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霞, 劉 蕊
(燕山大學 文法學院,河北 秦皇島066004)
戀愛、婚姻原本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然而近年來,家庭暴力問題頻出,根據(jù)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在我國婚姻生活期間,約有24.7%的女性遭受過其丈夫的家庭暴力。 家庭暴力的形式不僅限于謾罵、毆打,還包括限制人身自由、經(jīng)濟控制、言語威脅等不同方式。[1]近日,北大自殺女生包麗不寒而栗的愛情故事引發(fā)了熱議[2],兩人在戀愛期間,包麗的男友牟某嫌棄其有過戀愛經(jīng)歷,不是處女,但又不想分手,而百般折磨包麗。 在包麗自殺前,曾向她提出過拍裸照、紋身刺字、讓包麗自稱為狗、先懷孕再流產(chǎn)、做絕育手術等無理要求。 牟某雖然沒有對包麗施加過簡單粗暴的人身暴力,但是通過討好、洗腦作為先導,持續(xù)不斷地貶低、侮辱、謾罵,反復向包麗灌輸她的行為不檢點,對不起牟某的思想,令包麗自覺卑微、一無是處、極度害怕被拋棄,一步步地扭曲了她的價值觀,摧毀了她的人格自尊和心理防線,以處女情結為借口進行精神折磨,從而達到“精神控制”。 在我們普通人看來這些不可理喻的事情,北大法學院大三的學生包麗卻照做,最終瀕臨崩潰的邊緣,選擇了用自殺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痛苦。 在司法實踐中,還有一部分長期遭受家庭暴力的受虐女性,她們沒有像包麗一樣對生活不再抱有希望,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是在絕望中求生,選擇了“以暴制暴”的極端的方式,將施虐者殺死來尋求解脫。 下文述及的“受虐婦女綜合癥”中的“暴力循環(huán)”和“習得性無助”理論,可以用來解釋這類受虐女性無法擺脫施虐者的恐懼心理狀態(tài),以及她們出現(xiàn)極端行為的原因。 受虐婦女殺夫的這類案件中,往往會因為不滿足防衛(wèi)的時間條件和限度條件,很難用正當防衛(wèi)的規(guī)定為受虐婦女出罪。 但是考慮到案件的特殊性,受虐婦女長期遭受家庭暴力,產(chǎn)生殺人的沖動,被害人也具有過錯。 在此類案件中,被害人過錯和“受虐婦女綜合癥”等因素是對被告人量刑輕緩化的重要原因。
家庭暴力下受虐婦女犯罪案件中,受虐婦女在反抗時具有明顯的防衛(wèi)因素,施虐者的長期家暴行為具有直接的過錯責任,這些都是法官在審理時需要考慮的重要因素。 筆者在分析家暴受害婦女犯罪案件的量刑情況時,做了大量的實證研究,以無訟案例為檢索平臺,再以“家庭暴力”“刑事案件”等為關鍵詞進行裁判文書檢索,同時滿足主體條件為受暴婦女,經(jīng)過篩選,共有71 份裁判文書是受暴婦女在長期遭受丈夫的家庭暴力的情況下進行了反抗。①橫坐標表示裁判年份,縱坐標表示刑期,現(xiàn)統(tǒng)計情況如圖1 所示:
如圖1 所示,隨著處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方面的立法與司法實踐不斷完善,尤其是2015 年《關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出臺后,與以往10 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刑期相比,家暴受害婦女犯罪案件在審理時體現(xiàn)出了量刑輕緩化的趨勢。 在這71 個案件之中,有27 個案件是手段、后果都較為嚴重的案件,即受虐婦女殺夫案。其量刑趨勢如圖2 所示:
我們可以看出受虐婦女殺夫案的量刑趨勢,同樣是符合家暴受害婦女犯罪案件量刑輕緩化趨勢的。 盡管在此類案件中,受虐婦女造成施虐者死亡的結果,但是在案件審理時,我們不能僅僅盯著死亡的結果,而是應該看到受虐婦女殺夫案與普通的故意殺人案不同。 首先這些受虐婦女往往是初犯,實施犯罪行為之后大多數(shù)會向公安機關投案自首或者留在現(xiàn)場等待警察的到來;其次被害人過錯往往是這類案件發(fā)生的誘因,由于被害人長期存在家暴行為,最終導致受虐婦女實施“以暴制暴”極端的殺人行為,其反抗也屬無奈之舉;最后受虐婦女具有人身危險性較小的特點,其加害行為一般只針對施虐者,施虐者消失后,對其他人便不會再有危害性。 因此,對于家庭暴力下受虐婦女殺夫案件中的受虐婦女從輕、減輕量刑,具有研究價值。
