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邊地憶想

郭文漣

時令上剛?cè)胪砬?，邊塞西域已是陣陣寒冷入侵，小城連續(xù)幾日陰雨連綿，看不到逶迤起伏的婆羅科努山，看不到蜿蜒流淌的伊犁河，甚或是遠(yuǎn)處的樓房和樹木也都朦朦朧朧被陰云密霧遮蓋起來，使得人的眼前一片迷迷茫茫。大街上的行人稀疏寥寥，即使有那么幾個，也大多穿起了冬日里的衣服，或縮著脖頸，噤若寒蟬；或舉一把冷色的小雨傘，低著頭，急匆匆地走著。

在這樣的天氣里，是極適合于誦讀唐詩宋詞的。至于為什么，我也說不清楚。我只是覺得自己喜歡在雨霧蒙蒙的日子里誦讀唐詩宋詞，似乎只有在這樣的日子里才能真正讀出唐詩宋詞的意味來。而且我能在這樣的日子里長久地一個人靜靜地呆坐著，使自己的靈魂沉浸在一片雨意茫茫的煙霧里，穿越時空，穿越層層的云霧，好像是隱隱約約地尋找到了一個個仙逝千年的故人，我與他們交流著千年不變的一種情感，一種飄逸著的靈魂。

傍晚時分，窗外珠簾似的雨水依然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我在讀了一卷《唐宋詩詞鑒賞》之后，習(xí)慣性地拿起筆記寫起日記來了。奇怪的是，我在那潔凈的紙上刷刷刷地瀉出一串串雨點似的文字，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寫了一些什么……

“寒雨連江夜入?yún)牵矫魉涂统焦隆?。夜里孤燈獨坐，聆聽著敲打在窗欞玻璃上的涔涔泠泠的雨點聲和窗外輕輕嗚咽著的秋風(fēng)撕扯落葉的聲音，心里不禁又想起那些漂泊在外凄苦寂寞的日日夜夜，想起那些我所熟悉的朋友。當(dāng)年的我們手里揣著一張小小的紙張，就從天南地北拋妻別子路遠(yuǎn)迢迢地來到冀東大地那片熱土上，欲施展拳腳大干一番，以實現(xiàn)自己真正的人生價值；但是僅僅不到一年便勞燕分飛，各奔東西，如同經(jīng)霜的楓葉，飄逸在蒼茫寂寥的蒼穹里，從此不知去向。那個從伏牛山里出來的名叫建學(xué)的朋友，在接到自己妻子遭遇車禍后匆忙趕回家里后便杳無音信。聽說他的妻子車禍后不幸身亡，留下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真不知這些年里他是怎樣帶著幼小的孩子在生活的河流中苦苦掙扎著的。他那個當(dāng)小學(xué)老師的妻子我是見過的，是一個不算漂亮卻很年青很溫順很善良很富有同情心的女子，是伏牛山下一個小學(xué)教師的女兒，是家中最小最令人疼愛的女兒，但也就是這樣一個女兒也聽從了那張紙上的召喚，拉著一車家具跟隨我那朋友在異鄉(xiāng)之地結(jié)了婚，安了家。但不到一年，終究還是不能忍受離家在外的那份清苦和寂寞，返回故里繼續(xù)當(dāng)她的小學(xué)教師；而建學(xué)則覺得不混出個人模人樣來，難見江東父老鄉(xiāng)親，因而繼續(xù)在外闖蕩，不想半年不到，噩耗傳來，連夜奔喪，結(jié)果一去再無音信。我?guī)状螘艑ふ?，但伏牛山麓似乎山高路遠(yuǎn)，壑深林密，陰雨霏霏，一月難見幾日放晴，建學(xué)友如石沉大海，蹤影難覓……

