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晨鈺
武漢停擺,已經(jīng)兩個月了。
長江漢水在這個中部城市交匯,1100多萬人口在這里常住。即便是過客匆匆,也很難不對這個城市印象深刻:有把各路神仙都不放在眼里的混合風格建筑古德寺,也有囂張到上天的涂鴉一條街棋盤街。當必吃的熱干面在喉嚨里膩到吞咽困難時,飆著臟話的公交司機卻能在擁堵馬路上一騎絕塵。還未到站,先嚷著“有冒的要下的?”如果不無縫銜接喊“有”,那沒人會為你停留。注意,喊的時候還得用第四聲。
有網(wǎng)友在知乎上說,這一切都是武漢的“朋克精神”。
“朋克之城”,是人們在上世紀90年代末20世紀初為武漢貼上的標簽。
“上世紀90年代末,是武漢朋克最熱鬧的時候?!薄吧灐睒逢犞鞒獏蔷S說?!吧灐笔俏錆h第一支朋克樂隊,也是中國最早的朋克樂隊之一,2003年更名為SMZB。1996年,在北京迷笛學校學樂器的吳維和鼓手朱寧、吉他手韓立鋒回到武漢成立“生命之餅”樂隊。
此后,吳維成了武漢朋克音樂的大哥。吳維曾說:“有人問為什么說武漢是一個朋克式的城市,因為我們。”翻涌著的地下音樂浪潮從此刻交匯。
《Empt y Cit y》的封面
有反骨的不只是搞音樂的。在SMZB樂隊和Sky King Jack樂隊當吉他手的土豆說,武漢是武昌起義開始的地方,抵抗基因“深深滲入人們的血液”。他是地道武漢伢,從小聽著爸媽的“漢罵”長大?!拔錆h人的脾氣就是這樣,比較直,很火爆,有什么不公平的事就會罵。就像這里的夏天熱冬天冷,愛憎和四季一樣分明?!蓖炼褂梅窖浴安环埽▃uo)”形容武漢人,就是不服氣的意思。
2020年1月23日上午10點,武漢因新冠肺炎疫情宣布“封城”。截至3月23日發(fā)稿前,仍未解封。
在土豆的朋友圈,SMZB樂隊十多年前發(fā)行的歌曲《大武漢》被多次分享,吳維唱道:“這是一個朋克城市,武漢……她會得到自由,她會變得美麗……打破黑暗就不會再有哭泣……”
這次,這群一向熱鬧的武漢人被迫安靜地呆在家里。但現(xiàn)實也讓他們有了新的創(chuàng)作。
2019年12月31日,徐波一直在等一個消息——演出取消。他是武漢Chinese Football 樂隊的主唱。2011年,他跟當時還是網(wǎng)友的吉他手王博在一次“面基”后決定成立自己的樂隊,樂迷稱他們?yōu)椤皣恪睒逢牎?/p>
這天他們要參加一個跨年演出。他已經(jīng)聽到了一些“小道消息”,說武漢出現(xiàn)了一種不明肺炎,但尚未有官方信息披露。有兩個樂隊成員戴了口罩,徐波沒戴。
直到開場前,他沒有等到“取消”的通知,樂隊可以按計劃上臺演出。大家像往常一樣熱鬧,想要將一整年的力量揮霍個干凈。樂手摘下了口罩,臺下一些戴著口罩的觀眾也把下半張臉露了出來。
在同一天,樂隊Silly Function也有一場演出。主唱王奕也在前天晚上看到了一張廣為流傳的微信聊天截圖。他也是活動主辦方之一,大家商量后決定演出當天給觀眾發(fā)口罩。當時觀眾都有些詫異,不過還是都戴上了。
但之后的官方消息又讓王奕放松了警惕,“之后再去上班,我就沒戴口罩”?,F(xiàn)在回想起那次演出,王奕坦承自己還是很后怕。
怕,聽起來一點也不搖滾。
哪怕就住在華南海鮮市場附近,小班也覺得“應該輪不到我”。他今年還不到22歲,高中時就組了自己的樂隊。經(jīng)歷解散、重組,成了現(xiàn)在的Reloading樂隊。封城的日子對小班來說“就是放了個時間長一點的寒假”。他不怎么刷微博,把自己丟進日夜顛倒的球賽和游戲中。他無聊到開始拆自己滿頭的臟辮。一天拆一兩根,想著等臟辮拆完,總該解封了。
Rel oadi ng樂隊演出現(xiàn)場
1月17日,徐波和樂隊到廣州演出。出門前,他把口罩戴上了,雖然當時主流媒體發(fā)布的消息仍是“可防可控”。
僅一個晚上,情況就翻了個個兒。1月18日,鐘南山從廣州抵達武漢。徐波也在這天回到武漢。兩天后,鐘南山公布病毒“人傳人”的信息。自打回到武漢就沒再出門的徐波開始頻繁留意新聞上公布的高鐵班次,確認自己搭乘的是否有確診病例。
土豆也在這時戴起了口罩。除了玩樂隊,他還在武昌老城區(qū)曇華林經(jīng)營一家Wuhan Prison Barber,專門為男士打理復古油頭。
