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故事之夢境三則

企鵝

最近，喬小溪迷上了“野人打企鵝”的游戲，她總在不停地打，已經(jīng)突破一萬米大關(guān)了。這個成績足以讓很多人絕望，但她仍不滿意，我忍不住問她還要打多遠(yuǎn)呢？她說，不是遠(yuǎn)，是高。我說，多高呢？她說，很高。她要把企鵝從電腦里面打出去，具體點兒就是從顯示器的頂端飛出，沖破屋頂，然后直線升空，努力擺脫地球束縛，穿透大氣層，進(jìn)入太空，就像楊利偉那樣。我說，去那兒干嘛呢？她說，去找自由。我說，你現(xiàn)在不自由么？她說，不，地球上沒有自由。她還說，她要做那只企鵝！

喬小溪一直在做上述努力，對此我不能理解，我懷疑她走火入魔了。為了謹(jǐn)慎起見，我到樓下去找李半仙，雖然這聽起來很荒唐，但沒辦法，也只能這樣。

我進(jìn)門的時候，李半仙正在和李太太說話，簡短精準(zhǔn)，惜字如金，聽起來頗具中國古漢語的魅力，再加上他那古色古香的客廳，我仿佛置身唐朝。當(dāng)看到我的時候，老李的眼中忽然爆出兩道綠光，繼而滔滔不絕，這讓李太太大為光火，在她妒恨的目光里，半仙拍拍我，起身朝書房走去。

進(jìn)入書房，時空迅速推移，唐朝布景被神像、圖騰和巨大的香爐代替，僅有的兩只蒲團放在角落里，中間有一個地臺。我們就像古代人那樣跪坐在蒲團上，李半仙用他鐘愛的燒酒招待我，盡管我煙酒不沾，但我仍感動不已，因為我知道這是他最友好的表示。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們談到了關(guān)于企鵝的問題。

李半仙斷言我和喬小溪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他說，開始你們總是無話不談的，但講到一定程度，就再沒什么好講的了，說什么都成了廢話。從以往的規(guī)律看，這一過程一般為七年，可以叫它“七年之癢”。我說，老李你能不能說點我不知道的？李半仙說，現(xiàn)在看來喬小溪的確為這種想法所左右了，她想逃離，逃離你，逃離生活，逃離世界，逃離這個地球。說完，他咂了口酒，嘆息著說，你看到了，我跟我老婆也一樣。唉，無話不談作為婚姻的一個必然過程，美好而危險啊。

下面要說的是企鵝了，李半仙說，企鵝，是種神奇的動物，它能夠利用空間的遷移來避免時間的磨礪，也就是說，它能夠解除七年之癢，所以她要不停地玩著那個游戲，企圖有一天可以飛上太空?，F(xiàn)在，她已經(jīng)飛出一萬米了，但仍無法直線升空，原因很明顯，就是沒有一個強大的野人。

我愿做那個野人，我跟李半仙說。他看看我，說，嗯，沒問題。我說，沒問題？老李說，嗯，沒問題。說這話的時候，他已一臉莊嚴(yán)，活像一個全仙。李半仙說，你想好了么？我說，你什么意思？老李說，噓。看，我手里是什么？我低頭掃了眼他手里的那根香煙，說，不是香煙么？老李說，它僅僅是香煙么？不！在此之前，它曾是一株有生命的植物，有根、葉、莖，它的根深入大地，葉和莖向光生長。后來它們被人采摘、裁剪、卷壓，擺放在商店的柜臺里面，再后來它被售貨員拿出來，放到我的手里，現(xiàn)在，它開始燃燒，過一會兒，將變成一堆灰燼，之后融入大地，最后再被根吸收，又變成一株植物。這就是世界，只要在世界里，你、我、他、你們、我們、他們，所有人、事、物之間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面對李半仙的這番話，我有點蒙了，我說，你想干嘛？李半仙說，現(xiàn)在是你想干嘛？好了，現(xiàn)在你知道了，你、喬小溪、企鵝、野人，你們之間那么遠(yuǎn)，也這么近。只要你愿意，游戲隨時可以開始。

