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國人是最怕旅行的一個民族。鬧饑荒的時候都不肯輕易逃荒,寧愿在家鄉(xiāng)吃青草啃樹皮吞觀音土,生怕離鄉(xiāng)背井之后,在旅行中流為餓殍,失掉最后的權(quán)益———壽終正寢。至于席豐履厚的人更不愿輕舉妄動,墻上掛一張圖畫,看看就可以當(dāng)“臥游”,所謂“一動不如一靜”。說穿了“太陽下沒有新鮮事物”。號稱山川形勝,還不是幾堆石頭一汪子水?我記得做小學(xué)生的時候,郊外踏青,是一樁心跳的事,多早就籌備,起個大早,排成隊伍,擎著校旗,鼓樂前導(dǎo),事后下星期還得作一篇《遠(yuǎn)足記》,才算功德圓滿。旅行一次是如此的莊嚴(yán)!
古人云:“一生能著幾兩屐?”這是勸人及時行樂,莫怕多費(fèi)幾雙鞋。但是旅行果然是一樁樂事嗎?出門要帶行李,那一個幾十斤重的五花大綁的鋪蓋卷兒便是旅行者的第一道難關(guān)。要捆得緊,要捆得俏,要四四方方,要見棱見角,這已經(jīng)就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所能勝任的了。關(guān)卡上偏有好奇人要打開看看,看完之后便很難得再復(fù)原?!俺伺d而來,興盡而返?!焙芏嗳嗽诖蛲赇伾w卷兒之后就覺得游興已盡了。
原始的交通工具,并不足為旅客之苦。我覺得“滑竿”“架子車”都比飛機(jī)有趣?!坝L(fēng)而行,冷然善也”,那是神仙生涯。在塵世旅行,還是以腳能著地為原則。我們要看朵朵白云,但并不想在云隙里鉆出鉆進(jìn);我們要“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但并不想把世界縮小成假山石一般玩物似的來欣賞。交通工具之原始不是病,病在于舟車之不易得,車夫舟子之不易纏,“衣帽自看”固不待言,還要提防青紗帳起。
旅行雖然夾雜著苦惱,究竟有很大的樂趣在。旅行是一種逃避,“大隱藏人海”,我們不是大隱,在人海里藏不住。豈但人海里安不得身?在家園也不容易遁跡。成年地圈在四合房里,成年地看著家里的那一張臉,家里面所能看見的那一塊青天,只有那么一大塊。要放風(fēng)箏需要舉著竹竿爬上房脊,要看日升月落需要左右鄰居沒有遮攔。在這種情形之下,為什么不帶著一把牙刷捆起鋪蓋出去旅行幾天呢?
哈茲利特主張在旅行時不要伴侶,因為一個不合意的伴侶,是累贅。但人是個奇怪的動物,人太多了嫌鬧,沒人陪著嫌悶。旅行是享受清福的時候,但是也還想拉上個伴。只有神仙和野獸才受得住孤獨(dú)。
真正理想的伴侶是不易得的,客廳里的好朋友不見得是旅行的好伴侶,理想的伴侶須具備許多條件:不能太臟,如嵇叔夜“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太悶癢不能沐”,也不能有潔癖,什么東西都要用火酒揩;不能如泥塑木雕,如死魚之不張嘴,也不能終日喋喋不休,整夜鼾聲不已;不能油頭滑腦,也不能蠢頭呆腦。要有說有笑,有動有靜,靜時能一聲不響地陪著你看行云,聽夜雨,動時能在草地上打滾兒像一條活魚!這樣的伴侶哪里去找?(選自《梁實秋散文集》,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