新冠肺炎完全打亂了土豆的計劃。他本打算過年期間不休息,挺過最忙的兩個月,三四月份就能去泰國放個假。輾轉(zhuǎn)從朋友那里聽到信兒的土豆覺得問題比想象的嚴重,決定1月20日服務完最后一個客人就停止營業(yè)。
3天后,武漢宣布封城。
覺得不出門也無所謂的小班也反應過來了,疫情爆發(fā)、物資匱乏都把他逼向極端。他用一兩天時間寫了樂隊2020年的第一首新歌《Empty City》。新歌封面是一張照片:無人小道只停著輛面包車,近兩米高的黃色路障圍成一圈,成了沒法逾越的墻。這是小班下樓拿菜時拍下的——這是他隔著頭盔和護目鏡看到的武漢。
抱著僥幸心理的土豆直到父親生病時才陷入巨大恐慌。彼時武漢還沒徹底封路,他往來武漢和漢口之間,給父母送藥、口罩和酒精,夜晚回到獨自租住的房子,路上車很少,“基本上跑的是兩種車,救護車和殯儀館的車”。
日夜混亂的作息是音樂人最后的驕傲。
徐波總會錯過早餐,小班的中飯安排在下午四五點。剛知道封城那幾天,王奕每晚都瘋狂刷微博看新聞,“基本都會熬到第二天早上五六點才睡”。
但生活仍不可阻擋地朝“規(guī)律”而去。
唯一能讓小班早起的NBA球賽停了,王奕熬夜看的英超球賽也要停了。
往日插電玩音樂的王奕現(xiàn)在每天起床就在腦海中翻菜譜,早中晚要吃什么,什么菜配什么菜。家里的庫存他也門兒清,還剩多少菜和肉,“感覺退了休之后可能就是過這樣的日子”。在社區(qū)進行生活物資團購之前,他每天還要定鬧鐘起床,去超市排隊買菜。就算拿到靠前的號碼牌,年輕力壯的王奕依然拼不過搶肉的大爺大媽。
1月24日,王奕給自己和女朋友準備了年夜飯,總共三個菜:排骨、松子炒菠菜和番茄炒蛋。這是他第一次沒跟家人一起吃年夜飯。他的父母親住在金銀潭醫(yī)院附近的小區(qū),母親還一直在社區(qū)當志愿者,趕在過年前給王奕送了一些物資。王奕回憶起那段時間每次見母親都特別想哭。
一個人的武漢江邊
除夕夜,他做飯時敲出個雙黃蛋,覺得這是好消息的預告。這天,樂隊成員在聊天群里許下最樸素的新年愿望:祝各位雙肺紋理走向、分布正常。他想起以往每年春節(jié),都覺得吃年夜飯、看春晚很無聊,而現(xiàn)在,他只想“回到一如既往平庸的日常中”。
時不時會感冒、咳嗽的徐波在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隔離了兩周,心情也松懈了下來。他給自己找了個任務,每天發(fā)布一條唱歌視頻,翻唱別人或是自己的歌。每天吃完晚飯,他就把演唱錄成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在家過上了上班族的生活”,沒錢卻充實。
土豆翻開了書架上只看了一半或三分之一的書,手頭正在讀的是巴菲特自傳和《人類簡史》。練琴、看電影、讀書、做飯、搞衛(wèi)生,土豆的時間被這幾件大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這種日子過得久了,“擔心”免不了像野草一樣從時間縫隙里長出來。“現(xiàn)在武漢年輕人最著急的應該是工作”,土豆忍不住說。躁不起來的生活里,現(xiàn)實的瑣碎把人鬧得坐立難安。
土豆的Barber Shop關(guān)了好久,兩個兄弟沒有收入,另一頭客人們又催著店開門。他的顧客,好多都自己給自己理發(fā),“現(xiàn)在基本上都剃成光頭了”。土豆也給自己捯飭了幾下,發(fā)型還是不能看。采訪當天晚上,他有一個線上活動,為了體面,他決定戴個帽子。
沒有收入,體重倒是實打?qū)嵣先チ?。沒法去健身房,土豆就在天氣好的早上爬到出租房的露臺。那地方太破,以往他都不怎么上去。此時也成了一種奢侈,至少能有個開放空間活動活動。
他住在武昌的一個小城區(qū),有點像上海弄堂。他在露臺上跳繩,一下又一下,像從粼粼的瓦片和淺淺的巷子路上踩過。
小班不久前剛體驗了做外賣騎手的生活。呆在家沒什么收入,又實在憋得難受,他太想騎著自己的摩托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先前,他最遠的“旅行”就是從家里走到小區(qū)外頭取菜。保險起見,家家錯峰出行,叫號取貨。前一個去拿的時候,會通知下一號,隔上10分鐘,再下樓拿東西。
