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沈河西
2020年3月31日,河北省遷安市一家醫(yī)療衛(wèi)生材料公司的工人正在生產口罩。 新華社 ?圖
★“經濟本來是為社會服務的,經濟生活與社會是分不開的,但是在全球化的情況下,經濟生活與社會生活成了兩張皮,這就是危機。”
“全球化會創(chuàng)造一些共同的價值觀,但地方差異還是會繼續(xù);對全球化可以有不同的文化想象,有些想象是幻想,有些是不可實現的?!?/p>
2020年4月3日,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宣布,從4月7日起,新加坡“半封城”。此后,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教授、知名中國問題專家鄭永年開始在家辦公。與很多埋首書齋的學者不同,鄭永年對外界的變化相當敏感,面對新冠疫情對世界各國經濟、政治和社會治理等方面造成的沖擊和影響,他不斷撰文發(fā)表自己的觀點。
最近,鄭永年每天都在關注美國的失業(yè)率,因為如果失業(yè)率過高,怎么控制恐慌是社會治理很大的一個問題?!氨炔《颈旧砀鼑乐氐氖遣《疽鸬纳鐣只拧?,他提醒,從歷史上看,西方國家對社會的恐慌的控制能力是很低的?!安灰浂?zhàn)期間意大利、德國的法西斯,那些我們現在稱之為邪惡之人的墨索里尼、希特勒在當時是多么受老百姓擁戴。”所以他現在很擔心,本來民粹主義已經很強烈了,現在又加上疫情,會導向什么結果。
1995年,鄭永年獲得普林斯頓大學政治系博士學位,畢業(yè)后在哈佛大學做了兩年博士后研究。此后,除了2005年至2008年赴英國擔任諾丁漢大學中國政策研究所研究主任,鄭永年一直任教于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并于2008年起擔任所長至2019年5月。目前,他還擔任中國國家高端智庫——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名譽教授、學術委員會主席。
在外界看來,鄭永年是少數能同時獲得政界、學界和民間三方尊重的學者。他的學術研究獨具一格,敢于破除帶有西方“殖民”色彩的學術標簽,擁有自洽的評價系統(tǒng),其論著《大趨勢:中國下一步》《中國模式:經驗與困局》《中國改革三步走》《中國的“行為聯(lián)邦制”:中央-地方關系的變革與動力》《中國崛起——重估亞洲價值觀》等在中國大陸出版后,引起廣泛關注。
4月19日,圍繞疫情當下及疫情后的全球政治、經濟、社會等問題,南方周末記者專訪了鄭永年。
“全球化會繼續(xù)下去,但是會改變形態(tài)”
南方周末:你曾提到,疫情過后各國可能會把涉及國家安全、民眾切身利益的產業(yè)重新掌握在自己手里,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判斷?
鄭永年:這個問題現在我們反思得比較少,像美國、歐洲國家都是世界上最發(fā)達的經濟體,醫(yī)療體系也是最先進的,為什么這次搞得那么狼狽? 這是1980年代新自由主義主導下的全球化的結果,產業(yè)在世界范圍內進行分工。從1980年代里根、撒切爾改革開始,歐美把很多低附加值的產業(yè)都放到其他國家,只保留一些附加值高的?,F在美國80%的醫(yī)療物資是中國生產的,97%的抗生素依靠中國供應,危機一來,每個國家都要自保,歐洲也是一樣,各國擁有的物資要自己先用,出口就受到限制,甚至禁止了。
新加坡也面臨這樣的情況。以后怎么辦? 新加坡因為國家很小,想什么都自己生產,可能不科學。所以只有兩個辦法。首先,它要保證,生產線放到哪一國家,就要向這個國家要保證,危機的時候也要供應;其次,國家平時準備要充分一點?,F在很多國家的經濟體系是和平時期、沒有危機時的體制,一發(fā)生危機就會馬上出現大問題;平時互相依賴,但一遇到危機就不能互相支持。如何應付? 以后關乎老百姓生命安全的東西,我想很多國家都會掌握在自己手里面。當然也不見得什么都完全自己生產,因為好多小國家不可能什么東西都自己生產,可能要發(fā)明某種機制來保證這些國家老百姓的生命安全。
大家現在都開始反思全球化,這一波1980年代以來的全球化到底為了什么? 個人得到什么? 社會得到了什么? 國家得到了什么? 大家現在認識清楚了。2007年、2008年經濟危機的時候,大家還沒有認識得很清楚。個人其實沒得到什么,收入分配差異越來越大;社會也沒有得到什么,社會越來越分化,中產階級越來越小。經濟本來是為社會服務的,經濟生活與社會是分不開的,但是在全球化的情況下,經濟生活與社會生活成了兩張皮,這就是危機。所以疫情以后的全球化與1980年代以后的全球化,肯定不是同一個概念。我認為就是有限的全球化,各個國家都盡力掌握經濟主權,把一些產能留在自己國家,能掌握自己經濟的命運。
南方周末:難道未來全球化可能會回到1980年代之前?真能回得去嗎?
