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潮濕的路,漫漶的雨水向著秋日的方向步步緊逼。一道閃電,劃過黑夜的鋒利觸角,我感到了少有的虛弱和恐慌。少年時,我對雙手充滿了好奇。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舉起它們,或握緊拳頭,仔細(xì)地觀察這在我看來全身上下最為神秘的肢體器官。有時,它們呈現(xiàn)出軟弱和忍讓;有時,又呈現(xiàn)出力量和剛強。由此令我想起許多俠義之士,比如,一身中山裝的林覺民手執(zhí)步槍,懷揣炸彈闖入廣州總督衙門的時候,讓我想到快意恩仇的江湖大俠。還有那個元初的俠士王著,殺死宰相阿合馬,同伴勸他快逃,他卻鎮(zhèn)定地對禁軍士兵說:“吾為天下人除害,死而無憾?!边€有一個俠士更為慘烈,就是俠客聶政。他以孝親俠義聞名。為感大臣嚴(yán)仲子以百金為母祝壽之恩,只身仗劍刺殺俠累,然后挖眼、毀面,剖腹自殺,以免連累姐姐。
年紀(jì)稍長,內(nèi)心的英雄崇拜猶如火苗,節(jié)節(jié)攀高。不僅僅是我,與我同齡的孩子,都有過如此這般的一段英雄記憶。正在街上走著,忽從街巷深處沖出一隊人馬,十二三歲的半大小子,手里抄著棍棒,嘴里喊著沖啊、沖??!有的喊著電影里的臺詞,只不過他們都記錯了,搞得張冠李戴而已。
當(dāng)時,最流行的說法叫混搭:“喂,喂,長江、長江,我是王成,我是王成?!薄疤焱跎w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壘起七星灶,全憑嘴一張?!边@些自然是孩子們的游戲,也摻雜了小小的博弈。然而,大人的游戲當(dāng)真成了血淋淋的搏殺。有一年,父親要進(jìn)城,有消息靈通者勸告父親:“你不要命了,兩派斗起來了,城門樓都架起了槍!”
那年月,即使一家人當(dāng)中,也有猜忌和斗爭。也不知為何,我很迷戀火,這一種奇怪的嗜好,類似返祖式的固執(zhí)與魔怔。生活讓我謹(jǐn)小慎微,膽小怕事,我甚至對貓呀狗呀老鼠呀,也會產(chǎn)生莫名的恐懼。有人說,抵御內(nèi)心的恐懼,需要自身的強悍。我開始練習(xí)拳腳,首先是腿功。買不起沙袋,將一條屁股磨破了洞的褲子剪下雙腿,灌滿沙子,用線縫起來,就是沙袋。只有在上學(xué)路上,我把沙袋纏在小腿肚。就這樣,蒙混了半年,也沒被母親發(fā)現(xiàn)。一天,母親找那條褲子,我說破了。母親說拿來她要縫補。我說在柜子里。母親翻箱倒柜,愣是找不出那條被我做了沙袋的褲子。很長時間,我為此都在惴惴不安中度過。春節(jié),母親為我們做新衣服時,又提起那條褲子,我心里不由一緊,好在她老人家沒再過多往下說,我算是躲過了一劫。
其次就是練手勁。我家前后院子的樹,幾乎都被我掌劈過。當(dāng)然,我的功力遠(yuǎn)不及武俠小說寫的那樣,掌如風(fēng)、疾如雨,或腰斬了樹身,或劈開了樹皮,粗糙的樹樁反而硌破了我的手掌。好多次,我都是滿手血污,或者帶著紫斑,被父母揪著耳朵訓(xùn)斥。母親最是嚴(yán)厲,生活中,總愛發(fā)脾氣,很難露出笑意。我喜歡繪畫,她二話不說,把我畫的畫一把撕碎了。她從來不喜歡給窗子貼窗花,給墻上貼年畫?,F(xiàn)在想想,那時的母親,不知承受了多大壓力,心里不知裝了多少苦水和恐慌。母親好像對什么都沒興趣,她的興趣只停留在農(nóng)活和家務(wù)上。她一刻也不閑下來。放學(xué)了,我也得隨她投入煩瑣的勞動中,鋤草、間苗、攏溝、灌溉。