好不容易注冊成為騎手,他開了人生第一單。目的地有點繞,他一度迷路,想問路,卻沒人搭理他。最后小班莫名其妙進入了隔離區(qū)。“送完覺得挺害怕,不敢跑了”,小班說。他的騎手生涯草草結(jié)束。
最近偶爾做網(wǎng)絡直播的徐波感覺到了手里這把吉他狀態(tài)不好。家里沒有調(diào)琴的扳手,出不去,也沒有快遞能到。他只能將就著彈,“有時候這種不急、很小的需求也說明一種改善。最開始只是需要蔬菜和肉,現(xiàn)在有了其他需求,就會慢慢回到正常狀態(tài)”。
土豆偶爾會夜行。他托朋友弄了個通行證,晚上七八點,吃過飯,路上沒人的時候,就獨自一人去沒人的江邊散步。走上一兩個小時,再回家?!斑@是秘密進行的”,隨后他又多次強調(diào),“不要模仿我”。
音樂,這段時間似乎只能生長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
2月底,從武漢走出的達達樂隊隔空重錄了17年前寫的經(jīng)典歌曲《南方》。四個成員,兩個在北京,兩個在武漢,擠在一個小小的屏幕上,唱著那個“總是很潮濕,總是很松軟”的武漢。
2020年,是被寄予很多期待的一個“大年”。不僅有各種樂隊演出,劉德華、孫燕姿、周杰倫等歌手也早已排下演唱會日程。但從1月底開始,絕大多數(shù)演唱會都取消了。
Silly Function樂隊本來計劃3月20日去長沙演出,因疫情延后;Reloading也本該在這個月為一個外國樂隊做暖場演出;Chinese Football、SMZB和Sky King Jack今年都有巡演計劃,也只能暫時擱置。
2月初,中國演出行業(yè)協(xié)會發(fā)布的《致全國演藝同仁倡議書》寫道:根據(jù)在會員范圍內(nèi)抽樣調(diào)查的不完全統(tǒng)計,今年1至3月,全國已取消或延期的演出近2萬場,直接票房損失已超過20億元。
不能線下演出,音樂人只能轉(zhuǎn)戰(zhàn)網(wǎng)絡,有攝像頭的地方就成了舞臺。徐波過去挺反感直播,“覺得很傻”。如今,他試過對著攝像頭表演后,也覺得有趣新鮮,“但如果天天讓我做這個東西,應該還是會挺反感的”。他還是喜歡滿場亂飛的荷爾蒙和臺下筆直向上揮舞的雙手。
很多音樂人都默認沒有演出的日子將更長。
SMZB樂隊主唱吳維
本來計劃非常密集的土豆告訴本刊記者:“目前還沒收到能夠演出的消息,演出這塊今年不太樂觀?!彼聹y,下半年還是線上演出會成為趨勢。徐波對線上演出有更多想象,也許演出形式不只是直播,樂手和觀眾會形成更良好的交互。
他們更愿意把工夫花在實體專輯上。土豆的樂隊忙著給新專輯做后期混音,小班也想發(fā)樂隊成立5年以來的第一張專輯,Silly Function樂隊的EP也在制作中??爝f逐步恢復后,徐波能把做好的專輯寄到廣州,再由朋友幫忙發(fā)貨。
生活正在回到往常。有些東西到底是不一樣了。
對徐波來說,這是一次“整理”。他覺得只有經(jīng)歷過跟生死相關(guān)的事件,人才會去反復思考活著的價值,所做事情的意義。音樂對他自然是有作用的。最近美國獨立樂隊Yo La Tengo的專輯《Summer Sun》就能給他安撫,使他平靜入眠?!暗珜τ行┤藖碚f,(音樂)其實是毫無價值的。”
不過還是有很多人以武漢為名創(chuàng)作歌曲,有人唱起贊歌,有人還在悲鳴。
總是有很多人相信“音樂之力”。日本音樂人坂本龍一對音樂的力量不怎么買賬,“利用音樂傳遞能量,表達理念什么的,是自己最為討厭的”。不過,他也曾在采訪中說,“說起音樂對于災難能做什么,比起送食物和捐贈,我認為所能做的最高層次,應該是深思災難的意義并用自己的作品表達出來”。徐波最近寫的歌里就有這么一句“用清醒的大腦,把謊言蒸發(fā)”。
鎖在松動,人在攢動。那些爆裂的靈魂如今的期盼非常微?。撼韵氤缘臒岣擅?、牛肉粉,趁陽光大好騎行打球,然后排練,入了夜,就去Live house根據(jù)地魯磨路把自己和朋友灌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