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古代是如何預防和抗擊流行病的

潘春華

傳統(tǒng)史籍對流行病記載時所用的名稱有疫、疾疫、疫病、癘等，而一般統(tǒng)稱為疫，合稱疾疫。明代傳染病學家吳有性的《瘟疫論》說：“疫者，以其延門合戶如徭役之役，眾人均等之謂也。”由此可知，在中國古代，凡是具有高傳染性的疾病都被歸為疫類。

《中國疫病史鑒》記載西漢以來的兩千多年里，中國先后發(fā)生過321次疾疫流行，由于中醫(yī)的有效預防和治療，在有限的地域和時間內(nèi)控制住了疫情的蔓延。兩千多年前的醫(yī)著《黃帝內(nèi)經(jīng)》中就有預防疫病的記載。從漢代起，醫(yī)書里都把疫病作為重點加以關注;晉朝葛洪的《肘后備急方》記載了“虜瘡”（天花）、“狂犬咬”（狂犬?。┑?，其后的醫(yī)書對瘟疫、瘴氣、瘧疾、麻疹、白喉、水痘、霍亂、痢疾、肺結(jié)核、麻風病等急性傳染病及其辨證治療方法都有明確記載。

中國歷史上最早記載的疾疫發(fā)生在周代。春秋時，魯莊公二十年（公元前674年）夏，“齊大災”。按照《公羊傳》的解釋，此大災即大疫。此后，關于疾疫的記載不斷增多。我國天花疫疾大約出現(xiàn)于漢代，晉代有流行的記載，歷史上有許多名稱，如虜瘡、豆瘡、天行斑瘡、天皰瘡等。唐宋時益多，元明以來尤為猖獗。之后，隨著人口的日益增加，疫災發(fā)生的次數(shù)不斷增加。據(jù)《中國救荒史》記載，僅明清兩代就發(fā)生疫災138次。疫災對人的殺傷力也日見增強，每次死亡人數(shù)都很驚人。

從死亡人數(shù)看，程度最嚴重的一次是金朝開興元年（1232年），汴京疫病大起，五十日間，“諸門出死者九十余萬人，貧不能葬者不在是數(shù)”（《金史·哀宗紀》）。當時汴京有城門12座，每日各門送出死尸多達2000具?？梢?，疾疫對人類社會的破壞力的確非同一般。

從疾疫傳染情況看，大量增加的流動人口是疫災發(fā)生的一個重要誘因。如《宋史·五行志》載，南宋隆興二年（1164年）冬，“淮甸流民二三十萬避亂江南，結(jié)草舍遍山谷，暴露凍餒，疫死者半，僅有還者亦死”。同時，還將疾疫傳染給了江南民眾，“是歲，浙之饑民疫死者尤眾”。

從中國古代疫災發(fā)生的具體原因看，疫災的發(fā)生往往與其他災害相伴生。一般而言，大災之后，人畜大量死亡，如果尸體得不到及時處理，細菌和病毒便會大量繁殖，從而導致疫災發(fā)生。如隋大業(yè)八年（612年），天下大旱，繼而發(fā)生大疫，染疫者多死（《隋書·煬帝紀》）。唐寶應元年（762年），大旱，三吳饑甚，人相食。代宗廣德元年（763年），江東大疫，“死者過半”。宋慶歷八年（1048年），河北發(fā)生大水災。次年三月，又繼發(fā)疫災（《宋史·仁宗紀》）。元代至順二年（1331年），衡州連歲大旱，接著發(fā)生疫癘之災，“死者十九”（《元史·文宗紀》）。

先秦以后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對于疾疫的起因不甚了解，或認為是瘟神作怪，或認為是陰陽失和所致。大約從宋朝起，始提出癘氣說，認為是癘氣導致疾疫的發(fā)生。明代吳有性進一步明確了癘氣說，首次提出了瘟疫是傳染病的觀點，認為是一種有毒癘氣從口鼻而入，導致疾疫發(fā)生，治則以驅(qū)邪逐穢為第一要義。