接下來是鐵砂掌。一部《少林寺》,鐵砂掌成了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幾乎所有青春少年的武術(shù)時尚。一個臉盆,撮一盆沙子,成為練鐵砂掌的器械。你很難想象,我對鐵砂掌著迷到什么程度。那時,我看到什么都想插,在地里拔豬草對著土插;在河里游泳,對著水插?,F(xiàn)在想來,真是荒唐。不過,在練習(xí)鐵砂掌的問題上,我看出了自己的毅力。一天,因過于沉迷練鐵砂掌,而疏忽了太陽已奔往西天。
這可怎么辦?肯定要遭母親訓(xùn)斥了。我急忙彎下腰,拼命割草,而荊條筐卻像一個大肚羅漢,總是吃不飽。如血的殘陽,在西天猶豫不決。一只烏鴉在頭頂盤旋,我怕它發(fā)出凄厲的叫聲,但它還是叫了,叫得狂妄而恣肆。不祥的叫聲,讓我恐懼。當(dāng)我跨進(jìn)門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全家人都很忙亂,原來祖母病危了。我跑到院子中間,對著盤旋的烏鴉大聲喝罵??蓯旱臑貘f,讓人詛咒的烏鴉!我喊了好久,嗓子喊啞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祖母奇跡般好了起來,她用柔弱的手,撫摸著我的頭,我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十三歲那年,我考入細(xì)柳中學(xué)。父親成為西安一家私營木器廠的學(xué)徒。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紡織廠在鄉(xiāng)村招工,母親也進(jìn)了城。我的父母親都是普通工人,他們雖跳出了“龍門”,微薄的工資卻養(yǎng)活不了一大家子人。一九六二年,他們相繼返鄉(xiāng)回到了農(nóng)村,一來是響應(yīng)職工大返鄉(xiāng)政策,二來,畢竟在農(nóng)村還能分得一畝三分地的口糧。
說來也怪,母親名字里有個“綿”字,她做了一名紡織工人;父親名字里有個“林”字,便做了木匠。我不知道這是否冥冥中的定數(shù)。祖母對我的教育,多有迷信。院中柿子樹掛果的時候,祖母不讓用手指。前不久,跟幾個同學(xué)去終南山玩耍,在一個山民家,看到院子里有幾棵柿子樹,聊天中,說到這樣的話,同學(xué)稱他們家大人也不讓用手指指著,這雖然沒有任何依據(jù),但我至今還是不會伸手去指樹上的柿果。就像不能說出父母的名諱一樣。
說起來也算是湊巧,前段時間,忽然遇到鄰村鄉(xiāng)黨李明啟,他在北京做設(shè)計,自稱讀了我不少文章,勾起了他對家鄉(xiāng)的回憶。他問起我一個名叫阿強的發(fā)小,居然是他初中的班主任。那時,我和阿強天天一起玩,但不知什么原因,玩著玩著就惱了,就吵了。他比我個子高,身強體壯,騎在我身上,像騎馬一樣。他揮起雙拳,一拳一拳打在我身上,像落下的重錘。我一邊掙扎一邊掄起雙拳,到底有幾拳打上了他,我也不記得。其實,孩童之間的打斗,本來也沒什么,但他母親找到我家,聲色俱厲地說,我兒子今天中午吃的是肉餃子,你知道嗎?你擔(dān)得起嗎?他母親興師問罪的時候,我和阿強就躲在我家后院的柴房里,大氣都不敢出。
我母親正慌神呢,阿強卻拉著我去掏鳥雀了。
北方冬日,夜幕降臨得早一些,我和小伙伴們在月光下,玩打仗。嘿嘿哈哈地喊,像少林寺的武僧。我們的聲音清脆爽朗,整個村子都能聽到。母親嘆氣說,這孩子往后怎么辦?
