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鍇
月夜聞鐘
古寺寒山上,遠鐘揚好風。聲馀月樹動,響盡霜天空。永夜一禪子,泠然心境中。(僧皎然《聞鐘》,《杼山集》卷六)中唐大歷、貞元年間,兩浙詩壇流傳著一條諺語:“霅之晝,能清秀;越之澈,洞冰雪;杭之標,摩云霄?!闭f的是三位擅長詩章的高僧:霅溪(湖州)的清晝,越州的靈澈,杭州的道標。道標的詩今已不存,《全唐詩》收靈澈的詩不到二十首,只有清晝尚有《杼山集》(一名《晝上人集》)十卷傳世。清晝,字皎然,湖州人,謝靈運十世孫。世稱皎然,當為以字行的緣故。史傳或稱名皎然,字晝,實誤,我曾于《略談唐宋僧人的法名與表字》一文中詳加辯正。據(jù)《宋高僧傳》卷二十九本傳,皎然早年曾習律宗的毗尼道,中年謁禪宗諸祖師,了心地法門。于頔《杼山集序》稱皎然:“中秘空寂,外開方便,妙言說于文字,了心境于定慧。”這首《聞鐘》詩,正是他以言說文字表現(xiàn)心境定慧的代表作。
詩為五言六句,是皎然愛寫的一種古體詩。全詩的內容簡單,語言自然,而意蘊卻極為空靈悠遠。詩中描寫了寒山上的一座古寺,舒爽的秋風遠遠送來一陣陣鐘聲。這鐘聲在月色籠罩的樹林間飄揚回旋,余音裊裊,消散在布滿秋霜的夜空里,融進了坐禪僧人寧靜空明的心境之中。鐘聲月色,靈境禪心,融為一體。
詩中的意象選擇服務于心境的營造。寺是“古寺”,山是“寒山”,古老清寒,遠離世俗的塵囂。寒山,也可能代指天臺山,與皎然大約同時的天臺詩僧寒山子詩有“杳杳寒山道”之語,而皎然也曾在天臺山學法?!斑h鐘”意謂鐘聲縹緲悠遠,“好風”意謂秋風清爽愜意?!霸聵洹睂?zhàn)嵲鹿庀碌纳搅?,“霜天”寫虛曠清冷的天空。按中國古代的音樂觀念,鐘聲應霜,如《山海經·中山經》:“(豐山)有九鐘焉,是知霜鳴?!蓖高^月樹和霜天的鐘聲,仿佛更顯得高潔空靈,使人神清骨寒?!奥曈唷薄绊懕M”的描寫,則突出了鐘聲難以捫摸、余音裊裊的特點。因而“永夜”之“永”,便不光是形容禪僧久坐的時間,也暗含著鐘聲的悠長邈遠?!般鋈弧毙稳葭娐暤那逶?,又形容秋風的輕妙,更形容聞鐘所得到的感覺。
在唐詩寧靜的山水世界中,也許再也沒有一種聲音比鐘聲更富有禪意和詩意。然而,在其他充滿禪意的詩中,鐘聲常常只是作為幽寂情懷的映襯,而在皎然這首詩里,聞鐘成為貫穿全篇的主題。詩中的一切意象、感覺和情緒,全由鐘聲串接起來,共同構成一個充滿夢幻感的純凈的音樂世界,詩人由此而獲得心靈凈化。中唐權德輿稱贊詩僧靈澈作詩過程是“靜得佳句,然后深入空寂,萬慮洗然”(《送靈澈上人廬山回歸沃洲序》),這正可借用來評論皎然這首詩的寫作。 幻質空塵
圖形期自見,自見卻傷神。已是夢中夢,更逢身外身。水花凝幻質,墨彩染空塵??靶τ嗉鏍?,俱為未了人。(僧澹交《寫真》,《唐僧弘秀集》卷九)唐僧澹交之名,一見于中唐顧況作《虎丘西寺經藏碑》,稱叔父七覺至德三年示終本山,付囑門人澹交營造經藏。“澹交僧寶,俗姓何,廬江次宗。其胄奉佛,不敢廢師之命,自至德(至)貞元,龍在戊寅,紹建方畢”(《全唐文》卷五百三十)。二見于《宋高僧傳》卷十二《唐蘇州藏廙傳》,載藏廙卒于晚唐乾符六年,“時澹交為廙作真贊”。至德三年(758)至乾符六年(879),相距一百二十年,所以兩處澹交絕非同一僧人。這首《寫真》詩的作者,應當是后者,即為藏廙作真贊的澹交。
寫真,就是肖像畫,所以這首詩是題畫詩的一種。世俗和禪林都有肖像畫,都追求“逼真”。那么,何為“真”呢?難道圖畫酷肖本人就是本人的“真”嗎?難道面相本身就是我的“真相”的存在嗎?