受虐婦女受長期家庭暴力的影響,如驚弓之鳥一般,時刻處于不安與恐懼之中,哪怕對于強度不大的施虐行為進行反抗,最終也可能導致出現(xiàn)極端的殺夫行為。 如果能夠結合既往的家暴史和受虐婦女的特殊身心狀態(tài),證明在當時情況下,受虐婦女相信只有以極端暴力的殺夫方式進行反擊,否則將會面臨更嚴重甚至是致命的暴力侵害。[3]受虐婦女的這種心理狀態(tài)在國外被稱做“受虐婦女綜合癥”。 目前該理論在美國、加拿大等國家可以作為正當防衛(wèi)的專家證據(jù)為受虐婦女的殺夫行為出罪。 在我國,對于那些正在遭受施虐者暴力行為而進行反抗的受虐婦女,可以結合該理論考慮正當防衛(wèi)為其出罪。 但是大多數(shù)情況下,則是運用“受虐婦女綜合癥”解釋長期遭受家暴的受虐婦女實施極端行為的原因,從而作為被告人從輕、減輕量刑的理由。
上世紀80 年代研究家庭暴力的先驅(qū)、美國臨床法醫(yī)心理學家雷諾爾·沃克博士通過對400 多名受虐待的婦女進行臨床研究提出了“受虐婦女綜合癥”。 “受虐婦女綜合癥”是對那些長期處于暴力關系中的婦女,因長期受到虐待而形成的一種心理和行為模式的科學界定。[4]“受虐婦女綜合癥”的概念包括“暴力循環(huán)”和“習得性無助”理論。
“暴力循環(huán)”(cycle of violence)理論是指一個家庭暴力周期是由三個階段構成:憤怒積累階段——暴力毆打階段——道歉和好階段。 在第一階段中,丈夫和妻子會出現(xiàn)爭吵,夫妻關系開始變得緊張,施虐者進而實施一些輕微的暴力行為。接下來是第二階段,施虐者暴露其殘暴的本性,實施更為嚴重的家庭暴力,導致受虐婦女輕傷甚至重傷。 到了第三階段,施虐者道歉,并表示再也不會出現(xiàn)家暴行為,受虐婦女原諒,兩人重歸于好。這一周期結束后,很快就會進入下一周期,并且暴力程度不斷升級。 每經(jīng)歷一個周期的暴力循環(huán),受虐婦女都會變得更加恐懼、無助,深陷痛苦之中。
“習得性無助”(learned helplessness)理論是指受虐婦女在長期遭受家庭暴力的影響下,出現(xiàn)的一種無法擺脫施虐者的心理狀態(tài)。 該理論最早由心理學者塞利格曼通過實驗得出[5],他將小狗關進籠子里,只要按響蜂音器,便開始電擊小狗,因為小狗被關進籠子里,是逃脫不了的。 反復實驗以后,只要蜂音器一響,在進行電擊之前,即使先打開籠子,此時的小狗也不會逃跑,而是還沒有等到出現(xiàn)電擊,就開始倒在地上呻吟、顫抖。 沃克博士將該理論引用到受虐婦女身上,認為長期處于家庭暴力之下的受虐婦女正如“被電擊的小狗”,她們在持續(xù)的、高強度的虐待折磨下心理逐漸發(fā)生變化,由最初的試圖反抗到隨后的無奈承受,直至最終形成心理癱瘓的狀態(tài)。[6]受虐婦女經(jīng)過變本加厲的暴力循環(huán)后,深陷恐懼、無助的狀態(tài)之中,她們對自己所面對的困境無力改變,于是向施虐者妥協(xié)。 受虐婦女的另一種反應就是在絕望中進攻[7],她們既難以離開施虐者,也無法改變現(xiàn)狀,正如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樣,直到家庭暴力程度達到她們無法忍受的極限時,她們認為只有殺死丈夫這個唯一的途徑,才能徹底尋求解脫。 受虐婦女不顧后果地采用了“以暴制暴”的極端手段將施虐者殺死。
在美國的司法實踐中,“受虐婦女綜合癥”是一種專家證言,可以用來證明受虐婦女的殺夫行為構成自我防衛(wèi)[8],也可以用來解釋受虐婦女為什么認為除了殺死其丈夫之外,沒有其它方法可以擺脫施虐者。 在證明受虐婦女殺夫的行為是否構成自我防衛(wèi)時,“受虐婦女綜合癥”的專家證言的作用,是證明被告人在反擊時相信她所面臨的危險是具有緊迫性的。 該理論在美國被提出后,已經(jīng)作為專家證據(jù)在美國、加拿大、英國、德國、新加坡等國家的刑事司法中被采納,成為被告人從輕、減輕或免于刑事處罰的依據(jù)。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案件便是1987 年加拿大的拉娃莉案[9]。
