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開起
(湖北文理學院 音樂與舞蹈學院,湖北 襄陽 441053)
竹山,屬漢水流域之上游地區(qū),北接陜西,南連神農架、重慶巫溪,東臨房縣,西鄰竹溪,是秦巴之咽喉、荊襄之屏障。竹山歷史上先后經歷了三次大的移民浪潮,河洛地區(qū)、荊漢平原以及川東地區(qū)的移民大量涌入。移民的到來,對竹山本土文化產生強烈沖擊的同時,也促進了移民文化和本土文化的交流、交融。竹山地域文化廣泛汲取了周邊文化之長,民俗民間音樂活動既有濃郁的傳統與地方色彩,更攝取了東西南北多元文化因子,形成了承南繼北、兼東融西、巫史并存的特點。隨著歷史與社會的變遷,許多禮俗儀式已經淡出人們的生活,但喪葬儀式在竹山民間一直存在,其規(guī)模不僅體現對死者的尊敬,更是展示孝家在當地的聲望。[1]
筆者將對竹山喪葬儀式進行中相伴相隨的吹打樂進行詳細描述,分析總結出其音樂特征,以探尋竹山喪葬儀式中的音樂觀念和行為,從而獲取吹打樂在喪葬儀式音樂的文化認知。
竹山喪葬,經久以來皆為棺殮土葬,城鎮(zhèn)農村都一樣。喪葬的禮儀程序通常有送終、下榻、收殮、停靈、出殯、定期祭奠等。老人彌留之際,直系親屬齊集周圍,并默哀或跪地送終,然后焚化紙錢。斷氣后,訃告家門親友,趁尸體未寒,給亡者沐浴更衣下榻。入殮后設靈堂,棺前設供桌,點長明燈,接受吊唁。亡者的晚輩,人人身穿孝服。孝子們在靈堂輪流守靈,一般停靈3日,特殊亡者有停靈7日至半月的。亡者死后的第三天夜晚要報廟,報廟隊列前為樂隊,樂隊后面是手提燈籠的眾親友,接著便是敲著響器(鈸或镲)的道士,最后是亡者的子孫,身穿孝服,手執(zhí)哀板,分兩處報廟,一是城隍廟,二是家廟。報廟后即進行封殮,孝子都圄棺而立,意在與遺容告別。亡者親眷則呼天搶地,號啕痛哭。出殯的頭一天晚間進行開祭請禮生、歌童,大祭通宵,小祭半夜。出殯時,眾親友送葬。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縣城的儀式多改為在殯儀館簡單舉行的追悼會,但喪葬儀式在農村一直沒變。
竹山民間的喪葬活動,以城關地區(qū)和西部地區(qū)的溢水、麻家渡、寶豐、擂鼓以及南部地區(qū)的田家(現上庸)、柳林,北部地區(qū)的樓臺最具有代表性。竹山現有最主要的吹打班子,主要集中在西部區(qū)域。在竹山百姓心中,喪葬的儀式是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規(guī)矩”,根植于心,是不容破壞或更改的,在人們的“潛意識”里具有“法規(guī)”的效應。
竹山喪葬儀式中,唱孝歌的夜晚(包括所做的一應法事),只使用鑼鼓兩件樂器;在白天迎接前來吊念的親朋好友以及出殯至墓地直至下葬的過程中,則需要全套吹打齊上陣,演奏迎客鑼鼓。
儀式進程主要包括:開過路、鬧夜、法事活動和出殯。
孝歌開始前,需要“開過路”,意思是修路接亡靈回家,領受人間的香火、供奉。歌師唱《開路歌》。整個開過路的時間,大概需要半個小時左右。
【老板子】(陽鑼鼓)鑼鼓齊奏(鑼聲不宜大,類似輕聲滾奏)
開腔(引子):Kkkkkkkkkkkk……kkk……(1)為了方便記錄鑼鼓擊打的節(jié)奏,根據鑼鼓發(fā)音的特點,作如下標記:鑼發(fā)音“哐”,用字母“K”代替,鼓發(fā)音“咚”,用字母“d”代替,i為擊打鼓邊。凡是鑼打的同時,鼓也一起同節(jié)奏擊打,后同(后文中出現的“c”,代表馬鑼的發(fā)音)。
歌師念白:一股青煙慢悠悠 ——
Kkkkkkkkkkkk……kkk
歌師念白:孝家請我開過路 ——
Kkkkkkkkkkkk……kkk
……
歌師的念白也有唱的感覺,帶有拖腔,每念一句,重復擊打一遍節(jié)奏。內容主要是請?zhí)斓厝赵赂髀分T神,講歷代神話、傳統故事等。依據距離的遠近,有的時間較長,一般二十多分鐘以上。
在停放靈柩的既定日子里,每天晚上都要鬧夜——就是唱夜鑼鼓歌,也叫打待尸,來打發(fā)難耐的長夜。演唱一般從晚上八九點開始,既有傳下來的固定演唱內容,也有為烘托悼念氣氛,即興編唱的內容,其精彩程度與創(chuàng)編能力,非一般人能及。
1.鬧夜中的鑼鼓
引子:鑼kkkkkkkkk……kkkkkk.