“圖形期自見,自見卻傷神”,請人給自己寫真,本來是期望能認識自己,誰知見到自己的寫真卻反而倍感傷神。這是為什么呢?詩人給出的答案是:“已是夢中夢,更逢身外身。”《莊子·齊物論》早就說過:“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佛教典籍談“夢中夢”者更多,《大智度論》卷五十:“如人夢中,夢有所見,自以為覺。夢中復夢,如是展轉。”所以白居易《讀禪經》詩曰:“夢中說夢兩重虛?!敝劣凇皩懻妗敝?,是用筆墨對四大和合而成的肉體形相的模仿,是身體之外的身體?!毒S摩詰經·方便品》:“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已虛妄,肖像更等而下之,是模仿的模仿,影子的影子,夢幻的夢幻,與“真相”隔著三層。既然人生“已是夢中夢”,而在此夢中,又見到“身外身”的寫真,豈不更加令人黯然神傷。澹交這種對自我寫真的看法,得到后世參禪者的認同,黃庭堅作《寫真自贊》:“似僧有發(fā),似俗無塵。作夢中夢,見身外身?!薄赌芨凝S漫錄》《優(yōu)古堂詩話》都認為取自澹交。
進一步而言,繪成肖像的水墨也屬于“一切有為法”,水花如同空花,所以凝結成的形相無非是“幻質”,墨彩如同泡影,渲染出的面貌無非是“空塵”。禪門諸祖師好用“幻質”指身體,如寒山詩:“糲食資微軀,布裘遮幻質?!保ā逗阶釉娂罚┓陉柹普讯U師《歲旦二首》之二:“幻質比浮云,空心同祖佛?!保ā斗陉枱o德禪師語錄》卷下)肖像更是如此。然而,澹交雖明白人生的虛幻,但在看寫真之時,卻只發(fā)現(xiàn)真相的殘酷,只產生幻滅后的感傷,未能找到真正的解脫之路。所以詩的結尾,看到寫真上那個像“余”的“爾”,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我和你“俱是未了人”。
南宋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五評論澹交這首詩:“或稱其了死生,齊物我,予謂此詩,謂之不著題不可也,若論見識,則譬猶盲者之捕蟬耳,求其聲尚不可得,況其形乎?清尚《哭僧》詩云:‘水流元在海,月落不離天。斯可以言悟?!钡拇_,澹交這首詩雖緊扣“寫真”的主題,符合題畫詩“著題”的要求,但在見解上遠不如清尚詩句那種“不生不滅”的人生態(tài)度來得高明。水流月落
道力自超然,身亡同坐禪。水流元在海,月落不離天。溪白葬時雪,風香焚處煙。世人頻下淚,不見我?guī)熜?。(清尚《哭僧》,《唐僧弘秀集》卷十)人生不可避免的歸宿便是死亡,方外的僧人也不例外。僧人死后,其僧俗朋友往往有詩吊唁,形成專門的“哭僧”詩,《文苑英華》卷三百零五就列有“哭僧道”一門。如賈島的 “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哭柏巖禪師》),周賀的“凍髭亡夜剃,遺偈病時書”(《哭閑霄上人》),都是哭僧詩的名句。