拉娃莉在與其丈夫婚姻期間,曾長期遭受毆打與辱罵。 在案發(fā)當晚,拉娃莉的朋友們來到她的家里聚餐,她的丈夫與她又發(fā)生了爭吵,拉娃莉為了避免自己遭受毒打,便逃到閣樓上的臥室躲藏。 拉娃莉的丈夫追進臥室,對她實施打罵,并威脅她說:“等朋友離開我就要殺死你,除非現(xiàn)在,你用槍先殺死我?!彼f給了拉娃莉一把安裝好子彈的手槍,出于極度恐懼的心態(tài),拉娃莉在丈夫轉(zhuǎn)身離開時,開槍射殺了他。 因此,檢察機關以謀殺罪的罪名對拉娃莉進行了指控。
律師在案件庭審時,提出拉娃莉是正當防衛(wèi),應該獲得無罪判決。 律師邀請了具有豐富的治療受虐婦女經(jīng)驗的醫(yī)生,作為專家證人出庭出具專家證言,證明拉娃莉?qū)儆陂L期遭受家暴的受虐婦女,其射殺丈夫的行為,是面對死亡威脅時,在極度恐懼的狀態(tài)下做出的反應,具有明顯的“受虐婦女綜合癥”的特征。 法官在審理時認為,由于陪審團都是普通的正常人,家庭暴力給受虐婦女心理造成的影響,陪審團是無法準確了解的,需要專家出具證言,輔助陪審團理解。 而且,拉娃莉受暴的經(jīng)歷和她最終的殺人行為之間具有關聯(lián)性,“受虐婦女綜合癥”的專家證言,屬于可采證據(jù),可以被適用。 最終陪審團經(jīng)過評議,宣布拉娃莉構成正當防衛(wèi),其被無罪釋放。 該案后被上訴至加拿大最高法院,加拿大最高法院采納了“受虐婦女綜合癥”的專家證據(jù),認為傳統(tǒng)正當防衛(wèi)的規(guī)定是站在雙方均為男性的視覺而制定的,而對于身高,體力都不如男性的女性,顯然是是不公平的,結合“受虐婦女綜合癥”的專家證言,可以對受虐殺夫行為的原因作出準確的判斷,最終支持了拉娃莉正當防衛(wèi)的辯護理由。 拉娃莉一案的判決不僅影響了加拿大的司法實踐,更是影響了整個英美法系國家。 拉娃莉一案,雖然并不意味著所有的受虐婦女殺夫案件都能被認定為正當防衛(wèi),獲得無罪判決,但是“受虐婦女綜合癥”作為專家證言在法庭上被廣泛使用,在司法實踐中被普遍接受。 同時,“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對于正當防衛(wèi)理論產(chǎn)生了沖擊,由于拉娃莉的射擊行為是發(fā)生在丈夫正準備離開臥室時,對她的人身暴力并非正在進行,并不符合正當防衛(wèi)的時間條件。 但是結合“受虐婦女綜合癥”的專家證言,拉娃莉在射擊時真實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她認為唯一的保護自己的方法就是將丈夫殺死,司法實踐適度地放寬了正當防衛(wèi)的時間條件,受虐婦女的殺夫行為在一定程度上被司法實踐所理解。
1. 我國引入“受虐婦女綜合癥”鑒定意見減輕量刑的法律依據(jù)
在我國司法實踐中,最早引用“受虐婦女綜合癥”鑒定意見的案例見是2003 年河北劉栓霞殺夫案。 劉栓霞與其丈夫張水軍婚姻的12 年間,一直忍受丈夫的無故毒打,常常是頭破血流,下半身淤血,劉栓霞窮盡了所有救濟方式也無法終止丈夫的施暴。 終于在丈夫的惡語“如果你與我離婚,我就殺了你全家”威脅之下,將“毒鼠強”摻入面中毒死了張軍水。 該案在審理時,中國法學會家庭暴力問題專家陳敏為劉栓霞作了“受虐婦女綜合癥”的鑒定意見,并出具了證言。 辯護律師提出劉栓霞符合“受虐婦女綜合癥”的特征,并將其作為正當防衛(wèi)的證據(jù)提交給法庭。 但是,法院并未采用該證據(jù),該案的審理法官表示,委托專家做“受虐婦女綜合癥”的鑒定意見于法無據(jù),法院不會考慮采納這種證據(jù)形式,最終認定劉栓霞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12 年。 法院雖然沒有采納“受虐婦女綜合癥”的鑒定意見,但是其對該類案件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實際上,我國雖然沒有法律明確規(guī)定,對長期遭受家暴的受虐婦女需要進行專家鑒定,但我國的程序法為其提供了適用空間。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44 條規(guī)定:“為了查明案情,需要解決案件中某些專門性問題的時候,應當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進行鑒定?!