還有那個名叫艷輝漂亮的如同一支小梅花鹿的清麗女子，在我孤寂困難的時候，曾給予了我多少幫助和慰籍啊。我至今還記得在我回家返鄉(xiāng)上路的時候，她早早地起來給我煮了六個雞蛋招呼我過來，希望我六六大順，一路平安；并且驅(qū)車二百多公里將我送至車站，又給我買了一籃又紅又大的蘋果。我在西去的列車上，三天兩夜輾轉(zhuǎn)不能入睡，我思索著在外漂泊的六百多個日日夜夜，我回想著我那幾十平方米小屋里的一景一物，我憶想著我那小屋樓下的那棵姿影婆娑的楓樹，每當(dāng)秋天寂寥的時候，它似乎是在一夜間洇染而紅，紅的如同清晨天際里飛涌著的朝霞，一派絢麗多彩。尤其是秋日大地的膚色一片金黃的時候，那一輪圓月清清亮亮地從天際搖櫓上來，那風(fēng)兒一陣陣地從暗夜無邊的蒼茫處吹過來，清清涼涼卻又寂寞無窮，即使飄逸著一支羽毛也是輕柔柔地在月亮下閃爍著羽翼的翎光。那座整日嘈雜的樓房里，靜得仿佛只有我和艷輝。她似乎很懂我的心思，在一個月圓的晚上給我送來了《郭小川詩選》，書中就夾著幾片赤紅了的楓葉。我的心被這真情深深地激動著。那是我多少年來一直比較喜歡的一本詩集，那是我在著名作家楊朔的《香山紅葉》里就已讀懂了的一片紅葉。我重溫著這本詩集里的那些我已非常熟悉的每一首詩，并把那幾片楓葉珍藏了很久，我的心胸因此而遼遠(yuǎn)寬廣起來。于是我在一個月高風(fēng)涼的夜晚，寫過一首名曰《靜悄悄的十月》的長詩，贈給那個知我心思的清麗女子。記得頭兩句是這樣的：“靜悄悄的十月，孕育著一個絢麗如虹的早晨/靜悄悄的十月，秋風(fēng)一陣陣從遙遠(yuǎn)的西部吹來……”西部，我的西部，我仍是離不開我的蒼茫遼遠(yuǎn)的西部，我仍是離不開我日思夜想著的在西部大地上流淌著的伊犁河。是艷輝給了我信心和力量：“回去吧，沒什么丟人不丟人的，那終究是養(yǎng)育自己成長的地方??！”

“霜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在外漂泊了兩年后，我終于下決心回來了，回到了我的蒼茫遼遠(yuǎn)的西部，回到了我日思夢想的伊犁河。記得我回來的時候恰是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戈壁荒漠上朗日當(dāng)空，蒼涼無邊。可是當(dāng)我進(jìn)入伊犁河谷的時候，卻是泠泠瑟瑟的連綿細(xì)雨，滿樹的黃葉幾乎在一夜間掙脫了樹木枝椏，和那泠泠的雨水一起凄然地橫躺在泥地里。一行行大雁排著人字形在雨水停歇的鉛云下低低地飛過，灑落下陣陣凄鳴的哀叫，我的腦海里即刻涌上“月落烏啼霜滿天”的詩句，心里蹣跚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愫，是想我那些四散而去的朋友？還是想那些個漂泊時的酸甜苦辣？抑或是想那個善解人意給我以楓葉的艷輝？

是，又都不是。我難以名狀，只好用一支筆書寫著我心中泛起的一陣陣潮水，漂泊歸來的思緒，阿勒泰草原上的隕石，雪落昭蘇，守望皮里青……已到蘇州一帶輾轉(zhuǎn)的艷輝是極喜歡讀我的這些信手拈來的東西，歸來的日子里，我們常常書信往來。我的作品一經(jīng)發(fā)表便先寄于她。她讀了總是回復(fù)我長長的書信，她說，我的作品是一種隔著山，隔著海，壓抑到了極致的一種哀傷，一種蒼涼，一種淡定，一種從容舒暢和瀟灑飄逸，含著一種淡淡的憂郁的美。循著那種美的感覺，她真希望來西部看看，來伊犁河谷聽聽那伊犁河的濤聲，來探尋一下細(xì)君姑娘究竟是在哪個山坡里寫下了令人感傷千年之久的《黃鵠歌》。然而就在她準(zhǔn)備著啟程來我這里的時候，她卻在一個清冷的早晨，在一次意外的游歷中溺水而亡，她的那位年輕有為的丈夫為救她也躍入水中，結(jié)果也因不諳水性，隨她而去……