游戲開始了。做野人是這樣的，皮糙，體黑，蓬頭，赤身，胸毛叢生，身上僅有的一條獸皮圍裙，臟兮兮的，剛剛過腰際。我手里頭拎著一根骨頭，沉甸甸，不知是什么動物的。我的眼神有點酷，看著喬小溪說，Are you reday？她撅著毛茸茸的屁股說，Yes，come on.于是喬小溪就飛了出去，落在不遠(yuǎn)的地方。她站起來，抖抖羽毛，說，親愛的，這樣可不行。看來我得教你些技巧。說著她又指著下方那一圈淺黃色的部分說，看到么，要照這里打，力量要使勻，角度是斜上方65度。來吧，你試試。我說，哦。Are you reday？她回頭瞪了我一眼，搖搖尾巴說，少廢話。這一次，我完全是按照她的意思辦的，果然奏效，落地后，喬小溪說，很好，親愛的，就這樣。就這樣，在太陽落山前我們總共打了六十多桿，喬小溪興奮地說，太棒了，親愛的。我早知道你行。好了，今天就到這吧。我回去了。我說，回哪？她說，當(dāng)然是回家呀。我說，那我呢？她聳聳肩說，我怎么知道。

第二天的訓(xùn)練是在前一天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的，經(jīng)過一個上午的摸索，我發(fā)現(xiàn)斜上方65度并非最佳角度，于是擅自調(diào)整了一下（大概在70度左右），喬小溪對此表現(xiàn)出了不滿，我們甚至還一度停下來爭論，但很快事實就站在了我這邊，也就是說她很快便飛上了那棵最高的巴西果樹，這是她渴望已久的了。她在樹頂整整待了十多分鐘，下來后說上頭的家伙們（猴子和各種鳥類）都嚇壞了，它們認(rèn)為一只企鵝能夠飛上樹頂，說不定是下面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還說那上面的空氣很好，天空藍(lán)且完整。下來的時候，她順便給我捎了只巴西果，我嘗了嘗，味道不錯，可以當(dāng)做夜宵，另外還可以作為禮物來賄賂我的鄰居——一群非洲斑馬，因為我試圖讓它們馱我到遠(yuǎn)處的河里洗澡。

在以后的一些天，喬小溪的高度提升迅速，這完全得益于我對著力部位的進(jìn)一步計算以及對球棒力學(xué)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后來她已經(jīng)可以看到飛鳥了，有時還會和它們結(jié)伴飛上一會兒，鳥們因此感到不安，很多患上了憂郁癥。再后來，她開始凌駕于鳥們之上了，這讓鳥們感到羞愧和恥辱，一些鳥因此而哭泣，而倔強的信天翁則從此放棄飛行，這讓我多少感到有些歉意，而喬小溪卻不以為然，她完全陶醉在了飛行的喜悅當(dāng)中。終于有一天，她下來后摟住我的脖子，興奮地說，親愛的，我看到云層了。

看到云層了，太空還會遠(yuǎn)么？在這一觀點上我和喬小溪是一致的，因此一段時間以來我們都很興奮，我還特意在技術(shù)上做了更進(jìn)一步的調(diào)整，喬小溪則堅定不渝地忙于在云層中穿梭，經(jīng)常在回來后身上都濕漉漉的，有時還會遇到雷電。然而，云層的厚度卻超乎我們的想象，進(jìn)展越來越慢，盡管喬小溪不斷地鼓勵我說，親愛的，就快了，加油！而我此時卻失去了以往的信心，我說，親愛的，云層太厚了，我恐怕辦不到。并且，后面的事實都證明了這一點，鑒于此，我們的心情都失落了好一陣兒，但終于有一天，一個法子在喬小溪的腦海里誕生了，我們可以爬到巴西果樹上去，她說。

