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國的老兵

伍啟梅

2019年金秋，97歲高齡的退役軍人李水意先生，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禮物。望著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共同頒發(fā)的“紀念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周年”的金質獎章，年邁的老人雙眼潮濕了。這位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經歷過淮海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和抗美援朝的老兵，曾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多次榮立戰(zhàn)功。尤其是在抗美援朝那槍林彈雨的沙場上，他英勇奮戰(zhàn)，至今右腳的腿肚子上尚殘留敵人的彈片，成為乙級傷殘軍人。他18歲進軍營，32歲解甲歸田，從沒有因自己戎馬生涯14年，既是傷殘軍人又是榮立過三等功三次、四等功三次的人民功臣，向政府提要求講條件，而是服從組織安排返鄉(xiāng)務農，在農村默默地做一個普通勞動者?！肮埠蛧鴽]有忘記你，黨和政府記得你——人民的功臣”，當聽到這句頒獎感言時，年近百歲的老兵留下了兩行熱淚。

西溪岸邊走天涯

1924年7月，李水意出生在福建省云霄縣莆頂村的一戶貧苦農家。莆頂村位于云霄西北部，小鄉(xiāng)村群山巍峨，溪水清澈。全村均姓李，據(jù)史記，先世祖李伯瑤為河南省光州固始縣人，唐垂拱年間，隨將軍陳政、陳元光父子偕72姓中原將士入閩平亂，因其聰穎機智、文經武略，故敕封軍師，系開漳元勛。后定居西溪岸邊，開枝散葉迄今衍傳25代，歷580余載。

1942年仲夏的一個黃昏，未滿18周歲的李水意，正在家鄉(xiāng)西溪河邊挑水澆灌菜園，忽見村口來了一隊兵馬，他下意識地躲進岸邊的蘆葦間。不想僅一會兒功夫，只聽“小孩出來，我們不會傷你，幫忙挑一擔東西到漳浦盤陀嶺，有大洋的喲！”他慢慢走出蘆葦叢，見兩個荷槍的士兵已在眼前。天黑時，從村子的田間地頭連同他共有9個鄉(xiāng)親，被集結在西溪岸邊，月光下，只見一個腳穿皮靴，腰間別著一支短槍的長官，用北方口音喊道：“廣東潮汕地帶已發(fā)現(xiàn)日本侵略兵，離你們這里很近，大伙想打鬼子去嗎？”莆頂村的9條漢子都是開漳元勛李伯瑤的后裔，一波熱血青年，他們連回家告別一聲都沒有，便肩挑手提槍支彈藥，充當挑夫隨國民黨軍隊，悄悄離開養(yǎng)育他們的莆頂故鄉(xiāng)，星夜趕赴抗日前線。

年近18歲的李水意，看似一個發(fā)育未健全的少年，身高不足1.6米，體重未達90斤。但他卻有雙會說話的眼睛，一對濃粗的眉毛，一頭烏黑的頭發(fā)，憨厚中透著幾分機靈。他和莆頂村9個鄉(xiāng)親，跟隨部隊奔赴抗日前線，出福建入江西，越浙江跨安徽，經江蘇到山東，哪里有日本鬼子就追往哪里打。戰(zhàn)火紛飛中鍛煉了他的勇敢和機智，在江浙的蘆葦蕩，齊魯?shù)那嗉啂ざ鄠€抗日戰(zhàn)場上，他和戰(zhàn)友們奮力打擊日本侵略者，取得一個又一個的勝利。當年，從莆頂村一起投奔抗日前線的9個青年中，他是惟一的幸存者。

保家衛(wèi)國立戰(zhàn)功

在全國上下同仇敵愾、全民參戰(zhàn)的共同努力下，日本侵略者被趕出中國大地。而就在抗戰(zhàn)勝利后不久，國民黨政權卻將槍口調轉，對準了自己的同胞，對準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八路軍和新四軍，這一不得民心的決策，令海內外同胞極大憤慨，也引起了國民黨部隊里有良知的革命將士的紛紛起義，李水意所在的部隊于1947年12月全師起義，在山東周鎮(zhèn)編入新四軍第九縱隊，24歲的李水意被分配在后勤部擔任通訊員。由于他機智勇敢，在戰(zhàn)斗中出色完成任務，1948年3月在山東濟南戰(zhàn)役前，經排長張浩兵，班長王月珍介紹，他在黨旗下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黨，這時離他投身革命隊伍才3個月。

