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痛與救贖

何晛含

雕塑在許多人眼里是一個并不新潮，甚至有些落伍的名詞，因其工序的復(fù)雜和體量的巨大，完成一件作品需要一個非常長的周期，在快餐文化盛行的浮躁當下，慢悠悠耐下性子做雕塑看起來有些格格不入。但向京依然選擇了這種方式，并且在當下語境中獲得了成功。以我之見，她聰明地把公共空間納入了自己作品的考慮范疇，因此最終呈現(xiàn)在眼前的并不能說是單純的雕塑，如果去掉承載它的公共空間，這個作品就不能成立。向京的作品形象是寫實的，她將生活中一個個平凡普通的人制成標本并“在這個公共裸露和最隱秘的轉(zhuǎn)換吊詭中，向京直面她的內(nèi)心恐懼以及她的原始的創(chuàng)痛，直到達成一個穩(wěn)定的自我認同?！保ㄐ熹摗⑾蚓骸稛赡坏哪?偏看：無意識的當代藝術(shù)>》）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理論，“本我”代表的最原始的情欲在一般狀態(tài)下都被“超我”監(jiān)控和抑制，只能在私密的時刻出現(xiàn)，所以當某個不為人知之時出現(xiàn)的情欲被置于大庭廣眾之下時，戳痛了我們尷尬的荒唐的不愿被其他人窺探的隱秘瞬間。向京把這個瞬間赤條條的置于光天化日之下，挑釁和破開了“超我”的壓制，被要求與“本我”在公共空間中對話。這就像一面沒有死角的魔鏡，我們被迫審視在遠離別人視線時的自己。在這種空間下現(xiàn)實與想象的倒錯，就是拉康“鏡像理論”的體現(xiàn)，觀眾在觀看作品時候會不自覺地把自己的行為代入，通過偽裝得到合法性，以此對潛意識里“性”的欲望得到滿足，可以說“向京的雕塑并不是某種形象甚至某種感情的直接表達，而是一種媒介，連接她和外部的世界?！保ㄐ熹?、向京：《熒幕的凝視<偏看：無意識的當代藝術(shù)>》）

向京在雕塑家中是非常高產(chǎn)的，在二十多年的制作中，僅可查的就有167件作品，這個數(shù)據(jù)也就是說，平均兩三個月她就能完成一件作品。她的勤奮是毋庸置疑的，或者就像在一次采訪中說的那樣，對做雕塑成癮，這已經(jīng)形成了她的一種生活習慣。其中“鏡像”“保持沉默”“全裸”這三個系列并不是割裂開的不同內(nèi)容，她的觀照是從躲在角落的小女孩的日記，到以自述模式為同類群體抗爭，最后探討人在社會中的處境問題，是一個真正意義上完整邏輯思考的過程。

“鏡像”系列（1999年-2002年），向京是完全處在抵抗外部世界之中的，她給自己塑造了一個殼子，緊張敵對地看著外部世界。她極其惶然不安地將自己封閉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這個空間置于一個不確定的狀態(tài)之中，即當下的安全感與下一秒有人突然闖入的不安感之間的維度中。她舉著長矛警惕而瑟瑟發(fā)抖地時刻關(guān)注“門”外面的情況，一有異常就隨時反擊。這是她自我成長的過程，最后隨著作品《砰！》（2002年）的完成，向京槍斃了舊的自我，將自己從封閉中解放出來。

如果“鏡像”系列的作品是一個開端和試探，那“保持沉默”中的“處女系列”（2005年）就是野蠻瘋長。這組作品是一個“第一人稱”的表述方式，以日記的方式記錄著向京青春期的各種迷茫，是她對于長大成人這個過程的私密體驗?！疤幣痹趥鹘y(tǒng)意向里代表著純潔和高貴，這種評價顯然是站在一個男性的審視角度，但在向京的這個系列里，“處女”代表初涉人事的少女，她詮釋的是一種懵懂全然的生命態(tài)度。雖說這個系列中創(chuàng)造的這些形象動作和表情還略微有些僵硬，皮膚的質(zhì)感欠缺一些豐富和細膩，顏色上有些不夠干凈，但她的風格與想法已初具規(guī)模?！冻醭钡奶幣罚?005年）中，這個女孩把兩個手指塞進嘴里，另一只手壓在裙擺上，略微躬著腰，睜圓了眼睛，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混雜了對這種未知的生理現(xiàn)象的好奇但又略帶欣喜的復(fù)雜情緒?！栋咨奶幣罚?002年）中的少女平靜地裸身站立，皮膚蒼白，宛如石膏，沒有任何表情。就像向京在一次采訪中說的：“美好的事物也許脆弱和轉(zhuǎn)瞬即逝，但依然有她的力量和尊嚴。我想表現(xiàn)的是一種生命在自我狀態(tài)中的完整性?！边@組作品專注于某一特定時刻的當下體驗，向京自述：“在《白色的處女》階段，我的世界是二元對立的，我想要傳達的和我獲得力量的方式全在于對立面的存在，那時我兩個主要的主題是‘侵襲和‘禁閉，無非是描繪外部世界的侵犯和內(nèi)部世界的關(guān)閉?！保ㄏ蚓￢S朱朱：《女性的自在》）