我還是第一次爬樹，又這么高，非常辛苦。而喬小溪則好得多，我的棒子輕輕一揮她就上去了。爬到樹頂我整整用了半天的時間，最后還不得不求助于猴子們，它們在我的指揮下將巴西果殼和樹藤組合成定滑輪，慢慢地將我吊了上去，這件事給大象們開創(chuàng)了一個美好的前景，因為它們一直渴望樹頂上的生活。

樹頂?shù)木跋罅钗页泽@，我的視覺乃至思維還從未觸及到過如此巨大的樹冠呢，它幾乎覆蓋了大半個森林，各種動物各自有條不紊地棲息著，甚至于一些植物也在上面生長，就像我旺盛的體毛。我想，它很可能就是整個森林的命脈，原來如此龐大的生命網(wǎng)絡(luò)居然僅僅是以一棵樹的存在而存在著。我們來到樹冠正中間的一片開闊地帶，此時所有的居民都聚集在此，組成了各自的方陣，我和喬小溪向他們招手致意，隨后便各就各位，在一片寂靜中，我鄭重地說，Are you reday？她說，Yes，come on.

在我揮棒，也就是喬小溪升空的瞬間，四周圍歡呼雷動，我也不禁高呼起來，但是這聲音卻淹沒在嘈雜中，我看見喬小溪越來越遠(yuǎn)，她的臉上帶著微笑。

我本來想在樹頂住上一段的，但實在不習(xí)慣那些樹杈的搖晃，就回到地面，居住在喬小溪的房子里，順便替她看家。這段日子過得十分無聊，還有點憂郁，我連去河邊洗澡的事情也不熱衷了，而且由于抬頭望天，我的頸椎時常酸痛。另外在這期間，我曾試圖勾引一只梅花鹿，但最終被她以生理上的差異為理由巧妙地拒絕了，這對我來說也是一個打擊。

得知喬小溪的事情是在一個月后，我從一只猴子的脖子上發(fā)現(xiàn)了喬小溪的項鏈，經(jīng)過再三追問與威脅，它最終告訴我說其實喬小溪當(dāng)天便返回了樹頂，落在非常僻靜的支干上。這件事只有它看到了，喬小溪懇求它保密，并以項鏈為報酬。現(xiàn)在，她就隱居在樹頂?shù)哪硞€地方，我要求猴子幫我傳話，并暫時沒收了項鏈以作要挾，無奈中，它只得奔上奔下。通過猴子的嘴，喬小溪告訴了我云層后面的秘密，她說在穿越云層的剎那，她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漫無邊際的顯示器外殼！她當(dāng)時絕望地昏了過去。面對這一始料未及的事實，我也驚呆了，但仍不得不安慰她說，沒什么，這沒什么，親愛的。

當(dāng)我要求她回來的時候，她拒絕了，她說她想在那里清靜一陣兒。我想，隨她便吧。游戲運行至此已毫無意義，我想我也該退出去好好歇歇了，但偏偏這時候又來了一只企鵝，出于同情我告訴了她云層上面的事情，她卻不以為然，還說是我們的方向搞錯了。這個說法讓我恍然大悟，于是重新操起棒子，水平地朝著她的屁股上來了一下子，她絲毫未動，只是輕微地“啊”了一下。第二次，她又“啊”了一下，還有第三、第四次，到了第五次她開始扭動起身子，這讓我平添了幾分沖動，大力出桿，她尖叫一聲，飛了出去，落在不遠(yuǎn)的前方，成為了一個女人。天啊，居然是李太太。