在第三野戰(zhàn)軍27軍時，已是共產黨員的他，和戰(zhàn)友們參加了震驚中外的淮海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在解放上海、濟南和維縣的戰(zhàn)斗中，他總是沖鋒陷陣，英勇作戰(zhàn)，每個戰(zhàn)役他都榮立戰(zhàn)功。

1950年深秋，已是后勤部事務長的李水意，響應祖國號召，主動請纓參加抗美援朝，成為光榮的中國人民志愿軍戰(zhàn)士。他和百萬中華兒女，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從小生長在四季如春的閩南，很少經歷冰天雪地，可朝鮮那冰凍三尺的戰(zhàn)場，讓他經受了血與火的考驗。入朝不久，正值臘月，雪花紛飛，寒風呼嘯。一個雪夜，在與美軍搶占無名高地時，那場血戰(zhàn)，悲壯、驚天動地。已經堅持戰(zhàn)斗了一天一夜的志愿軍將士，饑寒交迫，彈盡糧絕。當時，軍械員李水意和幾位戰(zhàn)友，正背著彈藥箱、干糧袋趕往無名高地，忽見超低空飛行的敵機，向我無名高地戰(zhàn)壕，扔下了一枚又一枚的炸彈，頓時，凍土熱浪滾滾。當他們從山坡下趕到濃煙、肉焦味嗆鼻的無名高地時，全都驚呆了。只見戰(zhàn)壕里外，戰(zhàn)友們血肉橫飛，有的雙手還握著機關槍，有的炮手正仰頭瞄射，可他們卻一動不動，像一尊尊雕像，已壯烈犧牲。尤其是在一面鮮艷的戰(zhàn)旗下，只見身體被炸成兩截的連隊文書，右手還緊緊抓著公文包，從他腹中流出的腸子，將公文包纏繞，這慘不忍睹的情景，令李水意悲痛欲絕。他俯下身子，輕輕地掰開文書已僵硬的手指，取出公文包，將他血肉模糊的腸子，輕輕地送入腹腔，再把已近分離的尸體慢慢并攏，之后將自己貼身的白襯衫脫下，帶著一絲體溫蓋在戰(zhàn)友年輕而冰冷的身軀上……

李水意擦干眼淚，拭凈公文包上戰(zhàn)友的血跡，然后背起了它——沉甸甸的公文包。突然，一陣機關槍響，背著公文包的他只覺得右腳腿肚子一陣鉆心的疼痛，“撲通”一聲，他跪倒在戰(zhàn)友們橫七豎八的尸體旁。無名高地170余人的一個加強連，現(xiàn)在活著的只剩下他和幾個躺在血泊中，手腳微動的重傷戰(zhàn)友，一陣疼痛令他不省人事。當他蘇醒時，已是次日，他正躺在朝鮮人民軍的醫(yī)院里。據(jù)來探望他的首長告知：全連官兵基本犧牲在無名高地，只剩他還活著，已向上級機關匯報了他們全連170余人堅守陣地，與敵人展開激烈戰(zhàn)斗，堅持兩天兩夜，最后因敵機空投炸彈數(shù)枚，全連壯烈犧牲的事跡，并申請要求全連集體嘉獎，記一等功。

從此，只讀過一年私塾的李水意，成了中國人民志愿軍部隊中的一名合格文書。他和加強連戰(zhàn)友英勇戰(zhàn)斗的事跡，得到了上級的表彰。只是他個人記一等功，因沒有證明人故未能兌現(xiàn)而成了永久遺憾。但他說：“全連戰(zhàn)友都光榮犧牲，他們?yōu)榱吮＜倚l(wèi)國連命都留在了朝鮮，而我只是右腿傷殘，還活著，已經很幸運。一等功應該是集體的，我個人可以不要?！倍嗝锤呱械钠犯?，多么樸素的話語！

