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城
武漢疫情發(fā)生后,文藝批評家阿多諾的一句話屢屢被引用。他說:“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卑⒍嘀Z的意思,不是要詩人們集體沉默,而是用一種極端的句式告誡寫作者:“奧斯維辛之后,堅持文化批評已無可能,因為整個社會都空洞墮落,文化批評頃刻間就與它要批判的對象形成共謀,反被其掌控對象所拉攏?!保ㄏ@埂っ桌眨┻@番話對詩人的啟示是:災難發(fā)生后,寫詩的姿態(tài)是可疑的,如果詩人只是參與單一意的大合唱,或者寫作輕飄飄的、無關痛癢的詩歌,那么寫詩就是野蠻的,對防止災難再度發(fā)生毫無意義的。因此,比起濫用自己的表達欲,反思詩歌的倫理和藝術性,在今天更為重要。
時代在劇變,詩人無論是沉默還是發(fā)聲,都不能被粗淺的論調(diào)所概括。詩人沉默,不等于他無動于苦難,有可能,是他沒找到合適表達感受的詩句,而急切庸俗的表達,是對詩歌的褻瀆。詩人發(fā)聲,也不能簡單概括為勇敢的表現(xiàn)。在疫情詩歌噴涌而出的背景下,反思詩歌,要做的不是把詩人作為整體去批判或贊頌,而恰恰是回到個體,回到詩的本身。
在疫情后反思詩歌寫作,首先要回到詩的本位,即“詩歌是什么”的問題。關于這個問題,從中古時期的唐詩到現(xiàn)代白話詩時期都爭論不休,沒有絕對標準,但是,使人們在反復探索的過程中,達成了一些共識,這個問題其實可以換個角度理解,即“詩歌不是什么”。顯然,詩歌不是大白話,不是段落句子簡單空行,它也不同于宣傳的公文,詩歌要有詩性才為詩,而詩性源自字與字、句與句組成的音樂性、建筑美、意境等要素,無論是嚴格遵守格律的古體詩,還是打破傳統(tǒng)的白話詩,能留下來的佳作,都是有意境、有獨特趣味的作品,而不是說迎合了哪種立場,這首詩就是好詩。反思疫情詩歌的寫作,藝術性仍是第一位的。
何為藝術?普魯斯特一針見血:“真正的藝術,……其偉大在于重新找到、重新把握現(xiàn)實,在于使我們認識這個離我們的所見所聞遠遠的現(xiàn)實,也隨著我們用來取代它的世俗認識變得越來越稠厚、越來越不可參透、而離我們越來越遠的那個現(xiàn)實?!保ā蹲窇浰扑耆A》)
詩歌無論基于何種立場,藝術造詣都別具一格。但在抗疫詩歌現(xiàn)場,大部分詩歌嚴格來說不是詩,而是大白話拼貼。比如網(wǎng)友整理的《“新冠體”十大爛詩》,其中有兩首是這么寫的:
我要感謝你,冠狀君,因為你讓我看到了一種甘露叫——眾志成城!
我要感謝你,冠狀君,因為你讓我看到了一種甘露叫——勇往直前!
我要感謝你,冠狀君,因為你讓我看到了一種甘露叫——視死如歸!
我要感謝你,冠狀君,因為你讓我看到了一種甘露叫——白衣天使永遠沒有變!