這個時候，老李正在樓下看別人下棋，他先是幫老高贏了老米，又幫老趙贏了老高，還幫老劉贏了老趙，依次下去，所有人都做了傀儡，而人家讓他下的時候他卻堅決不肯。老米說，老李你這是干我們吶！老李就不干了，他說老米你這是什么話。老米說就這話。老李說我又不是故意的。老米說，做了還說不故意。老李說那好那我就干了怎么著！這樣一來矛盾就激化了，因為老李沒有指明干的只是老米一人，所以所有人都有被干的可能，于是他們都站了出來，老李卻始終鎮(zhèn)定自若，笑著走出圈，透了口氣，然后回家吃飯去了。

演員

離我家不遠(yuǎn)的廣場，到夏季就會有音樂噴泉，很多人來跳舞。今年夏天我經(jīng)常光顧那里，因為入夏之前，我一剛榮升為專家的同學(xué)對我說，你不可以再胖下去了，再胖下去……你懂的，還會影響性能力啊。

我減肥的方法單一，只是快步走，繞廣場兩圈，剛好一萬步，然后到音樂噴泉那兒休息，回家。每到此時，我都滿頭大汗，就會走到噴泉邊上站著，故意淋一些飄散的水點。在逗留期間，我無數(shù)次鼓起勇氣想去體驗廣場舞，但每次都以失敗告終，仍是在噴泉邊上傻站著。

一天，廣場上來了三個人，他們就坐在對面，和我隔著噴泉相望。他們中的兩個年紀(jì)大概在三十歲上下，另外一個大一些，應(yīng)該有四十了，那個年齡大一些的人，黑瘦黑瘦的，腦形上尖，頭發(fā)不長但很蓬亂，眼珠子和牙齒都有點發(fā)黃，尤其是兩顆門牙，很黃很黃，滿是煙漬。他們都穿著長褲，上衣一律扎在里面，露著腰帶上的鐵牌，兩個年輕一點的是金利來和鱷魚，年紀(jì)稍長的那個是愛馬仕。他們的腿大概由于長期務(wù)農(nóng)的緣故多少都有些羅圈，從而使褲子也偏離了原來的版型，使得膝關(guān)節(jié)內(nèi)側(cè)起了很多褶皺。他們彼此有交談，但很少，大部分時間都是看著各自眼里的東西。有時候他們會側(cè)身摸煙，動作緩慢且艱難，掏出來后都是各抽各的，從不禮讓。

從那天起我每天都看見他們，日復(fù)一日，天天如此，不僅來去的時間恒定，連動作和服裝也從無變化。我曾經(jīng)一度想過去和他們攀談，但又不忍擾了他們的清靜。

眼看著夏天就要過去了，一入秋，這里的人就會變少，噴泉也會停止，等到天氣涼了就會徹底荒蕪，直到來年夏天。也就是說，用不了多久，我們，我和那三個人就要再見了，事實上他們最近逗留的時間也的確在縮短，今天晚上，我忽然有一種沖動，很想知道他們究竟在哪個工地上千活兒，住在哪里。很難說是為什么，可能只是出于好奇吧。說到好奇，直到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好奇從見到他們的第一眼就開始了，這又是為什么？因為整個廣場上只有我無事可做嗎？還是因為寫作者的敏感？

九點鐘左右他們離開，我立刻跟在后面。我們穿過整條廣場東路，然后走到民族東路、文化東路，后來進(jìn)了海洋東路。我們一路向東，我們經(jīng)過的所有地段，城市建筑物早已經(jīng)飽和了，根本不會有工地。