蹦壳八痉▽嵺`還不夠了解家庭暴力中的專門問題,因此需要專家證人出庭說明專業(yè)性的問題。 《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八十七條規(guī)定:“對案件中的專門性問題需要鑒定,但沒有法定司法鑒定機構,可以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進行檢驗?!?018 年公布的《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參與辦案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七條,人民檢察院辦理刑事案件需要收集證據(jù)的,可以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開展下列工作:(一)在檢察官的主持下進行勘驗或者檢查;(二)就需要鑒定、但沒有法定鑒定機構的專門性問題進行檢驗;(三)其他必要的工作。 這意味著受虐婦女特殊的心理狀態(tài)和行為方式可以由檢察院指派或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進行檢驗,家庭暴力問題專家可以在審前參與辦案。
2. 我國引入“受虐婦女綜合癥”鑒定意見從輕、減輕量刑的原因
引入“受虐婦女綜合癥”并不意味著家庭暴力下,受虐婦女的殺夫行為可以構成正當防衛(wèi),從而免于刑事處罰。 “受虐婦女綜合癥”僅僅是對受虐婦女的行為方式進行描述,查明案件的客觀事實,幫助法官公正地評估受虐婦女殺夫行為的原因。專家證人的作用就是從受虐婦女的角度出發(fā),為人們客觀、科學地分析數(shù)年來受虐婦女遭受家庭暴力的處境,以及產(chǎn)生的普通人無法感知的恐懼情緒。 在此基礎上去看待受虐婦女防衛(wèi)的時間條件和限度條件,判斷其是否超出法律的規(guī)定,從而為受虐婦女的行為從輕、減輕量刑,作出公正的審判。
通過上文分析,“受虐婦女綜合癥”的表現(xiàn)為“暴力循環(huán)”和“習得性無助”這兩方面,即經(jīng)過一定周期的家庭暴力后,受虐婦女深陷恐懼、無助的狀態(tài)之中,既沒有辦法擺脫家庭暴力,也沒有辦法改變現(xiàn)狀,最后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通過殺死丈夫的極端方式尋求解脫。 其中,受虐婦女的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她的恐懼甚至達到病態(tài)的心理狀況,在思想和行為方式上異于普通婦女,做出極端的行動。 恐懼在心理學上的界定,是一種感覺到面臨危險而引發(fā)的令人不愉快的情緒。 而在生物學中的界定,恐懼是指適應環(huán)境,保存生命,避開可能的傷害。 動物的恐懼表現(xiàn)為它的防御行為。[10]而適用到人身上,攻擊和反抗行為是人的本能反應。 對于受虐婦女這類特殊主體而言,施虐者周期性的暴力毆打,經(jīng)濟上的嚴格控制,以及經(jīng)常性的言語威脅,使得受虐婦女的心理一直深陷在恐懼之中。 而在這種恐懼情緒的影響下,受虐婦女進行防衛(wèi)時間和防衛(wèi)限度的選擇難免會超出一定的范圍,這也是大部分受虐婦女殺夫案難以被認定為正當防衛(wèi)的原因。 《德國聯(lián)邦刑法典》第33 條規(guī)定,如果行為人出于慌亂、恐懼或者驚嚇而超越防衛(wèi)的界限,那么,他不受處罰。[11]我國盡管沒有相應條款規(guī)定受虐婦女殺夫可以免除刑罰,但是應用“受虐婦女綜合癥”,可以解釋她的恐懼心理以及減刑量刑的原因。 例如在2015 年張殿如殺夫案中,張殿如長期受丈夫張某甲的打罵,由于張某甲的經(jīng)濟控制和言語恐嚇,張殿如不敢與其離婚。 在受傷后,張殿如也曾求助過民警,但民警只是對其丈夫進行批評教育,張某甲并沒有悔改反而變本加厲。 最終在案發(fā)當晚,張某甲再一次打罵了張殿如及其女兒,并揚言要殺了張殿如哥哥一家。 出于對家人的保護,在激憤、恐懼狀態(tài)下,張殿如趁張某甲酒醉后熟睡的時候,用秤砣、釘錘、扳手、跳刀等四種工具,將其殺害。 在張殿如女兒請求停止殺人行為時,張殿如表示,如果不將他殺死,日后還會繼續(xù)被他折磨。 