關(guān)于這個,曾經(jīng)有一個算卦的婆子給我和我哥指出了人生未來的方向。她說我哥將來做教書先生,說我將來吃公家飯。雖然我哥后來因工資待遇問題,辭職回家,畢竟也做了幾年民辦老師。
就在上個周末,我回家看母親,嫂子一臉興奮,她告訴我,因我哥做了四年多的鄉(xiāng)村教師,鎮(zhèn)政府正在給他辦理養(yǎng)老待遇。我哥三歲時,身體不好,落下后遺癥,但他心高氣傲。辭職后,先是養(yǎng)雞養(yǎng)兔,因為瘟疫,兔子和雞死了一大片;又養(yǎng)鴿子,不知被誰下了毒藥。后來,他還干脆擺攤修鞋,修鞋的活兒臟是臟,畢竟是正經(jīng)營生。其間,他還寫了一部長篇武俠小說,遺憾的是沒有出版;他又開始練書法,前后練了三十多年,但也僅限于做個鄉(xiāng)村書法家。誰家有紅白喜事,必請他做賬房先生,書寫禮單。過春節(jié)的時候,家家門楣上的對聯(lián),也是他的大手筆。我春節(jié)回家,我哥要是寫不過來,有人也讓我寫。我推辭不過,就劃拉幾筆,但與我哥的字比起來,就是小巫見了大巫。不過,村人不是很計較,總是高高興興拿著回家了。
最讓我動容的還是俠客,比如荊軻刺秦王,他們的俠義肝膽不知是為誰?他們愿意赴湯蹈火,愿以死換生,將死置之度外,不由令人慨嘆唏噓。我崇拜嵇康,曾寫過一篇名叫《廣陵絕響》的文章,就是關(guān)于嵇康與廣陵散的故事。我真想不明白,一個即將被砍頭的人,竟能如此冷靜沉穩(wěn),把一曲凄美的音樂,彈出了曠世絕響。
有關(guān)俠客的記憶,先是電影里的英雄形象,后來有了金庸、梁羽生、古龍等人的武俠小說。上初中的時候,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總習(xí)慣模仿武俠小說里的人物,嘿嘿哈哈地喊一氣、鬧一氣。模仿是孩子的本能,尤其是模仿俠客。那時,看到電影里的俠客扎著頭巾,我悄悄把父親早年在西安工作時的一條圍巾纏裹在自己頭上,這樣的裝扮,也許與農(nóng)村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可是,父親卻拒絕把那條圍巾送給我或者我哥。有一次,母親提出了這個要求,父親卻瞪著眼睛,只吐出兩個字:休想!這條圍巾,一定藏著父親的一段什么故事吧?我還將父親的長衫當(dāng)袍子,把桌布當(dāng)披風(fēng),將草帽剪掉寬邊,再將頂部捏出棱角來,當(dāng)作俠客的禮帽。
母親發(fā)現(xiàn)我剪壞了草帽,氣得肺都要炸了,抄起笤帚追打我。
俠客仗義,出言必信。司馬遷《史記·游俠列傳》說:“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俠客大多獨來獨往,如世外高人。
往往,模仿的時候,我們希望更多的人知道,故意呼朋喚友,顯擺。我們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誰誰像誰,誰誰又像誰。裝扮不像的,就回家重新找行頭,有的家里找不出像樣的道具,只好看著別人的一身裝扮流口水。我們幾個聚會,也有接頭暗號。無論多晚,只要一聲“水鳥”叫,不大工夫,一大群伙伴就會聚攏起來。然后用《沙家浜》里的“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對答,如此準(zhǔn)備完畢之后,帶了彈弓、紅纓槍,或者木棍,去和外村的小伙子們打架。我們村子大,人多勢眾。只要我們一出現(xiàn),其他村里那些所謂的俠客,個個都成了“王連舉”“蒲志高”。
我們也優(yōu)待俘虜,給他們分發(fā)“武器”,比如,分配剩下的彈弓,自制的火槍,還有削尖頭的木棍等等。對于投降的人,我有點瞧不起他們,總是認(rèn)為,叛徒早晚會出賣自己的弟兄。但是,下店村的王觀,讓我佩服。他從不低眉順眼向誰討好,有誰做了叛徒,他就悻悻地回家了。我們這邊有人發(fā)狠,大聲罵和威脅他,他權(quán)當(dāng)耳旁風(fēng)。我佩服他,正是因為他有骨氣,像電影里的共產(chǎn)黨員,有氣節(jié)。
事有湊巧的是,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們倆分在一個班,我們之間便保持著親近的關(guān)系。
王觀臉上的青春痘大規(guī)模爆發(fā),是從他父親的一耳光開始的。王觀偷摘了鄰家的一顆青蘋果,被他父親狠狠地扇了一耳光,臉上的五個紅指印,胎痣一般,七八天沒褪去,痘痘也成批爬滿他那張紅潤的臉龐。