已經(jīng)是城市的邊緣了，在爬立交橋的高坡時，我看著他們傾斜而上，他們到底要去哪兒呢？我真怕他們沿著這個角度一不小心走上月亮。過了橋，眼前豁然開朗，頓時沒有了城市的氣息，建筑物低矮，間隔很大，空間的釋放讓人覺得像是要飄起來。前面是一條通往漁村的道路，路面雖不算窄，但與市區(qū)相比，卻有明顯的反差，最明顯的地方是，路的中間裂了一條縫子，很長很長，一眼望不盡，縫隙中擠滿了野草，在街面上豎起綠綠的一條細(xì)線，像是朋克青年的“公雞頭”。路的盡頭就是大海，當(dāng)然不會再有什么工地了，難不成他們就是這里的漁民？現(xiàn)在是休漁期，也許他們每天晚上無事可做，就結(jié)伴到城里轉(zhuǎn)轉(zhuǎn)。看了看手機上的數(shù)據(jù)顯示，今夜我已經(jīng)走了四萬五千步，我是怎么堅持下來的？他們又是怎么堅持下來的？每天晚上徒步穿越市區(qū)，只是為了在喧囂的廣場上閑坐？這不是不可能，但需要一個充分的理由，比如他們?nèi)タ磁?，或者是無意中看上了隊伍中的哪個女人，但隨著我們的進(jìn)一步前行，這些理由也變得毫無意義了，這時我們已走過村子，再往前就是茫茫大海和一片盛大的森林了。

難道這是幾個草寇不成？我終于感到了危險，而就在此時，他們也終于停下了腳步，轉(zhuǎn)過身，和我面對著。我們相距幾十米遠(yuǎn)，月光下，隱約見他們都面露慍色，年齡大一些的那個開始對我進(jìn)行質(zhì)問，他說我們難道不像民工么？我很奇怪，就反問他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你們不是民工么？他忽然變得很霸道，堅持要我先回答他的問題，我見另外的兩個也目露兇光，只好說，是啊，很像啊，我一直以為你們就是民工呢。聽我這么一說，他這才稍稍緩和了一些，問我為什么要跟蹤他們。我回答說我也說不太好，好奇吧。為什么好奇呢？這個問題我是這樣解答的，我說據(jù)我觀察，本市的民工，夏天最喜歡在海鮮廣場喝啤酒，看超大屏幕的電視節(jié)目，或者去夜市擼點小串，順便看一看大腿，實在熱的天氣還會去萊巴赫，像你們這樣在文化廣場坐上一個夏天的實在不多。哦，對了，我差點忘了，前幾天看網(wǎng)上說，民工這個詞已經(jīng)退出歷史舞臺了。我說完以后他們?nèi)齻€互瞄一眼，其中一個年輕點的還用手梳了下蓋在額前的頭發(fā)，這個動作讓我想起了管虎導(dǎo)演的電視劇《民工》，其中一個民工是黃渤扮演的，眼前的這個人看上去就是在模仿黃渤。但這一發(fā)現(xiàn)仍然解釋不了他們到底在干什么，這個時候，年紀(jì)稍長的民工說話了，他說，都變了。十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們?nèi)齻€每天晚上都走到那個廣場，那兒有很多民工，他們很喜歡那個電視劇，我們也很喜歡，我們就是這身打扮跟他們擠了一個夏天。有個叫大個子的人討厭得很，老愛坐第一排，每次大家轟他到后邊去的時候，他都笑笑也不說話;還有個叫青皮的小伙子，那家伙很大方，抽煙都是牌子，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都肯發(fā);還有于大頭，小氣鬼，舍不得買下酒菜，喝酒舔鐵釘子那個……說著說著，他們?nèi)齻€你一言我一語地笑開了，氣氛也緩和了很多，可是說著說著，他們卻又不說了。冷了一會兒，那個年長一點的小聲說，那個時候，好像還沒有海鮮廣場和超級大屏幕，夜市里也沒那么多的大腿，更不知道什么是萊巴赫。不知道大個子青皮于大頭那幾個，他們現(xiàn)在都干嘛呢，于大頭舍不得買下酒的小菜，是要省下錢給他上大學(xué)的姑娘買筆記本電腦。

