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乃斌
李商隱一生輾轉幕府,據(jù)說他在桂幕期間,曾短期代理昭州郡守。因此,李商隱在昭州的意義,不同尋常。
元好問詩云:“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币馑际钦f,李商隱的詩優(yōu)美動人,纏綿悱惻,喜歡的人不少,然而,由于其詩隱晦迷離,難以索解,或謂無人真正能夠讀懂。我們組織的這四篇文章,或精于文論解讀,或長于文獻索隱,或專于史料鉤沉,希望能夠為大家讀懂李商隱而提供不無裨益的啟迪。
——王志清(文學教授、唐詩學者、王維專家)
唐會昌六年(846)三月,武
宗薨,其叔李忱(即光王李怡,改名忱)即位,隨即一反會昌之政,牛李黨爭出現(xiàn)大翻盤。次年改元,是為宣宗大中元年(847),李德裕及其黨人被進一步貶逐。原在朝任給事中的鄭亞因與李德裕關系密切,出為桂州刺史、桂管防御觀察使。李商隱本與李黨瓜葛不深,倒是牛黨令狐楚為其駢體章奏之師,楚次子綯為其學友,然而此時李商隱卻毅然應失勢離朝的鄭亞之聘,入其幕為掌書記,隨其同赴桂州(今廣西桂林)。這在人生路上,未必是個明智選擇,但卻表現(xiàn)出一種政治上的正義感——與趨炎附勢相反,以行動對政爭失敗者表示同情。
到桂不久,桂管所轄之昭州平樂郡(今廣西平樂)發(fā)生刺史擅離職守的事故。鄭亞命商隱前去處理并暫留昭州署理郡務。據(jù)李商隱詩,大中初他曾負府主之命赴昭州公干,而馮浩以為是暫攝郡守,因其時昭州并無太守,故商隱暫負一郡公務也是可能的,只是為時很短而已。
這是商隱及第入仕以來第一次受命主持一郡之政,之前他曾任過秘書省校書郎和弘農(nóng)縣尉,時間都非常短。這一次,卻是一個州,代理刺史或銓選官員。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比如幾年,他是否會做出一些政績?這是一個未知數(shù)。
可惜,因為鄭亞很快又遭貶,作為幕僚的李商隱只能隨之去職并離開桂州,在昭州前后不過一二個月時間。李商隱是否具有治理郡政的才能,就此失去考核驗證的機會。如今,只在他的詩集中留有三首與昭州有關的作品,使我們稍可了解、想象他當年在昭州的情景、見聞和心緒。
這三首詩是《昭郡》和《異俗二首》,詩體都是五律。詩如下:
桂水春猶早,昭川日正西。
虎當官路斗,猿上驛樓啼。
繩爛金沙井,松干乳洞梯。
鄉(xiāng)音殊可駭,仍有醉如泥。
《昭郡》
鬼瘧朝朝避,春寒夜夜添。
未驚雷破柱,不報水齊檐。
虎箭侵膚毒,魚鉤刺骨铦。
鳥言成諜訴,多是恨彤幨。
戶盡懸秦網(wǎng),家多事越巫。
未曾容獺祭,只是縱豬都。
點對連鰲餌,搜求縛虎符。
賈生兼事鬼,不信有洪爐。
(《異俗二首》,題下自注:時從事嶺南,偶客昭州)
《昭郡》寫的是商隱的旅程和初到此地的觀感聞見,主要是自然風光,給他最強烈印象的,是地方的荒涼,這里似乎是野生動物的天堂。人文方面,突出了方言難懂,和接觸到一些白日爛醉如泥的人——想來不大可能是生活貧困的百姓,而應以衙門中因主官離職而無所事事的吏員可能性較大。
《異俗二首》的紀實性更強。由《異俗二首》等詩可知,當時昭州還相當蠻荒,自然山水固然美麗,但生產(chǎn)開發(fā)顯然不夠。加上氣候多變,災害頻仍,“雷破柱”“水齊檐”之類災變恐怕是常見的事;而且野獸出沒,虎豹巨獸竟敢據(jù)官路而斗毆,大膽的猿猴則更喜攀上驛樓嬉戲;瘧疾流傳,缺醫(yī)少藥,不懂病理,全靠巫術淫祀求神拜鬼以祈求平安。更糟糕的是官吏昏聵貪暴,法網(wǎng)(賦稅徭役及各種懲戒性的規(guī)定)嚴酷,以致此地整體文化落后,民不聊生。初到的李商隱聽當?shù)胤窖噪m然如聽鳥語,卻也基本了解到,百姓們多數(shù)是在控訴前任刺史。