這一通鑼鼓,時長不限,歌師二人因為長期合作,且模式固定,配合十分默契,鑼一拍一音,鼓一般一拍2音、3音、4音不等,只要與鼓對好拍子就行。行將結束時,打出6拍帶重音的節(jié)奏,而后引出念白,每句念完,鑼鼓擊打兩拍不等。如:
第一板:起板
起板鑼鼓完畢,歌師起唱,大多從傳統唱本開始(自此進入唱腔部分)。
2.音調一:鬧夜中的唱腔(傳統唱腔,徵調式)
音調一般為徵調式或商調式,唱詞可以用不同的版本,演唱時運用滑音較常見。歌師有從《百家姓》開始引入,也有從盤古開天辟地、女媧補天等神話故事開始,此次就是從百家姓開始的。唱完一段后,接第二板——
第二板:先打一遍第一板起板(見前),后再接
唱孝歌一唱就是一整夜,為了怕聽眾產生疲勞,歌師還要給熬更守夜的人提精神,往往要變換形式,改演唱模式為念白模式,鑼鼓節(jié)奏也隨之產生變化。如:
(念白)天之眾英豪 —— 鑼鼓奏:kkk—— ……
每一句后都接相同的鑼鼓節(jié)奏,幾句念白完畢,再奏第一板的節(jié)奏。一般情況下,歌師一晚要唱幾個唱本,換版本前,鑼鼓也會有變化,如:
歌師的演唱,音調變化很豐富,不同的版本,一般都會選用不同的音調;同一版本,演唱中也會在原調的基礎上,隨性加音加花,靈活多變,體現了歌師的唱功深厚。傳統唱腔后,一般會接唱《四平調》《孟姜女》等等,此時,歌師也會換人唱。如:
音調二:《四平調》(徵調式)(歌詞也可即興編唱,此處不打具體的歌詞)
音調三:《孟姜女》的音調(徵調式):
每一個版本演唱過程中,各段落演唱結束,可以變換節(jié)奏的打法,如:
在鬧夜當晚的深夜時分(即次日丑時1—3點)左右為亡人燒更紙。鑼鼓齊鳴,歌師唱燒更紙歌,請亡者回家收起紙錢,為亡人燒紙錢,讓他陰間有錢用。燒更紙的整個過程大概需要半個小時以上。
1.燒更紙的鑼鼓節(jié)奏
燒更紙一般有兩道(兩遍),即一更天燒一次,二更天燒一次(到三更天就亮了不用燒了),鑼鼓打法相同,唱腔不同。
2.燒更紙的唱腔音調
一道:
據歌師介紹,燒更紙時,前面打頭的歌詞是一樣的,類似于開場白,以后的詞句是有講究的,必須按傳統的規(guī)矩進行演唱。音調雖有不同,演唱更無深淺,孝家子女口碑好的、與歌師關系融洽(主要體現在尊重歌師——筆者認為)的,歌師會盡心盡力演唱,唱到深情處,能令聽者傷心流淚;而一般的狀況,歌師會走走程序完成任務就行了。
二道:
在下半夜孝歌唱畢之后,卯時天快要亮的時辰前后,歌師唱還陽歌,打陽鑼鼓,意在請亡者回到陽間,再看一看陽間的生活?;仃柕倪^程,大概時間也在半小時以上。
還陽時的鑼鼓節(jié)奏與唱腔音調:
每唱一句,打一板鑼鼓。歌詞多為二十四孝、贊美忠君愛國(如歌頌楊家將等)贊美孝家興旺發(fā)達之類的唱詞。歌師演唱要用高音、大音量,以顯示陽間的光明、生氣。音調變化豐富,有上滑音、下滑音,一人唱累了,另一人馬上輪換接唱。
法事活動主要有“請五方”,意思是請五方神來安家、安亡魂;“送亡靈”,即送亡靈超脫塵世等。做法事時,只需要鑼鼓全套加木魚等打擊樂器即可。道士先生手持大鈸,時而口中念念有詞,時而低聲吟唱;時而與鑼鼓節(jié)奏形成半拍的錯位,時而一致的節(jié)拍。
鑼鼓節(jié)奏:kkkkkkkk……(時長不限,全靠歌師的默契配合)而后接:
出殯的時間一般是在寅時和卯時(早晨五點至七點)天不大亮之時。此類鑼鼓吹打主要是為了熱鬧的氣氛,農村人認為老人去世,百年歸山,也是“喜事”,稱之為“白喜事”——孝家要戴白色的孝布之故。
1.出殯中的鑼鼓
第一大板“四平”:由二板構成。開始馬鑼打四下(4拍)作為引子引入,而后鑼、鼓、镲、鈸、勾鑼等同時加入演奏。此板只是打擊樂演奏,無管樂吹奏,也無演唱唱腔。