我也有些感慨，不禁問他們道，你們是演員吧？來體驗生活？他們就支支吾吾說，差不多。我說，你們這么敬業(yè)的演員可是不多了。他們說，還行，還行。我說，你們演的片子叫什么，很期待。這下他們不說話了，我再問，他們還是不說話，后來，那個模仿黃渤的人終于被問得急了，就說，我們是狐仙行了吧。他沒頭沒尾地說了這么一句，聽上去很像在賭氣，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然而當(dāng)我準(zhǔn)備再說點什么的時候，他們卻真的靈光一閃就不見了。

雙生

單位里有一對雙胞胎兄弟，長得一模一樣。我和他們不是一個車間的，很少打交道，所以一直互相不認(rèn)識。但是有一天，我們車間的一個同事結(jié)婚，在婚宴上我跟哥哥認(rèn)識了，喝了幾杯酒，從那以后，我們見面開始打招呼，于是，問題就來了。

如果不認(rèn)識哥哥，我和弟弟完全就是陌生的，走對頭誰也不看誰，再正常不過了?？墒亲詮奈艺J(rèn)識了哥哥以后，情況就變得復(fù)雜了，我總是在該打招呼的時候沒打招呼，卻又在不該打的時候打了。有一次，我賭迎面走來的是弟弟，準(zhǔn)備誰也不看誰地擦肩而過，可他卻突然看了我一眼，這又讓我意識到也可能是哥哥，但最終我還是把賭注押給了弟弟，于是在擦肩而過的時候什么都沒說，可誰知我剛要松口氣，他卻搖身一變成了哥哥，還懟了我一下子說：嘿，想什么呢！

問題如此棘手，每天又要面對，中午是最危險的，我們單位的午餐是免費的，而且還不錯，我不可能為了怕認(rèn)錯人就放棄單位的福利天天跑去吃外頭的地溝油吧，但是去了食堂又感覺偷偷摸摸，怕碰上他們中的一個，是的，他們?nèi)绻瑫r出現(xiàn)，問題就解決了，我可以朝他們問候一下，哥哥總會做個表示，可是他們卻偏偏不是這樣，時間長了，我都快有心理障礙了，恨不得每次都做餐前禱告，讓我千萬別認(rèn)錯人，最好是千萬別碰上他們。我遷怒于單位干嘛要給這種小恩小惠，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讓人心里隱隱作痛。我甚至遷怒于他們的爸爸媽媽，干嘛要把孩子生得如此一致呢。

為了解決問題，我想了很多辦法，比如碰面的時候給哥哥打一個電話，或者跟哥哥每天約在一起吃飯，我還想過給其中一個臉上弄點記號，就像水滸里的賊配軍，要不就刻上去二維碼，用手機掃一下就知道了，甚至我還想過不妨跟哥哥故意干上一架，這樣我們見面就可以誰也不理誰了。這些想法在腦子里盤旋，最終一個也沒實行，因為我遇到了隔壁單位的老同學(xué)，他說曾經(jīng)也有一對雙胞胎姐妹讓他如此困擾，他先認(rèn)識的是妹妹，后來通過妹妹他又認(rèn)識了姐姐，為了進(jìn)一步區(qū)分她們，他干脆娶了其中的一個，這個問題就徹底地解決了。

“你干嘛不去認(rèn)識一下弟弟呢？”他跟我說。

我當(dāng)時就覺得，我太愚蠢了。不過我的老同學(xué)是這樣安慰我的，他說男人嘛，總是希望多認(rèn)識一個女人的，可誰讓你遇到的是兄弟呢，你也用不著太自責(zé)。

后來我跟弟弟認(rèn)識了，他人很好，容易交往，也健談，我們還有很多同樣的愛好。有一次我們一起喝酒，喝到后半夜，都有點多了，我終于大著舌頭跟他說，其實比起你哥哥，我們之間更談得來。他愣了一下，忽然拍著桌子說，媽的你看好了，我就是哥哥。我的酒一下子就醒了，隨后我發(fā)現(xiàn)其實醒不醒也沒什么區(qū)別，還是一樣分不清弟弟哥哥。朦朧中我看見弟弟坐著飛船去太空旅行了，他從飛船里看著我們，我忽然知道這問題怎么解決了，就是愛誰誰，分清分不清日子還不是一樣過。后來我真的不去區(qū)別他們了，反正也不是很深的交情，見面不尷尬就行了，在一塊的時候，就讓他或者他多說說，我只管聽，這種方法果然很奏效，解決了之前的一切困擾。