在制作“處女系列”的過程中，向京自我消解了禁閉與對抗這一主題，其后加入了有著其他身份的人，使之成為一個社會群體，她嘗試著把目光從二元對立的小空間投射到了他人與外部世界之中。《暗示——為了無雙》（2005年）里的女人有著干癟的脖子，有著贅肉的肚腩，像尖叫雞一樣夸張的面孔，完全打破了男性視覺里女性躺在浴缸里妙曼誘人的形象，向京以戲謔的方式嘲弄和對抗被父權(quán)支配的審美。她的雕塑表現(xiàn)形式上無疑是寫實的，但是內(nèi)核又是抽象的，所以她就飄在真實和幻境的分界線上，兩邊各站住一只腳。

《你的身體》（2005年）在“保持沉默”中是一件承上啟下的作品，面對男性的觀看與外部世界的侵襲，這個作品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向京意圖以女性裸體為矛，完全摒棄女性主義標簽的裹挾，創(chuàng)造出屏蔽男性觀看之后女性自在的存在。所以說，“向京的藝術(shù)是女性的，也是關(guān)于女性的。但這里的‘女性，不囿于任何規(guī)范慣例，也非刻意源自任何立場或主義。‘她不是某種社會類屬，不是某種遭踐踏或被寵溺的客體，不是某種經(jīng)漠視或凝視的客體最終反客為主?！菂s不僅是某種盈溢而豐饒、恣肆而默然的所在。”（戴錦華：《語言之內(nèi)，歷史之外》）可以看到，這是一個面無表情，腹部松弛，袒露性器的身體，舒適地撐坐在椅子上。因為長期的審美習慣和教育，心里有了一個私密的界限，被告知什么是風雅，什么是庸俗，什么是道德，什么是不道德。這個作品就闖入了這個界限，但克服了第一眼所見的驚恐和不適感之后，會對這個存在于公共空間之內(nèi)的私密之處產(chǎn)生認同。

向京身上確實存在女性意識，但是把女性用身體表達都歸為女性藝術(shù)家，甚至定性為“女權(quán)的”，是簡單敷衍的標簽化，仿佛是把一堆無法分類的雜物隨意堆在一起，并企圖掃出金碧輝煌的主殿，企圖將女性邊緣化。女權(quán)主義是建立在認同當下社會是建立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quán)社會之上的，是一個壓迫和反抗的關(guān)系，而向京的作品是試圖完全以女性為主體的姿態(tài)，拒絕被觀看和評議，遠離了女性主義框架下的狹隘。就如同向京所說的：“女性主義在中國肯定是個偽問題，事實是中國的女性多半認可男性中心地位和父權(quán)價值體系，甚至某種程度上都是同謀者?！保ㄏ蚓￢S朱朱：《女性的自在》）詩經(jīng)中有言：“乃生男子， 載寢之床， 載衣之裳， 載弄之璋。乃生女子， 載寢之地， 載衣之裼， 載弄之瓦?！痹趥鹘y(tǒng)觀念里，人一出生就要培養(yǎng)各自的男人氣和女人氣，男人要剛強勇敢，而女人應(yīng)當順從柔弱，就如同波伏娃所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社會變成的?！倍胱龅模褪亲屌圆槐桓笝?quán)統(tǒng)治下的“成見”和“常識”影響，應(yīng)當有自己獨立的意志。