在當時的情況下,張殿如的憤怒、恐懼情緒已經(jīng)到達了最高點,強烈地爆發(fā)出來,因為情緒極為亢奮,出手力量很大,結果十分慘重。[12]張殿如在在當時的情況下,用秤砣、釘錘、扳手多次擊打張某甲頭部、面部,導致張某甲死亡,接著又用準備好的跳刀刺張某甲胸腹部四十余刀,并將其生殖器割掉。 張殿如在求助不得,離婚不能,窮盡了自己認知內(nèi)所有的方式,仍然無法擺脫家庭暴力的情況下,產(chǎn)生的激憤、恐懼的心理狀態(tài)以及做出極端的殺人行為,完全符合“受虐婦女綜合癥”的表現(xiàn),同時,應用該理論也可以解釋張殿如的行為不在正當防衛(wèi)的時間內(nèi)進行,以及超出了必要限度的原因,從而對其減輕量刑。 該案在審判時邀請了家暴問題專家陳敏出庭接受了詢問。 最終法院結合陳敏的意見,認定張殿如屬于受害婦女,其采取惡劣手段殺害被害人,更主要的還是為了防止被害人未死會對其施以更加嚴重的家庭暴力,具有防衛(wèi)因素,結合其他從輕、減輕的情節(jié),法院最終認定張殿如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8 年。
我國刑法條款并未對長期遭受家庭暴力的受虐婦女殺夫行為作出免除處罰的規(guī)定,即使受虐婦女確因無法忍受被害人的長期家暴行為,出于恐懼心理,采取極端手段將施虐者殺死,仍然構成故意殺人罪,難以用正當防衛(wèi)的規(guī)定為其出罪,對于這部分案件,因被害人具有過錯,可以考慮從輕、減輕量刑。
“責任分擔理論”是從責任自負的角度出發(fā),該理論認為案件是在被害人存在過錯的情況下發(fā)生的,對于該不法行為的發(fā)生,被害人也應當承擔相應的責任。[13]正如德國學者霍勒認為:“一些犯罪行為發(fā)生之前,犯罪人與被害人的相互作用,排除了將不法行為完全歸咎于犯罪人,在那些案件中,犯罪行為部分應歸責于被害人?!盵14]這表明,犯罪人和被害人雙方對犯罪的發(fā)生,共同起到了推進作用,在此種情況下,就不應將不法行為僅僅歸咎于犯罪人一方,需要被害人分擔一部分的法律責任,使得犯罪人的量刑得以減輕。
“譴責性降低理論”是從犯罪動機的角度出發(fā),分析行為人的內(nèi)心狀態(tài)。 該理論認為,因為被害人存在著過錯,這種過錯在與犯罪人互動中,傳遞給犯罪人,從而使犯罪人增強犯意,進而實施犯罪行為,因為是被害人引發(fā)的犯意,所以對行為人的譴責性降低,其主觀惡性較小,應當減輕其量刑。 英國學者馬丁·希西克是該理論的代表,認為被害人在損害結果產(chǎn)生之前的激發(fā)或挑釁行為,無論其是否應受譴責,只要該行為推動了犯罪人的暴力反應,那么犯罪人在主觀上的應受譴責性就會適當降低。[15]譴責性降低理論比較強調(diào)外界對犯罪人的影響,當被害人對犯罪人不斷地進行挑釁、刺激和推動,使得犯罪人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從而做出不法行為。 那么被害人應當受到譴責,從而對被告人降低譴責,從輕、減輕被告人的量刑。
在國外的立法實踐中,德國刑法第213 條規(guī)定將“被害人對被告人及其家屬有虐待或者重大侮辱”作為故意殺人罪的減輕情節(jié);俄羅斯聯(lián)邦刑法第61 條將由于受害人的行為不合法或不道德而實施犯罪一項作為法定減輕處罰的情節(jié);意大利刑法第62 條第2 項規(guī)定“因他人不正之行為,引起義憤而犯罪者,可減輕”[16]。 目前,我國《刑法》雖然沒有將被害人過錯作為法定量刑情節(jié),但是被害人過錯對減輕刑罰的影響,在許多司法規(guī)范性文件中均有明確的體現(xiàn)。 2009 年最高人民法院制定的關于《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第十一條的規(guī)定,具體確定了被害人的過錯程度,將被害人過錯分為一般過錯和嚴重過錯。 明確規(guī)定了對被告人刑罰從輕的具體幅度,為量刑提供裁判依據(jù),具體而言,分為兩種情況:(1)被害人有嚴重過錯或者對矛盾激化負有直接責任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20% ~30%;(2)被害人有一般過錯或者對矛盾激化負有一定責任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20%以下。 