馳騁沙場數(shù)年，他那一枚枚閃亮的功勛章，都見證了他在每一次戰(zhàn)役的英勇堅強。

解甲歸田做農夫

1955年初夏，歷經14個春秋軍旅生涯的李水意，告別軍營，從解放軍第三野戰(zhàn)軍27軍復員，回到久別的故園莆頂村，開始了鋤禾種地的農耕生活。入秋，便與小他10歲的鄰村姑娘李蚶結為夫妻，32歲的退役軍人結束了漂泊多年的生活，終于有了一個溫馨的家。

莆頂村鄉(xiāng)親，當年為了對從軍14年，且在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多個戰(zhàn)役中，屢立戰(zhàn)功的故鄉(xiāng)人李水意表示崇敬和感激，以集體的名義，將李氏宗祠“光裕堂”的一間右?guī)抠浰徒o李水意夫婦做新房，牽來一頭水牛做為賀禮，向他們新婚表示祝福。愿他們男耕女織在家鄉(xiāng)安居樂業(yè)，繁衍生息。日后，他們還真不負眾望，在莆頂村養(yǎng)育三男五女。

1955年7月，李水意被下河區(qū)政府任命為“六甲門”民兵隊長，忙完農活，他組織莆頂、坎頂?shù)攘鶄€自然村的青壯年，開展軍事訓練，真槍實彈教他們瞄靶射擊，用他十幾年的作戰(zhàn)經驗，言傳身教，使“六甲門”民兵隊成為了全區(qū)的典范。由于他驕人的業(yè)績，加之其8年的黨齡，組織上又提拔他為莆頂村黨支部書記。從此，血氣方剛的李水意，成了“六甲門”的領頭雁。

白天，他帶領眾鄉(xiāng)親，響應政府號召，開荒種地，讓荒坡變成茶園、果園；讓水田披上綠裝，稻浪金黃，五谷豐登。夜晚，組織男女老少，圍坐在煤油燈下，他又展示其昔日在部隊文書的風采，手把手教村民識字書寫，給大伙念報紙，講新聞，宣傳黨和政府的方針、政策。在他任職的幾年里，莆頂村的多項工作，都走在下河區(qū)前列。

甘當公仆淡名利

20世紀50年代末的中國農村，形勢一片大好，翻身做了主人的農民，分到了屬于自己的土地，他們春播、夏種、秋收、冬藏，辛勤地耕耘在希望的田野上，收獲著快樂與幸福。

1957年4月的一天，正在田間勞作的李水意，收到了云霄縣委的一紙公函，讓他到下河區(qū)政府報到，任安吉鄉(xiāng)組監(jiān)。從此，他成了一名正式的國家干部，有了津貼生活費。但他的家，依舊在六甲門的莆頂村。工作之余的夜晚，月光下，人們常見他忙碌在田間地頭的身影，上有年邁的母親，下有一群幼兒，他需要擔當，必須工作家庭兩不誤。

新中國成立后，改民國時期的吉龍鄉(xiāng)為第四區(qū)。1957年分為河坪、安吉兩鄉(xiāng)。安吉鄉(xiāng)位于縣城西部烏山山脈東麓，轄區(qū)的通貝，橋頭水晶坪客家村與詔安縣交界。1958年5月，云霄縣政府擬在烏山腳下創(chuàng)辦國營農場，欲將河坪、安吉兩鄉(xiāng)合并為和平農場。作為安吉鄉(xiāng)的年輕干部，李水意被抽調到創(chuàng)辦和平農場籌備組，擔任人事文秘工作。

創(chuàng)辦國營農場，這在云霄縣當時屬于首例，需要組織很多的軟硬件材料上報各級黨委。當年的基層鄉(xiāng)鎮(zhèn)，連打字機都沒有，所有書面材料均需人工抄寫，蠟紙刻印。有著昔日在部隊27軍80師后訓團文化學習一年的基礎，李水意不僅文書功底好，且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I備組的大部分文字工作，都是他夜以繼日突擊完成。