在“全裸”（2006年-2008年）系列早期作品中，向京“一方面她希望觀眾忘記她的性別，僅僅將她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來看待，另一方面她自己時時著意于男權(quán)的稽查與緝拿?！保ㄖ熘欤骸对谀е涞膬?nèi)部》）一直以來的常識和環(huán)境也對她形成了束縛，但她有意識地發(fā)現(xiàn)了這些束縛，用作品試圖自我掙脫。她非常矛盾，一方面非常勇敢地用了這樣一個敏感的話題，以自己的性別和個人視角為主體，不懼怕任何評議，但同時，又處處留意，如果被貼上女性主義的標簽，便急忙辯解。觀看“全裸”（2006年-2008年）系列有一種置身于動物園的感覺，表面上是你在觀察他，實際上更像他透視了你的靈魂。向京的女人體多數(shù)是面無表情，沒有毛發(fā)，嘴角向下，眼神空洞而失焦的，刪去了明顯的女性特質(zhì)與男性視角里認為‘美的元素，變?yōu)榱艘粋€純粹的剝離了任何裝飾性的存在?！芭艘苑艞壢魏握谘诤吞颖艿摹粍臃绞剑缘踉幮缘娜?，客觀上取締了男性的色情消費?！保ㄖ熘欤骸对谀е涞膬?nèi)部》）這些作品沒有傳統(tǒng)刻畫女性形象常呈現(xiàn)的，長腿蜂腰，豐乳肥臀，膚白貌美，觀看她們的時候覺得更加陌生和疏離，她們的坦然和我們的局促形成了鮮明的反差。這些裸體已經(jīng)脫離了生物上的客觀性別，拒絕了一切傳統(tǒng)道德的評議。她用自己的性別角色與自己的雕塑合力，產(chǎn)生了強大的破壞力。

但“全裸”這個系列絕不只是針對女性，“里面的話題只要是人，無論男女都一樣面對，我指的是那些疼痛的感覺、安慰的需要、身體的困擾等等，對自身存在的諸多不解，不是男女都要面對的嗎？”（向京VS朱朱：《女性的自在》）向京在一次采訪中說道。在《你的身體》（2005年）之后創(chuàng)作的《敞開者》（2006年），就是對性別問題一次超越，同樣是袒露的坐像，但仔細比對，這件作品比《你的身體》里決絕地破壞，內(nèi)涵和細節(jié)中多出了一層禪意，巨大的體量，臃腫的肥肉，碩大的眼睛斜著看向兩邊，面色平淡，這個形象比起人體，更像是參考了一個東方式的佛像。《敞開者》是一個完全開放的狀態(tài)，按照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來解釋，是用這一形象代表“敞開領(lǐng)域”即“真理”，“讓存在者存在”使觀眾從而參與到闡釋的領(lǐng)域中來，獲得自由即“綻出”。而作品中不穩(wěn)定的緊繃感來源于交纏在一起的腳趾，和懸置在空中的后背，這個細節(jié)代表了與“解蔽”相對應(yīng)的“遮蔽”狀態(tài)，即“有光才有影，如此形成一個完整的邏輯。一言以蔽之，即‘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保ɡ献樱骸兜赖陆?jīng)》）《敞開者》對于心思把控得更加細膩和靈巧，在這種不安的坐姿和敞開自己身體的轉(zhuǎn)換之中，向京開始思考更廣的維度，而不僅僅是簡單內(nèi)心世界與外部世界的對抗。

在全裸系列的最后，《一百個人演奏你？還是一個人？》（2007年）描繪的是一個群像，作品的名字來源于里爾克的《鄰居》——

“陌生的提琴，你可跟隨我？

在多少遙遠的城市里你的

寂寞的夜可跟我的夜交談過？

一百個人演奏你？還是一個人？”

除了單純的雕塑藝術(shù)，向京在提名和作品構(gòu)造使用的手法上加入了更多文學性的因素。這件作品就像在進行一個詭譎神秘的宗教儀式，就如同“全裸”系列其它作品一樣，沒有毛發(fā)沒有特征，不著片縷，不加修飾，眼神都是沒有聚焦的，沒有一個是凝視別人的，也看不出一絲情緒。泡腳這種親密的行為把他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面部表情卻又讓他們疏遠，連擁抱都顯得冷冰冰的，這種反差，營造出了一個氣氛詭異的空間?！斑@件作品的形式張力正在于日常生活與精神儀式的混淆，它近于一個聚焦不準的鏡頭，滑動于這兩者之間，將兩者的特質(zhì)賦予了對方——日常被賦予了儀式的尊嚴。”正顯示出了當下都市的特征，揭穿了人們貌合神離，假裝關(guān)系親密之下的虛偽面具，現(xiàn)在的人們隨波逐流沒有自我，每個人的熱鬧背后都是空洞，被生活操縱而不自知，被喧嘩熱鬧蒙蔽了雙眼。雕塑中還有一只鷓鴣，我聯(lián)想到了水和某種神性的東西，人可以越過理性和感性直接認識真理的超驗主義，代表了人去尋求精神家園。向京在這個作品中真正放下了對性別和道德地對抗，把目光插入了埋藏在這個花花世界之下的本質(zhì)里，她對于人在社會中的處境問題的探求，在這件作品中初見端倪。