鄭永年:相對是可以的,不會完全回得去,因為很難,就像我說中美之間不會完全脫鉤一樣。所以我強調與國家安全、老百姓生命有關的那些東西可以回歸,而平常衣服鞋帽這些已經形成了幾十年的產業(yè)布局,重新建立一個布局,那也不太可能。美國還沒有力量改變資本主義的性質,它還是資本主義國家。但是有一些方面,像特朗普用《國防生產法》把生產醫(yī)療的那些產能搬回國內,那是可以的。全球化會繼續(xù)下去,但是會改變形態(tài)。
南方周末:“有限的全球化”會加劇世界范圍內的民粹主義嗎?
鄭永年:短時間內肯定會強化民粹主義、民族主義,因為大家都看到了上一波無限的全球化給個人、社會和國家?guī)淼呢撁嬗绊憽W美民粹主義實際上非常強大,但是不會完全走到民粹主義者設想的那個世界。我把它稱為“有限的全球化”,就是說,全球化不會停止,但以前的全球化帶來的一些缺陷、負面影響需要消化,要尋求民族主義與經濟全球化之間新的平衡點。所以我倒不是那么悲觀,世界不會又走到以前閉關鎖國的狀態(tài)。美國不會完全回到1890年以前的美國,美國還是資本主義,歐洲也是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的本性就是要往外走,哪里能賺錢,就要走到哪里。資本的本質不太會變化,但政府和社會對資本要定更多的一些規(guī)制。1980年代以后,資本做大了,沒有任何有效的政府規(guī)制,資本找到了大好機會。這次疫情后,各個主權政府對資本會加緊規(guī)制,但是資本還是會流動的。大家擔心,那中國怎么辦,資本就不會來中國了? 那不會,因為資本要賺錢,中國現在是第二大經濟體,馬上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市場,資本不會放棄中國。
南方周末:從全球供應鏈來看,有一些外資企業(yè)將產能從中國轉移到東南亞等國家,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也曾多次表示,要讓美國大企業(yè)回國建廠,這也是“有限的全球化”的一部分?
鄭永年:新冠疫情之前已經發(fā)生了。中國的土地、勞動力成本提高得很快,政府對環(huán)保也日益重視,有些資本開始從珠三角跑到東南亞國家,這是正常的轉移。中國本身這幾年一直在提倡高質量經濟發(fā)展,污染性產業(yè)不要了。我們需要的是優(yōu)質資本,不是所有的資本我們都要。但同時也要看到,這次新冠疫情以后,一些外資會把醫(yī)療物資等與老百姓生命有關的產業(yè)搬回國內。不過,不會像一些人所說的那樣,把整個汽車產業(yè)轉移到自己國家。
德國、日本汽車工業(yè)在中國本身已經有了產業(yè)鏈,搬回去成本很高。武漢是汽車配件中心,這次疫情對日本、德國的汽車產業(yè)就產生影響。這并不是說搬離中國就安全了,因為疫情可以在任何國家暴發(fā),資本必須理性地考慮。西方資本是不是都會撤離中國,我不相信。中國那么大的市場,西方資本不僅不會放棄,有些新的資本還是會進來。但我們的確要意識到,這一波疫情以后,全球化會以不同的方式出現。外資會減少,新的一些資本又會進來,這也是給中國的機會。
1980年代之前,當我們說德國制造、日本制造、美國制造,那真的就是美國制造的、日本制造的、德國制造的。到現在為止,我們很少有整產品,一些核心技術還是西方的。我們能生產呼吸機,但有一些關鍵配件可能是西方的。所以,我們也要反思這一波全球化的得失。西方有些投資撤退了,中國就可以把握這個機會,發(fā)展出更多整產品。不能高度依賴采購,自己就不生產;如果那樣,慢慢地就失去這個能力了,附加值高的產品永遠都是西方主導的,我們總是加工、代工,這種情況很難持續(xù)下去。
南方周末:我們對全球化已經反思了很多年,這一波反思與之前相比,有什么不同?