鑒于流行病對人類社會的巨大危害，我國古代從很早就開始致力于各種流行病預防的研究和嘗試，以期控制和杜絕流行病的發(fā)生，具體措施主要有八個方面：

一、順應四時節(jié)氣。古人善于順應四時節(jié)氣，體認防疫養(yǎng)生之道。先秦典籍《禮記·月令》中道：孟春行秋令，則其民大疫;季春行夏令，則民多疾疫;仲夏行秋令，民殃于疫;孟秋行夏令，民多瘧疾。三國時，曹植在《說疫氣》一文中提到，建安二十二年（217年），癘氣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原因在于“陰陽失位，寒暑錯時，是故生疫”。因而，先民們非常重視順應四時節(jié)氣。

二、焚香祛污辟疫。古代，先民們有焚香祛污辟疫的傳統(tǒng)。中國傳統(tǒng)的香藥大多以草本植物為主?！吨芏Y》中的“翦氏掌除蠹物……以莽草熏之，凡庶蠱之事”和“蟈氏掌去蛙黽。焚牡菊，以灰灑之，則死”，就是用香藥來防治蟲害的記載。隨著合香技術的發(fā)展，我們的祖先已經(jīng)能夠用更多的香藥合制成香丸、香粉用以辟疫。古籍中對于這方面的記載也十分豐富?！恫┪镏尽酚涊d：“漢武帝時，弱水西國有人乘毛車以渡弱水來獻香者，帝謂是常香，非中國之所乏，不禮其使。留久之，帝幸上林苑，西使干乘輿聞，并奏其香，帝取之，看大如燕卵，三枚，與棗相似。帝不悅，以付外庫。后長安中大疫，宮中皆疫病，帝不舉樂。西使乞見，請燒所貢香一枚，以辟疫氣。帝不得已聽之，宮中病者登日并瘥。長安中百里咸聞香氣，芳積九十余日，香由不歇。帝乃厚禮發(fā)遣餞送?！贝送猓湃顺Ｓ脽熝酪?。孫思邈《千金方》載，如逢大疫暴發(fā)，備有太乙流金散，由雄黃、雌黃、羚羊角、礬石、鬼箭羽組成，晴天用布裹一刀圭，放庭中，可以消毒防疫。宋代，還用艾蒿、蒼術等藥物驅(qū)趕蚊蟲以預防瘟疫。

三、注意公共衛(wèi)生。古人還嚴禁在道路上亂倒垃圾，違者嚴懲不貸，絕不會姑息遷就?！稘h書·五行志》載：“秦連相坐之法，棄灰于道者黥?！鳖亷煿抛⒁峡翟疲骸吧眺睘檎?，以棄灰于道必人，人必斗。故設黥刑以絕其源。”《唐律疏議》載：“其穿垣出穢污者，杖六十;出水者，勿論。主司不禁，與同罪。疏議曰：具有穿穴垣墻，以出穢污之物于街巷，杖六十。直出水者，無罪，主司不禁，與同罪。謂‘侵巷街以下，主司合并禁約，不禁者與犯人同坐?！睍x人葛洪《肘后備急方·治瘴氣疫》載：“一家合藥，則一里無病，凡所以得霍亂者，多起飲食。”這就很直接地告訴人們要重視生活環(huán)境、公共衛(wèi)生和飲食衛(wèi)生。南宋真德秀在泉州任職期間，鑒于泉州城內(nèi)水溝湮淤歲久，“淤泥惡水，停蓄弗流，春秋之交，蒸為癘疫”，乃作《開溝告諸廟祝文》，興工清理溝渠。又如吳芾于乾道二年（1166年）知隆興府，當?shù)亍芭f有豫章溝，比久湮塞，民病途潦。公曰：‘溝洫不通，氣郁不泄，疫癘所由生也。亟命疏浚，民得爽塏以居”（《朱文公文集》卷八十八《吳公神道碑》）。宋代已經(jīng)有“百沸無毒”的概念，煮沸以消毒，并且避免吃生食、喝生水，防止交叉染疾。