前人讀此詩,看到詩中描寫的蠻荒景象,體察商隱的切身感受,各自以個人的心識度量商隱的心態(tài)意向,考慮到商隱臨時受委來到昭州,時間很短便又離去,商隱自己也說是“偶客昭州”,既是“偶客”當然就不會有什么久遠打算,不會采取什么大的長期的治理舉措。因此,此詩只是平淡紀實而已,雖“骨法俱老”而“不為佳作”,至多對前任刺史和當?shù)厝迨柯杂兄S刺而已。倒是近代史家張采田在《玉溪生年譜會箋》中指出《異俗二首》是“嘆異俗難治,是刺史語”,從詩里敏感到李商隱似動了一點認真治理昭州的念頭,詩所說的是合乎刺史身份而不僅僅是客居者的旁觀話。
我在讀此詩時,也感到詩中除了描寫當時當?shù)貙嶋H景況外,還有濃重的比興成分,表達了一度曾在李商隱心中燃起的政治熱情。
如果說“虎當官路斗,猿上驛樓啼”和“虎箭侵膚毒,魚鉤刺骨铦”是情景和器物的實寫,那么與之相關而又相類的“點對連鰲餌,搜求縛虎符”,似乎含義就要復雜些了。加上首句“戶盡懸秦網(wǎng)”的“秦網(wǎng)”,就會令人產(chǎn)生更多聯(lián)想——可以形容漁網(wǎng)的詞很多,可以與“越巫”為對的詞,也不少,何以要用“秦網(wǎng)”?“秦網(wǎng)”有沒有暗含一點感情傾向?《晉書·殷仲堪傳》:“秦網(wǎng)雖虐,游之而不懼?!痹獎⒁颉端酿吩姡骸坝嬅摫┣鼐W(wǎng),義動英主顏?!薄扒鼐W(wǎng)”實際上總是與“暴”“虐”聯(lián)系在一起,給人以殘暴兇虐之感?!皯舯M懸秦網(wǎng)”便很自然地有了喻指昭州百姓家家戶戶被籠罩于嚴酷的統(tǒng)治壓迫之下的含義。詩人采取這種修辭方式,其效果是可以預期的。前篇以“鳥言成諜訴,多是恨彤幨”作結,下一篇即以“戶盡懸秦網(wǎng)”開首,將可惡可恨的官吏與嚴苛沉重的賦稅徭役刑法制度,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難道真會是無意之舉嗎?
接下去兩句:“未曾容獺祭,只是縱豬都”,所指說的又究竟是誰?究竟是什么事兒?竊以為,“未曾容”“只是縱”的主詞是一個,還是與舊日的“彤幨”有關。二句所用也還是比興手法。而所指說的事兒,則是上下句對舉,一面是欺壓百姓,不許他們正常生產(chǎn)生活,另一面則是放縱地方惡勢力,聽任他們隨意殘害百姓?!抖Y記·月令》:“(孟春之月)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薄锻踔啤罚骸矮H祭魚,然后虞人入澤梁?!薄矮H祭”在詩中實喻指民人生產(chǎn)生活之事,而這種日常之事卻為官吏政府所不“容”,而且是從來“未曾容”??上攵?,昭州老百姓的日子是多么難過?!柏i都”者何?乃極兇殘可怕的巨獸或鬼怪?!巴畮省睂Π傩杖粘Ia(chǎn)生活是“未曾容”,而對另一些人,如豬都般的惡霸土豪卻“只是縱”。一放縱,一不容,態(tài)度何等鮮明,何等截然對立,加上“秦網(wǎng)”的威壓,昭州百姓還能有生路嗎?李商隱如此從實道來,我們不能不作這樣的理解。
前四句看似平平道來,作者的感情傾向其實已很明顯。比興諷喻是古詩的常用手法,李商隱對此深有領悟,運用嫻熟。這幾句詩抓住了昭州官吏的要害,突出了百姓苦難的根源,但不是直說,而是做了高度凝練而形象的藝術概括,其意義若不從比興角度理解而僅視為實寫,把詩歌的比興誤認為賦體,那么詩意就成了原地踏步,是否有點委屈了詩人的良苦用心呢?