——《“感謝”你,冠狀病毒君》
為防止武漢的疫情蔓延/我在云南彝良/不僅以駐村扶貧的理由/阻止了一個地上的湖北佬/來我家過年的想法/還像伊朗擔心無人機一樣/隨時仰望天空/看是否有九頭鳥飛過
——《仰望天空》
前者的問題,在于它只是缺乏文采的大白話,不能稱為詩,在災難發(fā)生后濫用“感謝”的句法,也不是一位詩人嚴謹對待災難的態(tài)度。后者的問題是不恰當?shù)谋扔鳎瑢ⅰ胺揽匾咔椤焙唵蔚孛枋龀煞揽亍昂崩小焙汀熬蓬^鳥”,把一場發(fā)生在中國人民內(nèi)部的災難,與“伊朗擔心無人機”類比,既顯得輕率,在詩藝上也乏善可陳。因此,這兩首詩的問題看上去是表達姿態(tài)上的,但根本原因出在詩藝,它們沒有達到藝術的高度,只是抒發(fā)了作者輕薄的感慨,這注定了它們的速朽,也給予詩人提醒——無論發(fā)生了什么,詩人最大的誠摯就是堅持自己的本職工作,恪守詩歌的藝術標準,詩人不能因政治或金錢的誘惑急于表達,降低自己詩歌的底線。在藝術面前,諂媚是大忌。
讀者并不反感詩,讀者反感的是災難面前一位寫作者的不嚴肅。相比之下,讀者更希望看到的是詩人回到詩的本位,對語言進行打磨、提純,與陳詞濫調(diào)的表達做抗爭,回到個體,回到詩人真切的情感表達和對災難的反思。這就是詩人的個人思辨性。
在一首舒婷的舊詩重題中,讀者也能看到這種思辨性。舒婷的《也許》作于鼓浪嶼,此番重錄,是“為了獻給堅持在戰(zhàn)“疫”前線的民族英雄們”(舒婷語)這首詩屬于抒情贊美詩,但詩人堅持了自己的個性,落到了對抗疫戰(zhàn)士個體的關心,她模仿戰(zhàn)士的口吻感嘆道:“也許為一切苦難疾呼/對個人的不幸只好沉默/也許/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喚/我們沒有其他選擇……”詩歌由此增添了蒼涼、悲壯的氛圍,展示了詩人對小我和大我關系的思索。
舒婷詩歌的難得,在于她用詩歌介入現(xiàn)實的同時,沒有喪失個人的理智。災難越是瘋狂,個人的理智越是重要。如同詩人臧棣所說:“如果要跟存在的荒誕去抗爭,跟瘋狂的時代去抗爭,可能還是要找到一個辦法,就是怎么重建個人的理智?!?/p>
疫情爆發(fā)兩個月后,寫詩已不僅是詩歌圈子的內(nèi)部行為,它真正意義上是一次全民運動,醫(yī)生、護士、軍人、作家、志愿者等群體都在互聯(lián)網(wǎng)、筆記本上寫下自己的詩歌,他們整體上是以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寫個人在疫情期間的體驗。疫情詩歌展現(xiàn)了詩歌的平等,也說明溫暖誠摯的力量,足以感動人心。但疫情詩歌存在的問題不可忽略。當作者把寫詩作為對疫情的反思,作者就不能逃避寫詩行為的問題,比如疫情剛剛爆發(fā)就出版的“抗疫詩集”、不加反思缺乏詩性的詩歌,它們的問題不僅僅在于“急切”,更在于它們本身是陳詞濫調(diào),是反詩歌的產(chǎn)物?!斑^多的復制就會貶值,這規(guī)律包括貨幣和語言?!保櫝钦Z)
在一次張棗和黃燦然的對談中,張棗也強調(diào):
“怎么寫?這是寫作的一個最重要組成部分,每種寫作都暗含了這一個永恒而又隱蔽的主題。人越深入這種考慮,就越會孤零零地面對這一挑戰(zhàn):我要寫的必須是獨特的,原創(chuàng)的,不可取代的;我的聲音只有我本人能夠發(fā)出,這不正是一條美妙的人文主義原則嗎?它使人執(zhí)著于獨辟蹊徑,同時又胸懷正氣,不刁鉆古怪,不入旁門左道,顯然,陌生化幫助我學習怎樣與自身與寫作最終與世界進入一種批判性質(zhì)的關系?!?/p>
它使人領悟,詩歌是針對陳詞濫調(diào)的斗爭,詩人的職責就是開拓語言的邊界,重啟語言的活力。因此,反思抗疫詩歌的落腳點既是寫詩的姿態(tài),也是詩人是否有意識去對抗陳詞濫調(diào)。這不只是詩藝問題,同時也是倫理的問題。詩人介入現(xiàn)實的方式絕非單向度,詩人每一次參與現(xiàn)實,也是每一次在實踐中重審語言的功能問題。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回到了布羅茨基的論調(diào):“詩歌是語言存在的最高形式?!彼裕娙擞胸熑?,捍衛(wèi)詩作為語言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