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文本發(fā)問

吳晗姿

小說《項鏈》是一篇并不好教的文本，不好教的根本原因是，它太熟悉，學生熟悉，教師更是熟悉。小說這類文體，對高中生而言是一種特別即時性的東西，因為學生更多追求的是小說情節(jié)的新鮮、曲折、扣人心弦，一旦在課前讀過這篇小說，那么在課堂上閱讀、研討的興趣就會大大降低，就像在看一部被劇透的電影。而對于大部分學生而言，《項鏈》是一個早就讀過的故事，于是，我們在課堂上如何激發(fā)學生閱讀、研討的欲望，就成為了開展課堂教學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當然，要成功做到這一點，不是僅靠課堂形式的新奇，而是應該在激發(fā)學生閱讀欲望的基礎(chǔ)之上，深入文本有質(zhì)量地研讀。讓學生超越僅關(guān)注小說情節(jié)這個層面，去品味感受更深層的東西，這樣閱讀的持久興趣才會被激發(fā)出來，學生也才能真正掌握閱讀小說的方法。

所以針對《項鏈》這篇文本，我選擇的是引導學生向熟悉的文本發(fā)問這個方法，當學生發(fā)現(xiàn)熟悉文本的不熟悉的地方，甚至是想不通的地方，閱讀的興趣就激發(fā)出來了，有效的閱讀才能開展。

第一個發(fā)問大部分老師在課堂上都會做，是圍繞小說情節(jié)的梳理，也是我們思維的起點，那就是：小說中最讓你震撼的地方是哪里？幾乎所有的學生都會說：項鏈居然是假的！十年辛勞去賠償?shù)木尤皇且粭l假項鏈？這合理嗎？帶領(lǐng)學生去文本中尋找答案，小說的情節(jié)就非常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了。從借項鏈時有錢女朋友的隨意，到買項鏈時首飾與首飾盒的不匹配，再到還項鏈時朋友都沒有打開來檢查等，這一系列的細節(jié)都暗示著這條項鏈有可能是假的，這樣的刻畫讓小說的結(jié)尾在給人震撼之余有了情理之中的合理性，是非常嚴密的構(gòu)思。當然，第一個發(fā)問的思維難度并不大，但是十分必要，因為這是第二個發(fā)問的前提和基礎(chǔ)。