2015 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lián)合制發(fā)的《關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第二十條規(guī)定:“充分考慮案件中的防衛(wèi)因素和過錯責任。 對于長期遭受家庭暴力后,在激憤、恐懼狀態(tài)下為了防止再次遭受家庭暴力,或者為了擺脫家庭暴力而故意殺害、傷害施暴人,被告人的行為具有防衛(wèi)因素,施暴人在案件起因上具有明顯過錯或者直接責任的,可以酌情從寬處罰?!?017 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第一審普通程序法庭調(diào)查規(guī)程(試行)》第四十三條規(guī)定,將被害人過錯情節(jié)適用于刑事案件第一審普通程序,這意味著被害人過錯情節(jié)的案件范圍已經(jīng)完全放開,法庭除了要審查被告人是否具有法定量刑情節(jié)外,還應當審查各酌定量刑情節(jié),如案件起因、被害人有無過錯及過錯程度、是否對矛盾激化負有責任及責任大小等。 換言之,在量刑時,法官不僅要考察犯罪人一方的因素,而越來越多地關注被害人與犯罪人在犯罪中分別所起的作用,來綜合判斷犯罪人的主觀惡性以及人身危險性等,對于被害人過錯的性質(zhì)和程度嚴重的案件,給予犯罪人較為輕緩化的刑罰。 在受虐婦女殺夫案件中,被害人存在過錯從而導致受虐女性采取“以暴制暴”的反抗行為,這些規(guī)定為此類案件中的女性減輕量刑,提供法律依據(jù)。
如何理解和把握被害人過錯的性質(zhì)和程度,更多的時候取決于法官的自由裁量權。 由于不同法官對運用被害人過錯減輕量刑的理解也不盡相同,這會導致不同地區(qū),不同層級的法官,在對家暴受虐婦女殺夫案中的受虐婦女減輕量刑時,出現(xiàn)量刑失衡的現(xiàn)象,量刑結果相差較為懸殊。 經(jīng)過對2013 年至2017 年全國涉及被害人過錯案件的梳理,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五年中共有1133 件案件涉及被害人過錯,其中952 件是在二審中予以認定的,占被害人過錯案件的84.02% ,但是一審法官對本案所涉及的被害人過錯采取謹慎甚至忽略的態(tài)度。[17]例如在晏紅左殺夫案中,案發(fā)時因被害人再次實施家庭暴力,直接導致晏紅左實施“以暴制暴”的反抗行為,二審法院考慮到被害人對晏紅左存在著多年家庭暴力,并有婚外情,具有重大過錯,改判為有期徒刑3 年,緩刑5 年。 一審法院判處晏紅左有期徒刑10 年,未能充分考慮被害人過錯這一因素,對案件的起因沒有進行準確的判斷,過重的刑罰與其較低的人身危險性明顯不符。 因此,筆者認為可以應用循證方法,解決家暴受虐婦女減輕量刑過程中量刑失衡的問題。
循證方法最先運用于醫(yī)學領域,循證醫(yī)學要求慎重、準確地應用當前所能獲得的最佳研究證據(jù),來確定患者的治療措施,旨在將最好的研究結果、臨床醫(yī)師的經(jīng)驗水平和病人的要求進行結合,得出最佳的治療方案。 將循證方法應用到法學領域,法循證學是針對明確、具體的法律問題,通過循證方法甄別、篩選出具有相關性的法律法規(guī)以及案例信息,進而依據(jù)已有的相關法律資源、主流的法律價值觀念和實踐經(jīng)驗來對篩選的結果進行評估,選擇最佳證據(jù)(最佳解決問題的經(jīng)驗),結合需要解決的問題,得出最佳解決問題的方案。 法循證學之所以能在認定案件事實過程中起到較為重要的作用,主要由于其被歸納出來的五個步驟:第一步,提出待解決的問題。 這是運用循證方法的先決條件。 第二步,根據(jù)問題檢索證據(jù)。 根據(jù)問題的特性,在數(shù)據(jù)庫中有針對性地檢索。 第三步,評價證據(jù),獲取最佳證據(jù)。 對已獲取的所有相關證據(jù)進行嚴格評價,選擇可供使用的最佳證據(jù)。第四步,應用最佳證據(jù)。 根據(jù)最佳證據(jù)制定出最終解決方案。 第五步,評價效果與反饋。 評價此次循證的過程與決策效果,總結經(jīng)驗教訓反饋給數(shù)據(jù)庫,供其他人參考。 實施以上循證步驟的前提是建立相關的案例庫、法規(guī)庫或理論庫。