清尚,生平未詳,只知與晚唐五代詩僧齊己同時。齊己《白蓮集》卷四有《覽清尚卷》詩曰:“李洞僻相似,得詩先示師。鬼神迷去處,風月背吟時。格已搜清竭,名還看紫卑。從容味高作,翻為古人疑。”可知清尚詩有清僻高古的格調,與著名詩人李洞風格相似。
這首《哭僧》詩,未言所哭僧人法名,應當是原詩題已亡佚,后人編詩以其內容擬題《哭僧》。清尚吊唁的這位禪僧有很高的道行,首聯(lián)“道力自超然,身亡同坐禪”,是說此僧修行已達到“坐脫立亡”的境界,完全超然于肉身的束縛,其死亡如同坐禪一般,跏趺端坐,而直入涅槃之地。所謂“涅槃”,就是超越世間一切法的生滅相,沒有煩惱痛苦的“不生不滅”的狀態(tài)。
何為“不生不滅”的狀態(tài)?頷聯(lián)給出極為形象而又包含哲理的說明:“水流元在海,月落不離天?!睙o論江水如何日夜流逝,它都永存留在大海。無論月亮如何東升西落,它都永不離開天空。僧人死亡了嗎?沒有,正如流逝之水,并未消失;正如墜落之月,并未毀滅。他的生命沉入寂靜的大海,融入無盡的夜空,那便是“不生不滅”的涅槃境界。這兩句將生命的終結看得如此淡定超然,又如此莊嚴神圣,生命的涅槃意味著佛性的永恒,靈魂與大海天空完全融為一體。
“溪白葬時雪,風香焚處煙”,兩句先后倒裝,寫禪僧的火化與安葬。正因為“身亡同坐禪”的超然,所以尸骨的焚化安葬也是如此充滿詩意:臨溪安葬時,天空飄雪,倒映溪水,一片潔白;清風帶著馨香,那是焚燒處的氣味,輕煙繚繞?!皶r”與“處”突出葬禮的時間和空間。亡僧的火化仿佛是一場唯美藝術的展現(xiàn),沒有恐懼,沒有丑陋,也沒有痛苦,只有皚皚白雪和杳杳香煙。
然而如此圓融的涅槃,如此美妙的死亡,世俗之人又如何能夠領會?!笆廊祟l下淚,不見我?guī)熜?,坐亡禪師已超越形體的存亡,深入極幽玄的境界。所以,清尚這首詩雖題為《哭僧》,其主旨卻是對“哭”的超越,“哭僧”而鄙視“下淚”,詩思可謂奇僻超絕。正如范晞文所言:“斯可以言悟?!?/p>
明田藝蘅《留青日札》卷五比較清尚與賈島的哭僧詩:“賈島‘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即其本色語,已在面目外,更不必謂‘燒殺活和尚也??偛蝗羟迳性啤懒ψ猿唬硗鐾U,則行圓示寂,真坐化也。‘水流原在海,月落不離天,既得禪宗上乘,而‘溪白葬時雪,風香焚處煙,則非燒殺矣。‘世人頻下淚,不見我?guī)熜?,則俗人昧于無生之理,故爾哀之,蓋不知我?guī)熜钪?,正欲離形耳,可謂深探三昧者。又何必云‘自嫌雙淚下,不是解空人。使浪仙早達此種色相,豈肯便返初服?故必見得一層透,然后說得一層透?!边@是說禪境的高低直接影響詩境的高低,清尚優(yōu)于賈島之處,正在于對佛理的領悟更為通透,“深探三昧”,因而不至于像賈島那樣未能脫生死,最終重新還俗。
“水流元在海,月落不離天”,大約是對死亡的最高禮贊。后來禪師不僅借用來討論僧人的涅槃(《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卷二十一),甚至以之贊頌太皇太后的升天(見《禪林僧寶傳》卷二十六),可見這兩句詩影響的深遠。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