王觀是宋綺云(即宋元培,中共黨員。一九二九年由組織派到楊虎城軍部工作,任中共西北特支委員、《西北文化日報》社長兼總編輯,西安事變前后對楊虎城軍部做了大量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一九四九年被殺害于重慶歌樂山松林坡戴笠警衛(wèi)室)的護(hù)衛(wèi)官王遷升的外孫,他大智又大愚,大拙又大巧。
所謂的護(hù)衛(wèi)官,就是貼身保鏢。王遷升曾經(jīng)被父母送去少林寺學(xué)藝,功夫了得,赤手空拳七八個壯漢近不了他身。他有一個結(jié)拜兄弟叫劉勇。他們倆一個是我們村西頭王家的二小子,一個是南門劉家的大小子。王遷升拳腳了得,被宋綺云相中,做了貼身保鏢,而劉勇卻走了黑道,專做偷雞摸狗的事。不過他也有過一次義舉,因叛徒告密,宋綺云在我們蒲莊村里被抓,特務(wù)把他五花大綁押往西安城的時候,劉勇和王遷升一路悄悄跟蹤,希望能在半途劫掉囚車,但因人少勢弱,加之特務(wù)的槍硬,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宋綺云被特務(wù)送走了。
我在戲曲上也有點天賦。蒲莊西頭有一座古戲樓,那年月只唱樣板戲。幾年下來,《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這些戲詞沒有一出是我拿不下來的。先不說大戲,就是那時的三句半、快板書,至今還能對出不少。再說戲聯(lián)吧,就是戲樓兩邊木柱上刻的對聯(lián)。那副戲聯(lián)是行草陽刻,字體遒勁,粗拙有力。破“四舊”時,被人用刀刮過,但蒼勁的字跡還清晰可見。上聯(lián)是:臺上作戲臺下看戲盡是逢場作戲;下聯(lián)是:臺上裝人臺下整人皆為雙面之人。當(dāng)我能完全參透那二十八個字的時候,心底不由一驚,感覺世事雖紛繁,但我和你、你和他、他和更多的人,我們這一輩子啊,全被這副對聯(lián)道出了本真。
人說少年不識愁滋味,那時的我,輕狂得可以,哪里會對著一副戲聯(lián)一想再想?時光的確飛快,一瞬間便像滿臉皺褶的老婦。那年,我已升入高中,記憶至此告了一個段落。如果你把記憶當(dāng)回事,它就像漫漶的洪水,肆無忌憚,橫行肆虐。比如說大表哥,很多年沒見他,他的從前幾乎從我的記憶中抹去了。
表哥學(xué)過兩年功夫,但他做不了俠客。他常惹事,惹出事就跑,就躲,由姑父姑媽給他擦屁股。表哥脾氣暴躁,哪里只要有他在,總是會弄出大的響動來,惹得姑媽時常抹眼淚,說表哥不會裝(逢場作戲)。一次,表哥帶我去鄰村看電影。那年月,我以為我們國家只有兩個朋友,一個是阿爾巴尼亞,一個是朝鮮。那天,我們看的電影,就是朝鮮的《鮮花盛開的村莊》。電影沒開始,露天場地黑洞洞的,只聽到人聲,只能看到晃動的人影。于是,我和表哥坐在一堆麥草垛上等開場,身旁有幾個女生在聊天。借著月光,我看到旁邊的那幾個女生,一個長得水靈、耐看。我知道表哥的脾性,就捅了捅他的胳膊。很快,表哥就跟那個女孩子搭上了話。他竟然把我拋在一邊,跟那女孩子站在一起聊電影。表哥口才好,由他添油加醋,把一部根本沒看過的電影,講得天花亂墜,幾個女孩子聽得眉飛色舞。忽然,從暗地里沖出幾個男孩子,對著表哥揮拳便打。我還沒弄清楚怎么回事,表哥身上就挨了幾拳。表哥被打蒙了,其中一個男的罵表哥勾引他的女朋友。
表哥這才回過神來,突然跳出圈外,蹲成馬步,在他的周身就有大半圓的氣場。他變花樣似的從身上摸出一把螺絲刀,大喊一聲,誰敢過來,老子放誰的血!把幾個男孩子唬住了。表哥趁他們愣神的空當(dāng),撒腿就跑,卻把我丟下了。幾個男生兇巴巴問我,是不是那流氓的同伙?我怯怯地說不認(rèn)識他。他們圍著我轉(zhuǎn)了幾圈,又問,是不是?我當(dāng)然不敢承認(rèn)。他們正狐疑呢,電影開始了。
我嚇得夠嗆,想回家,一個人不敢走夜路。繼續(xù)待著,又沒了看電影的心情。滿是恐懼、無助、焦灼、無奈。這個經(jīng)歷令我不寒而栗,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腦子里都是表哥被圍追堵截的情景,它像個電影鏡頭永遠(yuǎn)在我的腦海中定格了。我想把它擦去,但沒有抹去它的東西;我想忘卻,記憶的圖像卻總是更加清晰。