法循證學在解決法官運用被害人過錯量刑失衡問題時,首先要建立與被害人過錯相關的案例庫、法規(guī)庫或理論庫;然后提出問題,例如家庭暴力中被害人有無過錯,過錯的性質(zhì)以及程度等相關問題;接下來進行檢索,篩選出需要的信息,經(jīng)過評價后選擇最佳證據(jù);應用最佳證據(jù),對被害人過錯進行充分考慮,為被告人從輕、減輕量刑,做出公正的審判。 最后,再將審理此類案件過程中遇到的與被害人過錯相關的問題,反饋給數(shù)據(jù)庫,實時更新數(shù)據(jù)庫。 這樣就可以實現(xiàn)一種良性循環(huán),以后在辦理此類案件過程中,當出現(xiàn)對被害人過錯理解不明確或把握不準時,為各地法官提供一個開放的、可共享的數(shù)據(jù)資源,避免出現(xiàn)量刑失衡的現(xiàn)象。
注釋:
①檢索時間截至2020 年1 月13 日。 前27 個為受虐婦女殺夫案件,其他為受虐婦女犯罪案件:(2013)粵高法刑一終字第343號,周煥喜犯故意殺人罪案;(2013)哈刑一初字第107,聞燕榮犯故意殺人罪案;(2014)昭中刑一初字第50 號,王中敏故意殺人一審刑事判決書;(2014)豫法刑四終字第00017,姚雙霞犯故意殺人罪案;(2014)漳刑初字第1 號,劉培敏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4)朝刑一初字第00017 號,于子鳳故意殺人案;(2014)桂市刑一初字第50 號,余克鸞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5)通中刑初字第00001 號,周芬犯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5)皖刑終字第00077 號,王芳故意殺人二審刑事裁定書;(2015)楚中刑初字第114 號,張殿如故意殺人案一審刑事判決書;(2015)浙溫刑初字第68 號,曹瑰犯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5)浙溫刑初字第4 號,姚榮香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5)延中刑一初字第00055 號,劉琳故意傷害一審刑事判決書;(2015)滁刑初字第00022 號,李某甲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5)汕中法刑一初字第33 號,陳賽英故意殺人二審刑事裁定書;(2016)云23 刑初15 號,果勤娟故意殺人案一審刑事判決書;(2016)川16 刑初7號,楊勝梅犯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7)內(nèi)刑終49號,劉玉紅故意殺人罪二審刑事判決書;(2017)黑01 刑初134號,王玉芬故意殺人一審刑事判決書;(2017)桂12 刑初3 號,蘇玉葵故意殺人一審刑事判決書;(2017)浙03 刑初80 號,王秀容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7)云2626 刑初131 號,余衛(wèi)萍故意殺人一審刑事判決書;(2018)川1304 刑初106 號,陳瓊麗故意殺人一審刑事判決書;(2018)皖15 刑初9 號,李俊翠故意殺人一審刑事判決書;(2018)魯0203 刑初413 號,王莉莉故意殺人一審刑事判決書;(2018)冀0982 刑初256 號,韓某某故意殺人一審刑事判決書;(2019)魯1202 刑初103 號,王某某故意殺人罪一案一審刑事判決書;(2013)川刑終字586 號,唐芳犯故意傷害罪二審刑事判決書;(2014)漢陰刑初字第00011 號,陳翠菊故意傷害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4)井研刑初字第69 號,雷燕春犯故意傷害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4)晉市法刑初字第17 號,趙秀琴故意殺人案一審刑事判決書;(2014)克刑終字第14 號,劉璐故意傷害一案二審刑事附帶民事裁定書;(2014)南刑三終字第00045 號,曲振梅犯故意傷害罪一案二審刑事判決書;(2014)昆刑一初字第167 