后來我從單位出來了，自己開了一家店，賣古玩和茶葉，偶然的機會雙胞胎其中的一個逛到店里，我們都感到很親切，說真的，我都沒有想到會這么親切。從此，時不時地他就會來坐坐，我還是像以前一樣，不區(qū)分，愛誰誰。通過此事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正確的人物關(guān)系不僅有利于社會交往，還有利于興趣的養(yǎng)成，你看，他們越來越像是一個人了。但我還是認(rèn)為他是弟弟，弟弟喜歡收藏，從前我們就會偶爾交流一下，現(xiàn)在我們聊得更多了，他經(jīng)常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有時候我們并不說什么，就在那曬著太陽，喝著茶，他瞇著眼睛，好像在回憶一些事情。直到有一天，我們本來還是悠閑地對坐著，他坐在那把搖椅上，看著窗外的教堂，在鐘聲響起來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工裝有些變化，胸前多了一個員工信息卡，我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哥哥?？吹轿以谟^察，哥哥下意識地動動身子，或許還有些緊張，他說，這個設(shè)計真傻啊，是不是很傻？可是我卻覺得不錯啊，這東西怎么不早點發(fā)明出來呢？那樣的話只要他們穿著工裝，我就可以輕易分清楚弟弟哥哥了。接著我問，一直來這兒的都是你嗎？哥哥好像嘆了口氣說，是啊。我說，弟弟忙什么呢，讓他也來啊，過來喝喝茶。哥哥這回真的嘆了口氣說，怎么來，他都不在了。不在了？我不知道他說的什么意思，是出門了？調(diào)走了？還是搬家了？難道是死了？

事情是這樣的，哥哥說，本來呢，我交了個女朋友，其實也算不上什么女朋友，別人介紹的，只是處了幾天，沒什么感覺，準(zhǔn)備分手，可是又不知道該怎么說。于是弟弟就去了，本來是說句話就走的，卻不知怎么的被人家識破了，也許是出于好奇，他和她聊上了，雙方感覺竟然還不錯，為了挖苦我，她還拍了張照片發(fā)在微信上。后來他們覺得可以再深入認(rèn)識一下，就開車一起走了。他們?nèi)チ吮边叺纳缴希赡苁桥R時起意吧，誰知道呢，不然車震干嘛去山上，天那么黑，選址還出現(xiàn)了問題，就連人帶車一起掉下去了。

見我沒什么反應(yīng)，哥哥說。這狗日的牌牌，你還說它好，要不他在你這兒還活著呢。

我還是沒什么反應(yīng)，我應(yīng)該有什么反應(yīng)呢？

陽光挺好，我們喝了會兒茶，哥哥說，給你看看那個女的，其實長得還不錯。說實話，我也這么估計，因為我一直都覺得弟弟的眼光挺不錯的?？墒撬伊税胩煺也坏?，說，算了，總之是長得不錯。我說，既然長得不錯你就應(yīng)該再談?wù)?。他說，是啊，應(yīng)該再談?wù)?，再談?wù)劇Ｆ鋵?，我還是很想知道那個女的是怎么識破了弟弟的。他卻說，這個恐怕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了，知道干嘛？反正也用不上了。說完他喝了口茶，起身，狠狠地脫掉了他的工裝，又從桌子上熟練地抽出幾張面紙，走出門去。

（葉勐，70后，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小說、劇本為主。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長城》等刊，2014年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出版?zhèn)€人小說集《與君一席話》;2015年入選河北省青年作家叢書，出版小說集《誰人在打太極拳》。）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