嗚呼！痛哉！惜哉！悲哉！那些日子里，雖是暮秋時節(jié)，天地間一派蒼茫寂寥，但我悲哀的心緒無以名狀，我的眼前似乎總是飄動著那么一片江風(fēng)，那么一堆漁火，那么一樹楓葉，期盼著那翁然作響的鐘聲能持續(xù)不斷地在我耳畔響起，使我能從那失去友人的傷痛陰影中走出來。一日做夢，我不覺又回到了我那漂泊時居住的小屋，看到了我樓下生長著的那棵楓樹，它還是那么生氣勃勃，枝葉繁茂。我還夢到那個從西北嘉峪關(guān)來的老胡，我們又在一起給那些年輕的職工們教唱《黃河大合唱》；我還夢到我和艷輝、建學(xué)還有湖北山區(qū)來的那個名叫譚海清的土家族小伙子一起在唐山醫(yī)院送別好友楊百軍時的情景。那也是一個秋高星寒的夜晚，剛剛目睹了年僅三十歲的好友百軍的離去，我們都思緒萬千，感慨不已，艷輝則是驚得一陣陣身子發(fā)冷……就在這樣的睡夢中，我身子發(fā)冷心驚而醒，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做了一個夢，一個多么有趣而又蒼涼如水的夢??！那時正值清晨時分，我安睡不著，索性披衣走上涼臺，蒙蒙的大地，沉沉的霧氣，秋雨珠簾似地下著，遠(yuǎn)處的農(nóng)田果園，近處的樓房舍宇，一派蕭蕭瑟瑟，冷清凄迷。還有那一川西去的伊犁河，都迷蒙在了蒼蒼茫茫的煙雨中，浸潤著一種漫天滿地而又難以名狀的情愫……

“日暮秋風(fēng)起，蕭蕭楓樹林”。今晚，又是一片秋雨瀟瀟，冷風(fēng)瑟瑟。雨敲打著門窗，風(fēng)吹落了白楊樹葉滿街飄移，昏鴉在四處躲雨的夜空里不時地鳴叫著。雖說那些漂泊的日子已經(jīng)離我漸漸遠(yuǎn)去，但那些在漂泊中相遇相知的朋友，卻越來越像是一座座雕塑屹立在我的心海中，成為我一生的珍貴財富。他們那些清純而真摯的友情，一直在我的心里珍藏著，如同秋日晚霞滴血的高空里那排著人字形悠然遠(yuǎn)去的大雁，那一陣陣隔空灑下的令人心醉的鳴叫聲，就好像是一首首令人撕心裂肺的詩，一支支讓我激情涌動永生難忘的歌。想至此，我靈然一動，仿佛一瞬間跨越了上千年，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唐人張繼描繪的畫面：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于是我的感覺好像變了，我想，我終究不過是一位楓橋夜泊的旅人，內(nèi)心里始終敏感而飄移著委婉縹緲的思緒，血管里一直涌流著一股清澈浪漫之水，喜歡穿越戈壁沙漠尋找域外的江楓漁火，喜歡在月落烏啼冷霜滿天的清晨歌吟人生的曲折與輝煌，喜歡結(jié)交美麗善良而靈魂飄逸高貴的朋友，那是千年不變的一種珍貴友情，是人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精神財富。想到這里，我又好像走進(jìn)了張繼的詩里，佇立在那寒山寺外的石拱橋上，故人不在，友人難覓，而鐘聲依然，心緒依然。只有粗獷、渾厚而悠遠(yuǎn)的鐘聲徐徐飄來，將我那多愁善感而又狹窄的心胸一次次開啟、擴(kuò)展，我的眼前仿佛呈現(xiàn)出一條楓葉鋪就的山路，我像是又尋覓到了一片可以與之對話的天空，可以與失去的朋友交流的平臺，他們的靈魂如風(fēng)一樣徐徐而至，輕柔而溫存，娓娓動聽地向我敘說著那值得珍藏的如煙往事和彌足珍貴的友情。因而一時間，那些在塵世里染有的喜怒哀樂、榮辱眷慕等等一切，皆付諸漠遠(yuǎn)，我的胸中開始豁然起來，我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清新濕潤裹挾著霜雪冰涼的氣息，正透過那窗欞的縫隙潺潺悠悠地飄移進(jìn)來，沁人心脾。我拉開窗簾，見連綿起伏的邊寨婆羅科努山上一片雪白，而東方的天際里正燃燒著一片紫紅色的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