號,李桂美故意傷害案一審刑事判決書;(2014)陜刑三終字第00045 號,王桃平故意傷害案二審刑事裁定書;(2015)昆刑一初字第75號,馬瓊故意殺人案一審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2015)綠刑初字第55 號,楊俄背故意傷害案一審刑事判決書;(2015)蘭刑一終字第9 號,魯珠香過失致人死亡罪二審刑事裁定書;(2015)樂刑初字第14 號,王某甲故意傷害一審刑事判決書;(2015)合江刑初字第93 號,許林芳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5)全刑初字第65 號,被告人周仁姣犯故意傷害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5)佛中法刑一終字第131 號,蔣華蓉故意殺人罪二審刑事判決書;(2015)鹿刑初字第119 號,關雪芝犯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5)拜刑初字第5 號,張麗杰故意傷害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5)浙溫刑初字第103 號,姚文翠犯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6)黑7510 刑初22 號,張美茹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6)皖刑終29 號,晏紅左故意傷害二審刑事判決書;(2016)黔2728 刑初84 號,被告人王某某犯故意殺人罪一案一審刑事判決書;(2016)粵09 刑初4239號,朱亞容故意殺人一審刑事判決書;(2016)桂0324 刑初43號,唐東玲故意傷害一審刑事判決書;(2016)川1423 刑初236號,黎德鳳犯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6)豫1326 刑初247 號,吳某故意殺人一審刑事判決書;(2016)豫1426 刑初690 號,劉某某故意殺人一審刑事判決書;(2016)浙0281 刑初169 號,柳某犯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6)新2928 刑初74 號,石秀珍故意傷害罪刑事一審判決書;(2017)粵1224刑初127 號,盧美芳故意殺人一審刑事判決書;(2017)贛08 刑初8 號,高春妹故意殺人一審刑事判決書;(2017)湘刑終281號,謝穩(wěn)穩(wěn)故意殺人二審刑事附帶民事裁定書;(2017)黔2601刑初122 號,陳安菊故意傷害一審刑事判決書;(2017)川0811刑初54 號,青其翠過失致人重傷案一審刑事判決書;(2018)冀刑終196 號,白素霞故意殺人二審刑事裁定書;(2018)吉0183刑初348 號,苑文馨故意傷害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8)皖刑終160 號,熊永敏故意傷害二審刑事判決書;(2018)渝0111 刑初306 號,卿光玉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8)云0381刑初261 號,高配珍故意傷害一審刑事判決書;(2018)陜01 刑初234 號,段某艷故意殺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8)吉04 刑初31 號,王立霞故意傷害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8)內(nèi)0422刑初87 號,吳秀玲故意傷害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8)寧01刑初30 號,王東勤故意傷害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8)皖刑終56 號,李敬故意殺人二審刑事判決書;(2019)云2928 刑初16號,熊志花故意傷害一審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