第二個發(fā)問是基于學生在第一個問題研討清楚之后緊跟上的，那就是，我們讀者都讀出了那掛項鏈可能有問題，那么，當事人瑪?shù)贍柕聻槭裁磸膩砭蜎]有想過那條項鏈可能是假的呢？這個問題相比較前一個問題，思維難度上了一個臺階，學生覺得自己應該有話可說，但是又不能立刻說清楚，這樣學生的閱讀興趣一下就被調(diào)動起來了。可見，我們在設(shè)計課堂提問的時候應該基于學生的最近發(fā)展區(qū)，但更要略高于他們的最近發(fā)展區(qū)，讓學生有了思考的欲望和挑戰(zhàn)的興趣，課堂的研討就比較容易往深處挖掘了。如果說第一個發(fā)問是梳理小說情節(jié)的話，第二個發(fā)問其實是深入文本，解讀人物形象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讓瑪?shù)贍柕聸]有對項鏈的真假產(chǎn)生過懷疑呢？學生分小組活動，緊扣文本，七嘴八舌地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在接下來的共同探討中，我們總結(jié)出三個方面的原因：首先，正如小說開篇部分所描述的那樣，主人公瑪?shù)贍柕碌纳砩洗_實存在著強烈的對奢華生活的向往，她不滿于自己生活的現(xiàn)狀，認為像自己這樣美麗的姑娘，就應該過上精致奢華的生活，就像她羨慕嫉妒的朋友一樣。學生對小說開篇的描寫印象非常深刻，甚至覺得作者的描寫有些夸張，所以有著這樣強烈的愛美、愛享受的虛榮心的瑪?shù)贍柕?，怎么可能去懷疑一個有錢的朋友的首飾會是假的呢？絕對不可能。其次，十年前的這場舞會，對瑪?shù)贍柕露?，簡直就是人生的巔峰，而且這場巔峰的點睛之筆就是那條精美的鉆石項鏈，她怎么可能會想到項鏈是假的？怎么愿意接受那條帶給她極美的回憶的項鏈是假的呢？我們可以從小說中對舞會上的瑪?shù)贍柕碌拿枥L看出，戴著這條項鏈的她是多么的漂亮迷人，她完全陶醉在“最美滿最甜蜜的勝利里”了。學生紛紛表示這一部分的細節(jié)刻畫太傳神了，眼前似乎可以浮現(xiàn)出瑪?shù)贍柕略谛D(zhuǎn)舞蹈時如癡如醉的場景。而在十年艱辛的還債歲月里，這份美麗的回憶成為了她最有力的精神支撐，她一個人坐在窗前的時候，回憶的是那個晚上，那個多么美麗、多么使人傾倒的自己！所以，這場舞會和那個帶著美麗項鏈的自己是瑪?shù)贍柕乱簧凶蠲利惖恼洳?，她絕對不愿接受自己戴的那條項鏈是假的。再次，我們認為，瑪?shù)贍柕轮圆粫氲竭@條項鏈有可能是假，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善良單純的品性，這是一個不那么容易讀出來的原因，僅有一個小組的同學提出來，并不是所有小組的學生都能讀出來，但是一經(jīng)提出，立刻得到了大家的響應，學生們認為，因為她的善良單純，決定了她不會在丟失項鏈，生活陷入困境的時候選擇逃避，選擇惡意揣測對方項鏈的真假，甚至選擇買一掛假的項鏈去應付一下朋友，她選擇的是勇敢面對，承擔責任，即使徹底告別殘存在自己心里的那個奢華生活的美夢，即使成為了一個“窮困人家的粗壯耐勞的婦女”，她義無反顧，“顯出了英雄氣概”，“毅然決然”用十年時間還清債務，沒有絲毫猶豫。這一切我們覺得正是源于瑪?shù)贍柕律屏嫉谋拘?、單純的品質(zhì)、誠實的擔當。以上三個原因的探討，既解決我們的第二個發(fā)問，更達成了對瑪?shù)贍柕逻@個人物形象的分析，作為一個小說人物，她不是“扁形人物（指具有簡單性格的人物形象）”，而是一個“圓形人物（指具有復雜性格的人物形象）”，她的性格不是單一的，而是豐富的、立體的，她有她的不足，也有她的堅守和原則，是一個雖然存在于小說中，但是又那么活生生的人物形象。

第三個發(fā)問又是在人物性格分析基礎(chǔ)之上產(chǎn)生的，學生在充分了解了瑪?shù)贍柕逻@個形象之后，對于她的遭遇，既有批判，也有贊賞、同情和惋惜。那么，究竟是什么造成了瑪?shù)贍柕碌倪@一切遭遇？所以第三個發(fā)問是關(guān)于作品主題思想的探討。我們在課堂上和學生一起關(guān)注到了這樣一句話：“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變幻無常啊，極細小的一件事可以敗壞你，也可以成全你！”真的是一件極細小的事改變了瑪?shù)贍柕碌娜松鷨?？這里的“細小”應該不僅指事小，還含有“偶然”的意思。確實，為參加舞會借了一條項鏈，這本是一件小事，卻意外地丟失了項鏈，由此帶來了十年的磨難;從漫長的磨難中解脫出來后，把真相告訴好友，這也是一件小事，卻又意外地遭受第二次打擊。——因為一件小事所造成的偶然的結(jié)果，卻給瑪?shù)贍柕聨砹穗p重災難。從字面意義看，好象是這樣的，但是細想，瑪?shù)贍柕碌谋瘎≌娴氖桥既皇录斐傻膯?？在偶然中有沒有必然性呢？

