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三十二）

鐘振振

安世房中歌（十七章其一）舊題[漢]唐山夫人大孝備矣，休德昭清。高張四縣，樂充宮廷。芬樹羽林，云景杳冥。金支秀華，庶旄翠旌。關(guān)于“芬樹羽林，云景杳冥”

曹道衡先生《兩漢詩選》曰：“言樹立了許多以翠羽為飾的傘蓋旌旗，其眾多猶如樹林。遠(yuǎn)望一大片極深遠(yuǎn)猶如云日（景）?！保ā吨腥A書局》2005年版，第3頁）

按：《漢書》卷二二《禮樂志》唐顏師古《注》曰：“言所樹羽葆，其盛若林，芬然眾多，仰視高遠(yuǎn)，如云日之杳冥也?！边@里須特別留意的是“仰視”二字。何謂“仰視”？只有身處于“猶如樹林”的“傘蓋旌旗”之中、之下，才能“仰視”。顏師古注文的意思是說：在羽葆林中仰視高遠(yuǎn)的天空，因?yàn)楸挥疠嵴诒危饩€較暗，猶如云日杳冥一般。“杳冥”，這里是形容“晦暗”?！冻o·九歌·東君》曰：“撰余轡兮高駝翔，杳冥冥兮以東行?！睗h王逸《章句》曰：“言日過太陰，不見其光，出杳杳，入冥冥，直東行而復(fù)出?！彼魏榕d祖《補(bǔ)注》曰：“杳，深也。冥，幽也?！庇帧渡焦怼吩唬骸霸迫萑葙舛谙?，杳冥冥兮羌晝晦?！蓖跻荨墩戮洹吩唬骸把陨焦硭谥粮咤悖瞥銎湎?，雖白晝猶暝晦也?！薄读甲⑽倪x》卷二漢張衡《西京賦》曰：“吞刀吐火，云霧杳冥?！碧茀窝訚?jì)曰：“杳冥，陰昏貌?！苯允瞧淅?，可以參看。曹先生所云，似也有取于顏師古注，但改顏?zhàn)⒅把鲆暋睘椤斑h(yuǎn)望”，則成了身處于“猶如樹林”的“傘蓋旌旗”之外，便說不通了：那“猶如樹林”的“傘蓋旌旗”，遠(yuǎn)遠(yuǎn)望去，固然可以說是“一大片極深遠(yuǎn)”，卻與“云日”沒有什么可比性。李夫人歌[漢]李延年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dú)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關(guān)于“一顧傾人城”等四句

倪其心先生《漢詩精華二百首》注曰：“傾人城：使那個(gè)城里的人全都為她傾倒。人：人家的。指被顧望的那個(gè)?！保兾魅嗣癯霭嫔?998年版，第14頁）

又注曰：“國：指全國的人。”（同上）

又注曰：“‘不知兩句：意思是說，人們并沒有想到所有的人都被這個(gè)美女傾倒，只知道這樣的美女再也看不到了，所以爭(zhēng)先恐后地?fù)砣タ此??！保ㄍ希?/p>

又曰：“李延年唱這首歌的目的是誘使?jié)h武帝向自己探詢美女，以便推薦他的妹妹。因?yàn)檫@歌開門見山就是夸耀一位絕世佳人。既然美到了極點(diǎn)，舉世無雙，那就不可比擬，很難用比喻來正面形容她的美了。所以他聰明地用極其夸張的反襯手法，從人們看見她的反應(yīng)來表現(xiàn)她的美麗。不論到哪里，她回頭一望，那里所有的人都為她傾倒，忘乎一切。”（同上）

曹道衡先生《兩漢詩選》注曰：“‘一顧二句：言美女一顧盼，即使一城之人傾倒，再顧則使舉國之人傾倒。”（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64頁）

按：以上二說，將“傾人城”“傾人國”理解為使全城之人、舉國之人傾倒，則下文“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云云，便沒了著落。因?yàn)槭谷侵?、舉國之人傾倒，并非什么災(zāi)難性的后果。而只有在“災(zāi)難”與“佳人”二選一的情況下，能使人摒棄理智而放任情欲，才能凸顯出那“難再得”之“佳人”的魅力！那“寧不知”云云，才驚心動(dòng)魄！所以，那“傾城”“傾國”的“傾”字，當(dāng)訓(xùn)作“傾覆”。