如果我的解說可以考慮,如果相信詩人李商隱做詩不至于那么低能地原地踏步,那么,此詩的后半,就更值得重視了。
“點對連鰲餌,搜求縛虎符”,表面的意思不難理解,好像還是在寫昭州百姓的生產(chǎn)生活,無非是釣鰲捕魚,或者是獵虎擒豹。這層意思在前首“虎箭侵膚毒,魚鉤刺骨铦”中已有所透露。李商隱寫詩,竟會在詩意上如此疊床架屋、同義反復嗎?
但若是從比興角度,則可將釣鰲獵虎比喻為向強大的惡勢力宣戰(zhàn),其主詞也從舊日“彤幨”轉換為今日或今后的執(zhí)政者。后四句便成了詩人心志的宣泄坦陳。其實從“連鰲”的出典來看,正有此一解?!读凶印珕枴罚?/p>
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為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迳街?,無所連著,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仙圣毒之,訴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極,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強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之,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動。而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shù)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鰲,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shù)焉。于是岱輿、員嶠二山流于北極,沉于大海,仙圣之播遷者巨億計。
這大概就是釣鰲、連鰲的出典。
“點對”和“搜求”都是主動而有力的行為?!包c對”有整飭查清以備用之義,其重心在“點”字上。商隱詩中用例甚多,如“黃昏封印點刑徒”(《任弘農(nóng)尉獻州刺史乞假歸京》)、“山東今歲點行頻”(《灞岸》)、“少壯盡點行”(《行次西郊作一百韻》)、“點竄堯典舜典字”(《韓碑》),都是以“點”為主的復合詞例。“搜求”古今義近同,其主動和積極進取意味比“點對”更強。“連鰲”,是一釣數(shù)鰲之義,“連”者,謂連獲、兼得也,在古詩文中,有“連鳥”“連駕鵝”“連雙兔”“連五豝”等例。鰲是海中大龜,常比喻頑嚚強固的對象或巍峨壯觀的大目標。故釣鰲、連鰲具有制服強固頑嚚的對象和實現(xiàn)壯觀巍峨目標的雙重涵義,可用于比喻偉大的志向,二者的內在聯(lián)系則在于:若想實現(xiàn)偉大的理想,就必須克服巨大的困難,也就必須擁有克服巨大困難的勇氣和能力。
宋趙令畤《侯鯖錄》卷六:
李白開元中謁宰相,封一板,上題曰:“海上釣鰲客李白”。宰相問曰:“先生臨滄海,釣巨鰲,以何物為鉤線?”白曰:“風波逸其情,乾坤縱其志。以虹霓為線,明月為鉤?!庇衷唬骸昂挝餅轲D?”白曰:“以天下無義氣丈夫為餌?!痹紫嚆と弧?/p>
這個故事就很能體現(xiàn)李白掃清頑惡勢力為李唐謀萬世太平的決心和氣魄。連鰲、縛虎,喻指降伏兇殘勢大、不可一世的對手,在這首詩中,當是指魚肉鄉(xiāng)民的土豪惡霸,即被昔日“彤幨”所縱容的“豬都”們?!包c對連鰲餌,搜求縛虎符”透露李商隱對昭州地方惡勢力的強大有著充分的估計,這兩句就是喻指要做好充分準備,布置嚴密計劃,動手獵捕與制服鰲虎一般欺壓鄉(xiāng)民的惡勢力。倘若這樣解釋,那么這兩句詩的潛在主體,應該是誰呢?那就只能是此時或今后掌理昭州的主要地方官,即新的昭州刺史了。我們不妨把這兩句看作是李商隱對昭州后任的期望,而此時他正奉命攝理刺史,應該也可以視為他的自許和心志。這樣便不妨把此兩句看作李商隱內心的誓言和準備采取的切實措施,詩的意義和詩人李商隱此時的形象就都與前此通常的理解有所不同了。
順勢而下,結句“賈生兼事鬼,不信有洪爐”也就有了新的解釋。舊說這里的“賈生”指昭州當?shù)氐娜迳氖?,“(昭州)王化所不及,故巫風甚熾,文士亦多事鬼而不信天地造化也?!边@兩句仍是實寫,流露了李商隱對昭州文士的不滿。