經過緊張有序的籌備工作，和平農場很快宣告成立。建場后，以種植橡膠、茶葉、蜜柚、金桔為主，并發(fā)展水稻、番薯、甘蔗、烤煙等作物。近2500畝的林地，盛產赤柯、杉木、樟木、石竹、油桐等林產品。烏山蘊藏水晶、鐵、硫磺等礦產資源。很快，各行政村、作業(yè)區(qū)均通簡易公路，有橡膠初制、茶葉精制、糧食復制、香料綜合、機磚制作等作業(yè)區(qū)蓬勃興起，國營農場呈現(xiàn)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作為農場人秘干部，工作范圍廣，經常有鄰近村民和作業(yè)區(qū)工人來訪。有一次，從水晶坪的通貝、橋頭來了一群客家村民，要求李干事解決山林間糾紛問題。當年的山路，從水晶坪步行到農場駐地的寨仔埔，需近兩個小時。時值正午，李水意忙吩咐妻子，趕快煮上兩大缽稀飯，招待又饑又渴的鄉(xiāng)親。

時近隆冬的一天，宜谷徑村的一戶高姓人家，急匆匆送來2斤豬肉。來人告訴李水意妻子：“半年前家父在勞動時不慎摔斷左腿，是李干事急忙請醫(yī)生，還幫忙送往縣醫(yī)院骨傷科，先墊醫(yī)藥費，現(xiàn)在父親已可以下地走路。今天是冬至，在圩上割了2斤豬肉給你們過節(jié)，以表我們的謝意。”下班回家的李水意知道后，顧不得吃午飯，拿著2斤豬肉，跑了幾公里山路，硬是將豬肉送還人家。一個舍得付出，而不圖回報的人，品格堪稱高尚。

自從當上干部，因工作需要，老兵李水意不管是在安吉鄉(xiāng)當組監(jiān)，還是在和平農場做人事工作，抑或到縣物質供應站管理供銷，到縣城關鎮(zhèn)分管文教衛(wèi)生，最后又調回和平鄉(xiāng)負責民政調解，他的崗位雖在不斷變換，但對黨的絕對忠誠不變，為人民服務的初心不變，人民公仆的責任心不變。他常和家人、同事說：“當年莆頂村9個鄉(xiāng)親北上抗日，就我一個活著回來?？姑涝瘧?zhàn)場上，170余人的一個加強連，戰(zhàn)友們都犧牲了，就我?guī)е粭l傷腿回國。與永遠離開的戰(zhàn)友相比，我太幸運了。如今有工作，有工資，應該知足了?！?/p>

李水意的8個子女，都在體制外自謀職業(yè)，他沒有因自己是老資格向政府提要求，解決子女就業(yè)問題，而是鼓勵他們務農，經商，做個本分的公民。孩子們也很爭氣，個個都開拓進取，家庭美滿幸福。如今，97歲高齡的老兵與87歲的夫人，身體健康、精神矍鑠、兒孫繞膝，過著四世同堂的幸福生活。

這就是一個有著71年黨齡抗戰(zhàn)老兵的故事，他對在戰(zhàn)火紛飛時加入的中國共產黨，忠誠不變心。對在戰(zhàn)爭年代取得的戰(zhàn)功記憶、軍功章盡壓箱底雪藏功勞。在平凡的農村基層工作中，淡泊名利，堅守初心，無私奉獻。

言談中，老人家還有一個心愿，他真想佩戴著“紀念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的獎章和淮海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抗美援朝等數(shù)枚軍功章，攜夫人一起到北京天安門前留個影，感激祖國沒有忘記他這個老兵，感恩今天黨和國家的強大，人民生活的幸福安康。

衷心祝愿李水意夫婦健康長壽！“共和國沒有忘記你，黨和政府記得你——人民的功臣?！鼻f萬為共和國誕生而光榮犧牲和光榮負傷的老兵，你們是共和國的奠基人，是我們永遠值得追憶和愛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