其實(shí)，詩人之所謂“傾城”“傾國”，是有出典的?！对姟ご笱拧ふ皡n》：“哲夫成城。哲婦傾城。”《小序》：“《瞻卬》，凡伯刺幽王大壞也?！睗h鄭玄《箋》：“哲，謂多謀慮也。城，猶國也。丈夫陽也，陽動(dòng)，故多謀慮則成國;婦人陰也，陰靜，故多謀慮乃亂國?！碧瓶追f達(dá)《正義》：“謂婦人之言，不可聽用。若為智多謀慮之丈夫，則興成人之城國;若為智多謀慮之婦人，則傾敗人之城國。婦言是用，國必滅亡?！庇衷唬骸皣?，必筑城居之，作者以城表國?！庇衷唬骸啊豆{》以丈夫陽，陽動(dòng)，故多謀慮則成國;婦人陰，陰靜，故多謀慮則亂國。由陰陽不等，動(dòng)靜事異，故俱多謀慮，而成傾有殊也。若然謀慮茍當(dāng)，則婦人亦成國，任、姒是也;謀慮理乖，雖丈夫亦傾城，宰噽、無極是也。然則成敗在于是非得失，不由動(dòng)靜。而云陰陽不同者，于時(shí)褒姒用事，干預(yù)朝政。其意言褒姒……非有益國之謀，勸王不使聽用，非言婦人有智皆將亂邦也?！?/p>

當(dāng)然，以美女為覆國亂邦之“禍水”，是男權(quán)社會(huì)的偏見，應(yīng)予批判。但那是另一個(gè)范疇的問題，今天的讀者自有分辨能力，用不著在這里討論。迪志詩[漢]傅毅咨爾庶士，迨時(shí)斯勖。日月逾邁，豈云旋復(fù)。哀我經(jīng)營，旅力靡及。在茲弱冠，靡所庶立。于赫我祖，顯于殷國。二跡阿衡，克光其則。武丁興商，伊宗皇士。爰作股肱，萬邦是紀(jì)。奕世載德，迄我顯考。保膺淑懿，纘修其道。漢之中葉，俊乂式序。秩彼殷宗，光此勛緒。伊余小子，穢陋靡逮。懼我世烈，自茲以墜。誰能革濁，清我濯溉。誰能昭暗，啟我童昧。先人有訓(xùn)，我訊我誥。訓(xùn)我嘉務(wù)，誨我博學(xué)。爰率朋友，尋此舊則。契闊夙夜，庶不懈忒。秩秩大猷，紀(jì)綱庶式。匪勤匪昭，匪壹匪測(cè)。農(nóng)夫不怠，越有黍稷。誰能云作，考之居息。二事敗葉，多疾我力。如彼遵衢，則罔所極。二志靡成，聿勞我心。如彼兼聽，則溷于音。於戲君子，無恒自逸。徂年如流，鮮茲暇日。行邁屢稅，胡能有訖。密勿朝夕，聿同始卒。關(guān)于“於戲君子，無恒自逸”

倪其心先生《漢詩精華二百首》注曰：“無恒：沒有恒心。自逸：自我放縱?！保兾魅嗣癯霭嫔?998年版，第42頁）

按：傅毅此詩，見《后漢書》卷一一《傅毅傳》，唐李賢注此二句曰：“人當(dāng)自勉修德義，專志勤學(xué)，不可自放逸。”“自放逸”即自我放縱，倪注或有取于此。但他將“無恒”釋作“沒有恒心”，卻是無所依傍。

竊以為這兩條注釋，都不大說得通。因?yàn)椤办稇颉笔歉袊@詞，故“於戲君子，無恒自逸”云云，實(shí)義即“君子無恒自逸”一句。如依倪先生的注釋，此句便成了“君子沒有恒心，自我放縱”，這顯然不符合作者的本意。

其實(shí)，“無”當(dāng)訓(xùn)“莫”，“恒”當(dāng)訓(xùn)“常”，“自逸”即“使自己安逸”的意思。這兩句詩應(yīng)是說：君子啊，不要讓安逸成了你的常態(tài)！只有這樣解說才能與下面兩句“徂年如流，鮮茲暇日”串聯(lián)得起來：時(shí)光像水一樣在流逝，空閑的日子并不很多??！

《詩·小雅·小明》：“嗟爾君子，無恒安處?！庇衷唬骸班禒柧樱瑹o恒安息?！睗h鄭玄《箋》：“恒，常也。”又，《尚書·周書·酒誥》：“不敢自暇自逸?！睗h孔安國《傳》：“不敢自寬暇，自逸豫。”《左傳·襄公十八年》：“不谷即位于今五年，師徒不出，人其以不谷為自逸，而忘先君之業(yè)矣?！狈泊恕白砸荨保捕际恰白蕴幇惨荨?，而非“自我放縱”之義，皆可參看。見志詩（二首其一）[漢]酈炎大道夷且長，窘路狹且促。修翼無卑棲，遠(yuǎn)趾不步局。舒吾陵霄羽，奮此千里足。超邁絕塵驅(qū)，倏忽誰能逐。賢愚豈常類，稟性在清濁。富貴有人籍，貧賤無天錄。通塞茍由己，志士不相卜。陳平放里社，韓信釣河曲。終居天下宰，食此萬鐘祿。德音流千載，功名重山岳。關(guān)于“超邁絕塵驅(qū)”