第二大板(十繡):此板可唱、可奏,一般演唱較為普遍。第一板的鑼鼓音落后即緊接演唱(2)——
2.出殯中的唱腔音調
每唱一句,打一小節(jié)鑼鼓;每一繡4句或8句不等,共有十繡;每唱完一繡,要打如下的節(jié)奏:
第三大板(八叉子):此板也由二板構成,是傳統老調樂曲的表演,有唱有奏。傳統老調演唱《倒采茶》《四季歌》《孟姜女》等。
第四大板(頂子高(2)為何稱為“頂子高”,歌師說不出所以然,依筆者的理解,應當是將演奏推向高潮的板式,因為后面要接的第五大板為收尾板。):此板也由二板構成,主要是鑼鼓加管樂吹奏,吹奏樂器是嗩吶、笙,以嗩吶為主奏,笙配合產生和音。樂曲大多是現代流行歌曲的旋律加以部分節(jié)奏、音高的變化,如《大河向東流》《九妹》、西北《信天游》等。
此板節(jié)奏是老板式,可加以靈活變化,見前述。
吹奏音調有《好漢歌》《九妹》《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信天游》等。
如《信天游》的音調(商調式)
吹奏的音調,都是民族風味很濃的樂曲,以宮商角徵羽中“徵”調式為主,商調式、羽調式為輔。
第五大板(完整、收尾):
此板演奏,鑼鼓镲等樂器配合嗩吶、笙主調吹奏樂器,即興演奏,節(jié)奏打法多是前面出現過的各類節(jié)奏。為了氣氛熱烈,可以加速演奏。需要說明的是,鑼鼓班子都是長期在一起合作的,他們配合默契,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知道后面該干什么。因此,根本不會出現“脫節(jié)”的尷尬現象。
吹奏音調(徵調式):
歌師演唱時使用滑音較多(受方言習慣的影響),這是用現代記譜方法難以記錄的;同一套班子中,同樣的內容、形式,歌師們演唱的音調也有差異;同一個歌師,在不同時段演唱不同的內容時,都會變換曲調;曲調大多為五聲徵調式,結束形態(tài)多為“565—”的進行。
吹奏樂器主要用于“熱烈”“熱鬧”的時段,與鑼鼓一起營造氛圍。傳統的曲調里,不適合吹奏的音,一般都會用易于吹奏的音替代(有變換);當下流行的曲調,也能很快用于演奏中,體現出民間藝術家善于學習、借鑒、吸收新作品的能力,能做到“與時俱進”。樂曲多用徵調式的作品,羽調式也有一定的比例。
思想、活動及事件構成了一個社會的音樂生活,并與一群人的文化的整體性相關。[2]喪葬儀式將特定人群帶入特定的音樂語境,其中音樂文本和主體之間產生闡釋意義。
竹山喪葬儀式是當地千百年來觀念和行為的真實記錄,也是當地精神文化的寫照。我們從喪葬儀式中看出,吹打樂從節(jié)奏到色彩的功能都展現了濃郁的本地特色,而且音樂貫穿儀式始終,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在葬禮活動中,借助樂隊的配合完成各種祭奠儀式,力求把喪事辦的莊重一些,讓逝者有尊嚴的離去,讓人生有一個完美的謝幕,體現了人們敬畏生命善待人生的世界觀,這是長期以來形成的葬禮“孝文化”。
同時,喪葬儀式中的音樂作為建構儀式的一部分而存在,與純粹作為表演藝術的音樂有著明顯區(qū)別。從這個意義上說,音樂伴隨儀式進程,不僅娛人更多是娛神的存在。竹山喪葬儀式的吹打樂所承擔的,除了維系儀式的空間氛圍外,還承擔著代替親人與祖先、佛神等交流的角色。吹打樂通過外化的旋律與節(jié)奏與喪葬儀式進程相伴相隨,成為了生者寄托哀思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