向京在認為這個主題已探索到極點，內(nèi)心世界被外部世界擠壓和碰撞之后，結(jié)束了“全裸”，并緊隨其后創(chuàng)作了“這個世界會好嗎”系列，她開始對自己建立的體系進行解構(gòu)，作品中表現(xiàn)的張力和廣度在增強，但無畏感和沖擊力減少了。如果說“全裸”系列她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那“這個世界會好嗎”就可以說是三十而立了。這個系列分為兩個部分，雜技人物和“異境”動物。《凡人——軟體》（2011年）中這個少女臉上掛著特別招搖的假笑，肢體異常彎曲，使得肉體與精神貌合神離，但放在雜技這一主題之下，因人物本身帶有了表演的屬性，身體和表情上的敘述在常識的牽制下都具有合理性，消弭了本應(yīng)帶來的生理上的刺激和疼痛?！斗踩恕獰o限柱》刻畫的是動作完全一樣，但表情各不相同的雜技演員，探討了在社會中每一個人外顯的面上是各不相同的，但實際上是整齊劃一的，是構(gòu)成了整體的一顆螺絲。向京探尋人在社會中的處境，剖析從容面具之下的習慣性焦慮與生存環(huán)境脅迫下的扭曲?！爱惥场笔窍蚓┑谝粋€動物主題，這些動物溫良平和與凡人世界的焦慮不安形成了對比，就像是“烏托邦”一樣形成了一個“異境”。與“全裸”對著痛點打下去不同，“這個世界會好嗎”是一種狀態(tài)的再現(xiàn)。客觀冷靜，實事求是，摒棄了強烈的感情。

在向京最新的作品“S”中，我認為這個系列是零碎的且不完整的，她探索了多條線路，并在每一條線路上都嘗試邁出一步摸索，在作品中能感到這個階段她著迷于諸多問題，但沒有一個總的方向。在向京的自我闡釋中，這個展覽討論的是“權(quán)力對快感機制的壓制”和“沒有對象的性”，并且她希望作品最后的呈現(xiàn)“被保持在曖昧狀態(tài)”，以便觀眾能夠“像打開一本書一樣”進行閱讀。她自述想要表達欲望，卻并沒有明確選取具體哪一種欲望，在每一個主題里，淺嘗輒止，用一兩個作品試探。但因為多而雜這個主題就像一個隨筆集，缺乏統(tǒng)一和完整性，不僅會讓許多觀眾云里霧里，還會覺得單個的作品完成度欠缺。作為“S”代表的《行舍》（2012年）、《行形》（2016年）、《行嗔》（2013年-2016年）三條巨蛇，一條鮮紅，兇悍張口，一條翠綠，立身觀察，一條白色，被截成一段一段。它們在暗處匍匐，觀察，伺機而動。向京在采訪中說到這三條蛇是分別有隱喻的，但具體到底是什么隱喻？她所想表達的，就像埋在了下了雪的土地中，猶抱琵琶半遮面。在現(xiàn)在只能體現(xiàn)為一種混沌的想表達但又表達不出的，不上不下的一種感受?！队邢薜纳仙罚?013年-2016年）和《S》（2013年-2016年）是這個系列中的兩幅人體，運用了人偶的球形關(guān)節(jié)和構(gòu)造方法?！队邢薜纳仙肪腿缤蚓┑淖晕冶戆?，思考如何在雕塑這一媒介有限的框架下上升，讓自己的表達脫離桎梏。

作為一個一直高產(chǎn)的雕塑家，向京在2011年-2016年中，相較于以往作品的產(chǎn)量有所下降，整個系列籠罩于氤氳迷茫的氣氛中，相較于以往形象的具象，主題和形象更顯得曖昧抽象，是向京希望結(jié)束自己不安的情緒與女人體的創(chuàng)作，嘗試多種新的方式，最終尋找到一個可預(yù)見的突破口。如何在含混不清的感受中，清晰地分辨出自己要的那條，不囿于雕塑這種形式中，對于人性與人的生存狀態(tài)不僅僅是再現(xiàn)與解讀，使得更高層次的思考成為一種可能。

責任編輯：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