四、派遣醫(yī)生巡診。在中國歷代抗疫疾的斗爭中，醫(yī)生總是戰(zhàn)斗在抗病的第一線，治病救人，不計較個人安危和利益，有的還無償施藥，為勞苦百姓提供免費服務。最早的巡診制度見于先秦時期，《周禮·地官》中有司救一職，其職責就是：“凡歲時有天患民病，則以節(jié)巡國中及郊野，而以王命施惠?！贝丝杀灰暈橹袊糯苍\制度的濫觴?！逗鬂h書·光武帝紀》載：光武帝時，天下疾疫，朝廷乃“遣光祿大夫?qū)⑻t(yī)巡行疾病”?！逗鬂h書·孝靈帝紀》載：“建寧四年三月大疫，使中謁者巡行致醫(yī)藥?！钡搅怂未?，對疾疫的治療較之以往各代都更為重視。每當疾疫流行，朝廷多詔令太醫(yī)局及翰林醫(yī)官前往救治，藥費多由朝廷無償撥付。宋真宗時期，朝廷撥付給每個州購買防疫藥物的資金是五十貫，到宋仁宗時期提高到兩百貫，藥局里要配置防疫藥物，以防疾疫，并從此延續(xù)下去。明代的李時珍，明末清初的吳有性，清代的葉天士、薛生白、吳瑭（吳鞠通）等醫(yī)學家都為治療疫疾作出過重大貢獻。明代末年，山東、浙江、南北直隸等地，瘟疫多次流行，諸醫(yī)以傷寒之法治療。吳有性深入疫區(qū)巡診，獨辨其為瘟疫，創(chuàng)立了一套全新的辨證論治方法，大獲奇效，從而開創(chuàng)了疫病學之先河。吳瑭推薦的治療瘟疫后期癥狀的安宮牛黃丸、至寶丹、紫雪丹現(xiàn)在仍然在臨床使用，稱為治療瘟疫的三寶。此外，地方上一旦發(fā)生疾疫，各地官員也多方措置，極力救治，廣為施醫(yī)散藥。除了派出醫(yī)生巡診，從中央到地方還廣泛設有惠民藥局和其他一些地方性藥局，平時以平價售藥為主，疾疫流行時，則無償施藥以濟民疫。

五、疫區(qū)消毒處理。中醫(yī)在古代就已經(jīng)有消毒的意識了，在疫疾爆發(fā)的區(qū)域，通常會使用醋或者石灰粉進行消毒處理。據(jù)出土的秦代竹簡記載，凡來秦國的賓客入城時，其乘車和馬具要經(jīng)過火燎煙熏以消毒防疫。張杲《醫(yī)說》引《集驗方》載：每每外出，用雄黃桐子大，在火中燒煙熏腳繃、草履、領袖間，以消毒滅菌，防止疫菌通過衣物的接觸而傳染。賈山亭《仙方合集·辟瘟諸方》：“天行時疫傳染，凡患疫之家，將病人衣服于甑上蒸過，則一家不染。”

六、妥善處理尸體。尸體是病毒和細菌借以大量繁殖的重要載體，妥善處理尸體，即是切斷疾疫流行的重要渠道。據(jù)《周禮》載，從先秦開始，就有了處理無主尸體的做法。此后，凡遇大疫，官府一般都有掩埋尸體的做法。如南朝梁武帝時，郢城大疫，全城十余萬口，“死者十七八”。朝廷遂命給死者賜棺器盛殮，以防止疾疫傳染（《南史·梁武帝紀》）。唐文宗李昂時“有一門盡歿者官給兇具隨事瘞藏”，集體掩埋病尸，可減少傳染病擴散。宋朝，官方每于災害過后招募僧人掩埋尸體，以度牒為獎勵。如嘉定元年（1208年），江淮一帶大疫，官府遂招募志愿者，凡掩埋尸體達200具者則給度牒一道作為獎勵。（《宋史·五行志》）此外，從北宋末年開始，各地普遍設立漏澤園制度，以掩埋因貧困無以安葬的無主尸體或客死暴圳者。宋代以后，各地均效仿這一制度，普遍建立漏澤園，從而減少了由尸體繁殖傳染病毒細菌的機會。