我再次引導學生回歸文本，細細探究偶然性中蘊含的必然性。首先，項鏈的丟失有沒有必然性？且不說瑪?shù)贍柕略诋斖砦钑峡駸岬嘏d奮地跳舞，有可能會弄丟項鏈，就是在舞會結(jié)束時，她因為怕別人看到她寒酸，拼命推開丈夫給她披上的外套，逃也似的離開舞會現(xiàn)場，匆忙間坐上一輛破馬車回家，在那樣的慌亂中，拉扯到項鏈的搭扣，以至于丟失是極有可能的。而這一切的發(fā)生又是無法避免的，因為愛慕虛榮的瑪?shù)贍柕略趺纯赡茉敢庠谀敲疵利惖娜棺油饷媾蠘闼氐募页Ｒ路克c丈夫的推搡是必然發(fā)生的，因為要趕緊離開現(xiàn)場，不想讓大家看到自己的寒酸，所以匆忙間坐上破馬車也是必然的，項鏈的丟失也就藏在了這些必然之中。其次，瑪?shù)贍柕略谑旰蟀颜嫦喔嬖V佛來思節(jié)夫人，結(jié)果承受第二次打擊，這是偶然的嗎？當然也不是，一則因為自己經(jīng)過十年艱辛，終于還清債務，這種輕松喜悅，瑪?shù)贍柕率且欢ㄒ磉_的;二則佛來思節(jié)夫人一直是瑪?shù)贍柕铝w慕的對象，自己這一次終于也可以像自己羨慕的朋友一樣有能力承擔起如此昂貴的項鏈，這難道不值得炫耀自豪嗎？一定要說出來！也一定會說出來！這是瑪?shù)贍柕滦愿裰械挠忠淮伪厝弧Ｔ偻七M一步，瑪?shù)贍柕碌倪@種愛慕虛榮，喜歡炫耀的心理是偶然產(chǎn)生的嗎？當然更不是，小說開頭部分花了相當多的筆墨描寫瑪?shù)贍柕碌男睦?，她對自己理想生活的暢想，對人生價值的理解，對生活現(xiàn)狀的強烈不滿，都可以看出她的愛慕虛榮，對奢華生活的向往之情不是偶然產(chǎn)生的，而是根深蒂固地存在于她的血脈里的，是那個時代的大部分人的觀念，所以之后所發(fā)生的一切絕對不是一件小事所“敗壞”的，而是必然要發(fā)生的。

瑪?shù)贍柕碌拿\悲劇實際上是她性格的悲劇?；剡^頭來再看作者的那句話：“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變幻無常啊，極細小的一件事可以敗壞你，也可以成全你！”到底是敗壞一個人，還是成全一個人，其實不在于事情的大小，而在于你處事的態(tài)度，處事的心理，最根本的是人的思想性格?！@樣看來，莫泊桑的這句話是說錯了哦？能完成這樣一篇巨作的莫泊桑在作品中犯了這樣的理解錯誤？當然不是，作為作者，他當然知道瑪?shù)贍柕碌谋瘎嶋H上是她性格的悲劇，在偶然中有著必然。但既然知道，他又為什么說：“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變幻無常啊，極細小的一件事可以敗壞你，也可以成全你”呢？這又一次掀起了學生討論的高潮，關(guān)于這個問題，其實評論非常之多，傳統(tǒng)的看法，認為這是莫泊桑在小說中的敗筆。但是我們探究結(jié)果覺得并非如此，我們認為，作者其實只是模仿瑪?shù)贍柕碌目谖莵碚f這句話的，經(jīng)歷了十年艱辛的瑪?shù)贍柕鲁蔀榱艘粋€能吃苦耐勞的婦女，但是在思想上她并沒有真正明白導致自己十年艱辛的根本原因，所以，她才會在辛苦勞動之余，坐在窗口問自己：“要是那時候沒有丟掉那條項鏈，她現(xiàn)在是怎樣的一個境況呢？誰知道呢？誰知道呢？”瑪?shù)贍柕伦罱K也沒能知道真正的原因，她始終沒有明白自己根本的弱點在哪兒，于是她把一切歸為是一次次偶然，一次次命運的捉弄，真的是這樣嗎？當然不是！這恰恰正是作者莫泊桑希望我們讀者要去明白的地方，也是作品的深刻意義所在。當然，小說語言要含蓄，什么都說出來了，那還有什么意思呢？

人們總說，熟悉的地方?jīng)]有風景，但是如果可以引導學生學會向文本發(fā)問，那么不好教的文本也可以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