但是,此詩批判的矛頭本很集中地指向在昭州主政的“彤幨”和受其庇護的地方惡勢力,怎么在詩的結尾卻又把矛頭指向當?shù)氐娜迳氖?,因而分散了注意力呢?李商隱會這樣來構思嗎?何況賈生在李商隱詩中從來是作為才識俱高而命舛運蹇者的代名詞,而并非諷刺對象。難道這里是個例外?我看不是。相反,這里的賈生更像是商隱自比或對新刺史的期待。這里還可舉出些旁證。同是在桂州所寫的詩,《城上》的開頭說“有客虛投筆,無憀獨上城”,這個“客”就是詩人自己。末句云:“賈生游刃極,作賦又論兵”,則以賈生自比,故注家程夢星指出,“結用賈生,自負之詞耳?!瘪T浩注更指出“桂州近長沙,故屢以賈生為比”,紀昀則責之以“尖佻”,意謂李商隱自許太高,不自量力,太輕薄了。同時期所作的《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懷寄獻尚書》也有“固慚非賈誼,唯恐后陳琳”之句。看來,這個時期,賈誼的形象常在李商隱腦中盤旋縈繞,無論是自信自夸,還是自謙自抑,他都喜歡以賈生作為比照擬喻的對象?!懂愃锥住分械摹百Z生”與此相同,也是個正面形象——當初漢文帝尚且向他請教鬼神之事,故李商隱說他“兼事鬼”實乃借典說事,并無貶意。“不信有洪爐”就更顯示了堅決抗惡行事的決心。
也許商隱到達昭州后,曾對現(xiàn)狀和措置方案有所議論,流露了對前任刺史和惡勢力的不滿,于是有人警告他不可造次,不要去碰盤根錯節(jié)的黑惡勢力。而商隱心中卻不以為然,乃于此詩有所表示:本人(賈生)對鬼神之事也并非不知,并且,本人不怕,既不怕鬼神,也不怕比鬼神更厲害的天地洪爐,哪怕因懲治黑惡勢力得罪上蒼而惹禍,被投入洪爐大受煎熬,本人也不在乎!“不信有洪爐”的“不信”,理解為不相信,可;理解為不顧、不在乎、不考慮、不管他之意,與《無題二首》之二的“風波不信菱枝弱”的“不信”略似,亦可。
《異俗二首》就是這樣,從描寫現(xiàn)實始,以表達志向終,既敘事亦言志,是賦比興三種手法的靈活運用與巧妙結合,稱得上是中國詩歌興發(fā)感動、言志述懷的典型作品。
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樣解釋拔高了李商隱的精神世界,不符合李商隱的實際。
其實不然。李商隱只是沒有機會長期在昭州主政,倘若讓他做下去,焉知幾年之后,他不會成為陽城、元結、柳宗元一流的人物?
李商隱有儒家仁政思想,有愛民的情懷,勇于任事,也敢于負責,年輕時還頗有骨氣。例如開成四年(839),他擔任弘農(nóng)縣尉小官,就曾違背上司的意旨把關押在獄中的犯人放掉或減輕了罪名,以致黃昏清點刑徒時鬧出了問題。這就是史書上記載的所謂李商隱“活獄”而“忤”上司之事。商隱因此遭到官大好幾級的陜虢觀察使孫簡的斥罵。但他根本不認錯不服氣,一怒之下,竟立馬辭職不干,還寫了一首“陶令棄官后,仰眠書屋中。誰將五斗米,擬換北窗風”的詩傲然示威。再看他于甘露之變后寫《有感二首》不畏宦官的淫威,寫《行次西郊一百韻》直揭猛批朝廷弊政,對百姓苦難則深表同情,都可知他是一個有良心的讀書人。有良心,有抱負,又有激情,就很可能在現(xiàn)實的激發(fā)下,拍案而起,說出慷慨激昂的話來。其實,我們也不必把“點對連鰲餌,搜求縛虎符。賈生兼事鬼,不信有洪爐”這樣的豪言壯語看得過于頂真,以致于覺得它們與李商隱其人的性格遭際不太相符,與他的《無題》諸詩風格也相去頗遠。唐朝哪個富有激情的詩人,沒有說過幾句慷慨激昂、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從李白杜甫到李賀杜牧,不是都有這一類話嗎?李商隱也說一次,而且是在他剛到昭州尚不知自己只是個“五日京兆”時,偶發(fā)了這樣一次豪語,又有何不可呢。這畢竟是寫詩啊,寫詩有不同的背景環(huán)境,有不同的靈感動機,李商隱也并不是只會寫柔美一種風格的詩。只要詩寫得好,能夠充分抒發(fā)心中積愫,痛快淋漓,一澆塊壘,又能多方面多層次地展示作者的心靈世界,讓我們看到一個立體的人,就都值得歡迎。
(作者系上海大學終身教授,中國李商隱研究會原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