七、果斷隔離病人。先秦時期，人們便意識到疫疾具有極強的傳染性，并發(fā)現(xiàn)隔離在疫情中的重要性?！吨芤住分杏涊d，“出入無疾，朋來無咎”。也就是說，應該在身體健康的狀況下與朋友交往，若身體抱恙，則應主動隔離，避免傳染給朋友?！霸级?，旱蝗，民疾疫者，舍空邸第，為置醫(yī)藥?！保ā稘h書·平帝紀》）可見當時由政府安排宅房作為隔離區(qū)，用以診療疾疫患者?？脊虐l(fā)現(xiàn)，在漢代就有“癘遷坊”設施，用來隔離麻風病人?！吨夂髠浼狈健诽岬接杉覍賹魅静』颊咚腿肷钌礁綦x。蕭齊時，太子長懋等人曾設立了專門的病人隔離機構——六疾館，以隔離收治患病之人（《南朝齊會要·民政》）。隋朝名士辛公義的一大義舉便是安置隔離病人，當時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落后，人們普遍恐懼疫病，害怕被傳染，“若一人有疾，即合家避之，父子夫妻不相看養(yǎng)，孝義道絕，由是病者多死。公義患之，欲變其俗。因分遣官人巡檢部內(nèi)，凡有疾病，皆以床輿來，安置廳事。暑月疫時，病人或至數(shù)百，廳廊悉滿”。唐代則是由僧人開設癘人坊，以隔離收治病患者。宋代和清代，對疫情發(fā)生時的隔離措施也進行了制度上的約束，比如“朝臣家有時疫，染易三人以上者，身雖無疾，百日不得入宮”。北宋末年以后，各地廣泛設置安濟坊，以專門隔離病患者，效果顯著。此后，元、明、清三代，官方設置的醫(yī)療機構除了藥局外，其他則漸呈萎縮局面。不過，由于民間慈善機構的大量興起，對于疾疫的控制仍較有效。

八、建立防疫機構?？刂萍惨邆鞑サ囊粋€重要環(huán)節(jié)是建立完善的國家防疫檢疫管理系統(tǒng)。湖北出土文物《封診式》竹簡中記載了在戰(zhàn)國時期就有逐級報告和對可疑病例調(diào)查的制度。先秦時期，設有頭戴面具、執(zhí)戈揚盾的專門驅(qū)疫者。唐武則天長安年間，設“悲田養(yǎng)病坊”?！妒挛锛o原·貧子院》記載：“悲田養(yǎng)病坊”包括悲田院、療病院、施藥院三院。宋代，公共醫(yī)療機構進一步發(fā)展，設立了尚藥局，南宋時改名太平惠民局。宋太祖時規(guī)定，所有被派往邊塞的將官，都要帶隨行醫(yī)官負責防疫和健康。元朝設立了民間的醫(yī)戶制度，醫(yī)戶是政府許可從事醫(yī)療活動的民戶，戶籍由太醫(yī)院管理，一旦發(fā)生瘟疫，醫(yī)戶要參加治療。清朝政府還設有“查痘章京”官職，專事痘疹的防疫檢查。清朝刊行的《海錄》記載：“凡有海艘回國，及各國船到本國，必先遣人查看有無出痘瘡者，若有則不許入口，須待痘瘡平愈，方得進港內(nèi)?！边@說明中國醫(yī)生當時已經(jīng)認識到天花的急性感染患者為傳染病源，并且建立了完整的天花檢疫系統(tǒng)。

如上所述，我國古代是采用多種多樣的方法來綜合治理流行病的。千百年來的抗疫實踐證明這些古老的方法行之有效，即使在科學技術和信息技術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預防現(xiàn)代流行病疫使用的方法仍然大同小異。近百年來，隨著社會文明和科學的不斷進步，人類對付流行病的辦法愈來愈多，手段也逐漸提高，其結(jié)果是傳染病的發(fā)病率和死亡率大幅度下降，人類的生活質(zhì)量和壽命明顯升高。但是，流行性傳染病向人類的進攻從來沒有停止過，因而人類同流行病的斗爭亦是無止境的。一種傳染病被消滅了、控制了，另一種新的傳染病又會出現(xiàn)，不時便會伺機發(fā)動反擊，值得人們高度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