倪其心先生《漢詩精華二百首》注曰：“超邁：超越尋常地邁步前進(jìn)。絕塵驅(qū)：拒絕塵世的驅(qū)使，意思是世俗的駕馭無從控制得了?！保兾魅嗣癯霭嫔?998年版，第55頁）

按：這兩條注釋，都不妥帖。其實(shí)此句是承上文“千里足”——“駿馬日行千里的快蹄”而言，“超”是“跳躍”“超越”，“邁”是“遠(yuǎn)行”，“驅(qū)”是“奔馳”?！敖^塵”則是形容駿馬奔馳的速度極快?！肚f子·外篇·田子方》：“顏淵問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矣?！?宋林希逸《莊子口義》注曰：“絕塵，去速而不見其塵也?！庇纱丝梢?，“絕塵驅(qū)”當(dāng)讀作“絕塵——驅(qū)”，而不可讀作“絕——塵驅(qū)”。古詩為焦仲卿妻作（節(jié)錄）[漢]佚名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植蝗挝乙?，逆以煎我懷。關(guān)于“恐不任我意”

曹道衡先生《兩漢詩選》曰：“任：允準(zhǔn)?！保ā吨腥A書局》2005年版，第83頁）

按：“任”，無“允準(zhǔn)”義。這里的“任”是動(dòng)詞，后面所跟的賓語是“意”。以漢證漢，“任意”云云凡六見：《楚辭》漢劉向《九嘆·愍命》：“播規(guī)榘以背度兮，錯(cuò)權(quán)衡而任意?！睗h王逸《章句》：“言君棄先王之法度而不奉循，猶置衡稱，不以量物，更任其意而商輕重，必失道違人情也。”何休《春秋公羊傳序》：“昔者孔子有云：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jīng)》。此二學(xué)者，圣人之極致，治世之要?jiǎng)?wù)也。傳《春秋》者非一，本據(jù)亂而作，其中多非常異義可怪之論。說者疑惑，至有倍經(jīng)任意，反傳違戾者?！笨装矅豆盼男⒔?jīng)訓(xùn)傳序》：“故《古文孝經(jīng)》初出于孔氏，而今文十八章，諸儒各任意巧說，分為數(shù)家之誼。”仲長統(tǒng)《見志詩》二首其二：“大道雖夷，見幾者寡。任意無非，適物無可。”曹植《妾薄命》詩二首其二：“任意交屬所歡，朱顏發(fā)外形蘭?！痹敶淞x，與現(xiàn)代漢語中的“任意”略同，都是指“隨心所欲”，憑自己的心意行事。因此，《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之所謂“恐不任我意”，是女主人公劉蘭芝對(duì)男主人公焦仲卿說：我父親與兄長脾氣暴躁，“恐怕由不得我任意自主”。匈奴歌

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關(guān)于“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曹道衡先生《兩漢詩選》曰：“此句謂失焉支山后放牧困難，生活困苦而無好顏色?！保ā吨腥A書局》2005年版，第91頁）

按：曹先生以為這兩句詩是說，匈奴人失去了焉支山，便失去了放牧的好草場(chǎng)，因此而生活水平大不如前，致使匈奴女子臉色不好——面黃肌瘦了。這是一個(gè)誤解。

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四《麗人雜記》：“《藝苑雌黃》云：……《西河舊事》云：‘失我祁連嶺，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歸女無顏色。蓋北方有焉支山，山多作紅藍(lán)，北人采其花染緋，取其英鮮者作胭脂。婦人妝時(shí)，用作頰色，殊鮮明可愛。匈奴名妻‘閼氏，言可愛如胭脂也?！壁w彥衛(wèi)《云麓漫抄》卷七：“《西河舊事》云：‘失我祁連嶺，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北方有焉支山，山多紅藍(lán)，北人采之染緋，取其英鮮者作燕脂。”明張萱《疑耀》卷三《燕脂》：“古詩《匈奴歌》云：‘奪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以山有草可染胭脂?！狈揭灾恰锻ㄑ拧肪硭囊弧吨参铩てH》：“燕支，今作‘胭脂。古通‘焉支‘閼氏‘燕脂……《西河舊事》云：‘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北方有焉支山，山多紅藍(lán)。北人采其花染緋，取其英鮮者作燕脂。故單于妻號(hào)曰‘閼氏，音‘焉支?！鼻鍏怯駬|《別雅》卷一曰：“燕支、焉支、燕脂，胭脂也?！豆沤褡ⅰ罚貉嘀~似薊，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為‘燕支。中國人謂之‘紅藍(lán)。《西河舊事》云：‘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北方有焉支山，山多紅藍(lán)。北人采其花染緋，取其英鮮者作燕脂。故單于妻號(hào)曰‘閼氏，音‘焉支?！睋?jù)上述諸編，可知《匈奴歌》的意思是說：失去了焉支山，我們便失去了做胭脂的原料;我們的女子沒有胭脂來化妝，臉色就不如過去那樣美麗了呀。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