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欣然
父親生前,常常給我講各種故事——在看似波瀾無驚的海域里生活著的數(shù)種生靈的故事。于我而言,那些關(guān)于海獅、章魚,或是殺人鯨的故事都已如數(shù)家珍,但唯有琵琶魚的故事最為動人。它們的鰭發(fā)著幽光,為了捕獵,魚鰭被延展、折疊成魚餌的形狀,引誘獵物前來。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夜晚,被璀璨星光籠罩的三人。母親輕拍著我的背,父親在一旁哼著一首古老的歌謠,歌詞講述了雌雄琵琶魚如何融為一體的秘密。當一只雄性魚找到他的配偶,他會一口咬住她,牙齒刺進皮膚,并釋放一種足以分解肌膚與唇部的酶,使它們血脈相連。雄性魚便自此寄生于他的配偶,通過共同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吸收所需的營養(yǎng),并為雌性提供精子。只要雌性魚一日不死,它們便以這樣的方式繁衍后嗣。
那時,父親在我眼里是個無所不知的人,他知道太多奇異的故事。我不確定其他的孩子是否也會如此神化自己的父親,盡管他偶爾也會對我和母親發(fā)脾氣,但那時的我還是深深崇拜著他。事實上,父親曾是這個漁村里最有能耐的年輕人之一。自打我祖父母在他五歲那年離世,身為遺孤的父親便是吃著村里百家飯長大的。他輟了學,學著同大人們一起打漁。經(jīng)年的風吹日曬賦予了他黝黑強壯的體格。一頭濃密的黑色卷發(fā)與那雙明亮的黑色眼眸煞是相襯。那眸子里熠熠閃光的是他的無畏、自信和毫不掩飾的野心。父親不同于那些粗野無知的村夫,他似乎天生就有著良好的修養(yǎng)。有人說他油腔滑調(diào),父親也確是一直桃花不斷。
或許俘獲母親的正是那副好皮囊和真性情。身為鎮(zhèn)長的獨女,母親欣享著無盡的愛與關(guān)懷,不諳世事,天真單純。十七歲那年,母親已出落為遠近聞名的美人,白皙精致,性情溫柔,不落俗塵。也許是因為厭倦了周遭淺薄而別有用意的追求者,見到父親的第一眼,母親便陷入了愛情。只是這段感情即刻遭到了外祖父的反對,縱然父親有著大好前程,但不管從何種角度,他的財力與出身都無法與母親相稱。我不知道父親到底使了什么魔法,母親鐵了心要嫁給他。
“你父親身上有著某種特質(zhì),”父親死后,母親常常與我提起他:“我至死都不會后悔和他私奔到這個漁村。”但她似乎不愿告訴我有關(guān)當年的細節(jié),關(guān)于他們究竟是如何逃出來的??偠灾?,他們回到漁村,開啟了全新的篇章。對于一對新婚夫婦來說,維持收支平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當時的母親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但母親并沒有放棄,她那精致面容和纖纖柳腰下藏著的是一股子執(zhí)拗和強硬。慢慢地,她學著浣衣、縫補,學著把一種魚做出十二味佳肴,甚至學會了修補被海水侵蝕的船只。
父母的努力換來了相對殷實的生活,自我記事起,相比于鄰居,家里的條件總顯得寬裕不少。我們是村子里第一個蓋起兩層樓房的人家,擁有最先進的漁船。父母雖難免因為瑣事爭吵,但很快就會有一方妥協(xié),而讓步的往往是母親。我多么希望生活可以如此存續(xù)至永遠,可是美夢迅速支離破碎。如同晴空與暴風雨的不期而遇。
我從未見過瑞雯小姐,只聽聞過她的艷名。她是酒吧里新來的舞女,一支卓絕的獨舞在一夜之間成就了她的名聲。那些得以一睹其芳容的人們說,玲瓏的身材就是她最大的本錢,沒有男人能抵擋那攝人的曲線。年輕的男人們前赴后繼,爭得頭破血流,只為能和她約會。女人們在外議論她的輕佻,議論她四處賣弄,卻也私下里琢磨著如何擁有如她一般的身姿。
那時的母親無暇顧及自己的身材,家務和孩子已經(jīng)占據(jù)了她全部精力。長期的操勞剝奪了她原本無瑕的皮膚,變得粗糙,脊背也佝僂了。人們很難想象這樣的母親也曾是個出身高貴的小姐。一些不懂事的孩子甚至譏笑她聲線喑啞,皮膚松弛,像極了琵琶魚。而父親的魅力卻與日俱增,常年的航行洗盡了殘留的孩子氣,使父親顯得更為陽剛烈性。即使是臉上的疤痕與溝壑也宛若銀質(zhì)的光澤閃爍。因此,在父親與那位瑞雯小姐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之時,所有人都信以為真,除了母親。就算她的直覺告訴自己,他們早已不復從前,但母親依然選擇相信這個當初讓自己摒棄一切去追隨一生的男人。
這也是為什么在母親撞破他們纏綿熱吻之時,她徹底呆住了。
夾雜著濕氣的海風、綴著果樹的碩大后院、披著銅鞍的馬匹,這些曾使她所見至喜,因為每每見著它們,母親便覺得自己仍擁有那個自由自尊的天真靈魂。而那一刻,她只覺得惡心。撲面的魚腥味混著木頭腐爛的氣息,還有潤滑油散發(fā)出的臭氣,似乎目光所及之處都有他們纏綿的痕跡,所到之處都是他們的身影??謶趾鸵尚囊徊讲酵淌赡赣H,她絕望地跪倒在地,遠方傳來汽笛微弱的回音。
有一點我似乎沒有提及,父親向來行事果決,因此,在母親回過神來之后,他迅速攤了牌——他想離婚。奇怪的是,母親許是意識到無論自己怎樣懇求都不會改變父親的想法,她最終平和地接受了,前提是先給彼此一段時間冷靜。
可是父親忽視了一點,那便是自己一頭熱的盲目致使他并沒有看穿瑞雯小姐的虛榮。即使有著英俊的皮囊,父親依舊沒有足夠的財富去滿足瑞雯小姐一貫的奢靡。所以,在另一位紈绔出現(xiàn),邀請她去大城市發(fā)展之后,瑞雯小姐二話不說便離開了這個小漁村。母親并沒有借此挖苦心灰意冷的父親,她安慰著他,原諒也縱容了他的過去。沒有人對這一插曲偏執(zhí)一辭。寬容畢竟是一種美德。我們一家還是被鄰里羨慕著,還是一個美滿的家庭。
只是好景不長,六個月后,父親駛著機動船出海,引擎中途出現(xiàn)故障,意外就這樣發(fā)生了,母親對著打撈起的尸身哭得撕心裂肺。這樣的意外在漁民中已是尋常,沒有人知道,也無人在意這起事故究竟是如何發(fā)生的,大家只是同情母親這些年遭遇的不幸。
長大后,父親的形象在我記憶中已經(jīng)逐漸模糊。但我永遠會記得那個星空,記得所有美麗的故事。琵琶魚潛于深海,透明的鰭發(fā)著微弱卻持久的光,像極了獵戶座。
同樣,我也會永遠記得那天我看到的一切,父親最后出海前的那天。
我看到母親松動著船釘。
我看到母親在流淚。
我看到母親用手背抹去淚水,繼續(xù)松動著那顆船釘。
只有一個死去的人才不會再次背叛她。
他們已如一對琵琶魚,只有死亡才能將他們徹底分開。
主持人:趙步陽
責任編輯: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