鄭永年:1997年、1998年金融危機很簡單,就是金融部門。2007年、2008年危機,其實本質上是一樣的,只是說范圍更大一點。這次危機,我把它稱為綜合征。美國上一周就有三百多萬人失業(yè),已經超過了大蕭條,很多的行業(yè)都已經停下來了。它不僅僅是經濟危機,也是社會危機。不同的社會都產生了大的恐慌,程度不亞于大蕭條;而且還有社會治理危機、政治治理危機,其實都與全球化相關。
1980年代以前的全球化,國家有很重的主權性。不像今天,現在除了中國,可能沒有一個國家有完整的產業(yè)鏈,實際上任何國家只掌握一部分產業(yè),所以危機來的時候,經濟與社會脫節(jié)了,政治與經濟也脫節(jié)了,但是社會與政治不能脫節(jié)。全球化實際上把經濟與社會分開了,把政治與經濟分開了,但政治與社會分不開。美國總統(tǒng)還是美國老百姓選舉,總統(tǒng)的合法性還是來自社會,所以說應該這三方面有相對平衡的過程。
人們從這次危機中看到,像1980年代以來的全球化,已經走不通了。2007年、2008年已經發(fā)生過一次了,這次新冠疫情已經走不下去。如果是美國、中國、俄羅斯、印度,大家都有相對比較完善的產業(yè)鏈,各國根據自己的比較優(yōu)勢,在這個基礎之上再進行貿易,我想這樣的全球化可能會更牢靠一點,是每一個國家內部經濟社會相對均衡的發(fā)展。
我剛才說的對社會的影響,尤其中產階級減少,對西方的政治影響太大了。因為西方社會的主體就是中產階級。這幾年為什么右翼民粹主義崛起,就是因為中產階級太小了,社會高度分化。現在大家在討論這次去全球化,有的人說去中國化,但這個觀點不是很成立。美國要把生產線從中國搬到越南,那叫去中國化;把對國家安全、老百姓生命攸關的東西搬到自己的國家,這不叫去中國化。中國產業(yè)非常齊全,只是附加值比較低,所以中國在現在的產業(yè)基礎上,要提高附加值。
南方周末:人們談到全球化時,曾抱有一些美好的理想和憧憬,這些理想在“有限全球化”的時代里,還能保留嗎?
鄭永年:以前無限制的全球化中當然也有好多文化想象,包括我們中國人所說的“大同世界”,這種理想是存在的,但是我覺得不現實。我們每一個社會都有它的文明、自己的生活方式。全球化以后,是不是我們中國人都喝咖啡了? 全球化會創(chuàng)造一些共同的價值觀,但地方差異還是會繼續(xù);對全球化可以有不同的文化想象,有些想象是幻想,有些是不可實現的。所以,我們還是要實事求是地看全球化,有積極的,也有消極的。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說,世界政府聯(lián)合起來應付全球化帶來的弊端,那也是一種理想,能不能實現呢? 我覺得很難實現。想讓富人轉型成不自私的,每一個人都像比爾·蓋茨把大部分錢拿出來做慈善,這也是理想,但很難實現??蓪崿F的理想才是理想,不可實現的理想就是幻想、空想。
“比病毒本身更嚴重的是病毒引起的社會恐慌”
南方周末:你提到中產階級縮小、極右崛起,那如果疫情控制不好,全球是否會出現局部的政治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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