是他借某種愿陣,將國運與己身關(guān)聯(lián),十年來把詛咒之力一點兒一點兒地騰挪給自己,打算在最后借著自己的死去徹底消解詛咒。
最后一步的消解詛咒,會是在哪里?
獨孤照其實好酒,只是他愛的不是皇城的精釀,而是邊關(guān)的燒刀子。
此時他潦倒地坐在陵墓大門前的漢白玉階上,一只手提酒壺,一只手握酒杯,上望是青天無際,下望是碧色無垠。
人生如夢,他如塵埃。
“第一杯酒,敬父母親、祖父母、太祖父母。不肖子孫獨孤照,辱我獨孤門楣,罪該萬死,只盼能讓孩兒到黃泉后膝下奉孝贖罪。”
“第二杯酒,敬蒼生。十年間內(nèi)有動蕩災(zāi)殃,外有強敵環(huán)伺,罪在獨孤照一人。而今陛下親政,內(nèi)亂息、外患平,浩劫將終。愿我大厲百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p>
他含笑一杯杯地飲下,聲音回響在空蕩的山間,一腔深埋了十年的熱血丹心終于袒露。
兩杯飲過,獨孤照歪頭笑看了空酒杯半晌,斟下第三杯。
“第三杯,敬聲聲,愿你幸福安康,此生來生,都不要再遇到我這樣的人?!?/p>
“你是怎樣的人?!”女子清脆的喝聲驟然打斷了他,獨孤照微微地睜大了眼,眼前人已經(jīng)躍下了馬,三步并作兩步奔到他的身邊,抬手便搶了他的酒杯。
洛嘉聲滿臉都是淚,抬手斟滿酒。
“這杯酒,洛嘉聲敬獨孤家長輩。洛家忝居江山之主,不擔(dān)天下之責(zé)還禍及忠良之后,此為一過。”
又一次斟滿。
“這杯酒,敬蒼生。洛家辜負(fù)天下,十年災(zāi)禍,蒼生受難,洛家虧欠百姓、虧欠山河,此為二過?!?/p>
洛嘉聲晃晃酒壺,倒出最后一杯酒,淚水不停地滑落,她甚至已難以看清他的表情,只是努力地扯出笑容。
“最后一杯酒,敬攝政王——獨孤照。你!不欠洛家,不欠天下,不欠洛嘉聲!洛嘉聲一定會好好活著,替父母、替洛家還對天下的虧欠。洛嘉聲也一定會活成你想看到的樣子,等著來世——去好好跟你相見?!?/p>
她沒有留他。她知道,若要消解詛咒,他非去不可,她也知道,他絕不會為她而動搖。
他俯下身,緊緊地將她擁在懷中。
最后,洛嘉聲靜靜地站在原地與站在陵墓內(nèi)的獨孤照對望,他揚手丟下火折子,火焰轉(zhuǎn)瞬連成一片,石門轟然落下……
洛嘉聲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失聲痛哭。
焚身以火,丹心成灰,以酬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