一九七九年,父親在日化廠做臨時工。暑假時,我隨父親到西安。父親住的地方很大,是木工房兼做臥房。白天,父親給車間維修桌椅板凳門窗,晚上,一個人睡覺。父親沒其他愛好,喜歡聽收音機(jī)。我在西安的那段時間,父親專門支了一張床,還有一張桌子,供我睡覺學(xué)習(xí)。就是在這里,我第一次讀完了《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萬山紅遍》《西游記》《紅樓夢》《水滸傳》。還聽了袁闊成的評書《三國》,可惜,只有半截。不知為什么,只講到“華容道”就停播了。
我有兩個同學(xué),一個是劉武,一個是江明,他倆的父親也都在日化廠工作。
江明是個二愣子,大街上走路也要罵罵咧咧,罵那些呼嘯而過開車的司機(jī),罵那些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的社會青年。工作后,他的脾氣也不改,一次與同事發(fā)生口角,竟抄起板凳要砸人,要不是其他同事及時摁住他,禍就闖大了。后來,這個愣頭青給他家里出了個難題。一次,他周末無事,被人拉去打麻將,一晚上輸了好幾千。那年月,這可是兩三年的收入。他父親當(dāng)即給了他一巴掌,罵他吃屎了,腦袋讓驢踢了。他母親哭哭啼啼說,人家出老千坑你難道不曉得?江明嘟著嘴說,血戰(zhàn)到底嘛,出不了老千的。我們這樣的人,不博一把,永遠(yuǎn)不能出人頭地,下次還能博回來。他母親一聽,氣得癱坐在沙發(fā)上,半天緩不過勁來。
劉武與我要好。也許跟他的名字有關(guān),打小他就喜歡“嘿嘿、哈哈”吼上幾嗓子。只要他站在你面前,從來不會閑著,一會兒扭扭手腕,一會兒踢踢腿、彎彎腰,更像有多動癥。雖然這樣在我面前張牙舞爪,我卻不厭煩。他家屬于“一頭沉”,母親在農(nóng)村,住在村子?xùn)|頭,緊挨村堡的圍墻。圍墻是夯土的,墻寬三丈多,頂上并排可跑兩輛大馬車。沒多久,村人蓋房取土,慢慢地將圍墻掏空了。我隨父親在日化廠期間,常常找劉武玩。劉武父親住在過渡房,在日化廠福利區(qū)南頭,緊挨著露天電影院。劉武的舅舅是放映員,每次有好電影,劉武就帶我去。別人需要買票,我們?nèi)チ?,他舅舅站在老遠(yuǎn)招招手,檢票員就放行了。
我們找到合適的位置坐下來,忽然來了一個穿著酸樸的怪人:舊布衣、黑皮包和一副老式近視鏡。他坐在我身邊,氣氛顯得不大對勁。人往往是敏感的,也許有一種說不清的氣場,在暗示、指引。他主動和我搭腔,說自己會武功,一人能敵多少條好漢。經(jīng)過一番對話,我才知道他是精神病患者。見我們不相信他的話,就站起來,拽著我要比試。跟一個正常人比試倒不怯場,畢竟,我和劉武都算是練過幾手拳腳的人。關(guān)鍵是,他是一個精神病人。正不知如何應(yīng)付呢,劉武拽著我離開了,后邊傳來他罵罵咧咧的吆喝:“總有一天讓你娃明白,我究竟是不是會拳腳。什么陳氏太極,什么張三豐、黃飛鴻,你們會后悔的……”
我們于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從城市返回蒲莊,而我在八十年代末,從蒲莊走進(jìn)了城市。也就是說,一個農(nóng)民的孩子,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成了一個城里人。雖然我不比城市的土著居民更熟悉這座城市,但我更愛它繁華的商場,愛它寬闊的大街,愛它交通的喧嘩和便捷,愛它風(fēng)光片一般美麗的公園。在西安,有一段時間,我總會在夜里醒轉(zhuǎn),好像專意為夢尋一個著落。那種黃粱夢,氣派、勢大。醒來,卻還是一場空。于是,我便找拗口的書讀,這種書讓人悲催,權(quán)當(dāng)催眠術(shù),弄得我似夢非夢、似醒非醒。早晨起來,甚至一整天,都似在混沌的夢中,腦海里還續(xù)接著那一場好夢。我盤算著自己的生計,謀劃著自己的資金。我甚至想象著,不給會計打招呼,來個突然襲擊,翻開賬冊,指出賬目中存在的問題。盡管我是會計專業(yè)畢業(yè),但不告訴會計。我會讓他瞪大了眼睛,以為我是神人。人性之中也許天生就存在著某種幻想。俠客的幻想,也在其中?;孟胗坞x于世俗的天空,一不留神,就以血淋淋的面目呈現(xiàn)在眼前。
過于喧嘩浮躁的時候,人便需要一種別于尋常的安靜。一度,我離開玩伴,獨自一個人去鎮(zhèn)街上玩。一個人逛書店,一個人看錄像,一個人從東街走到西街。有時,坐在清晨,回想那些逝去的青春,梳理那些值得我幻想的細(xì)節(jié),便有些許失落。但我們已經(jīng)過了少年強說愁的年代,滄桑,或者說,平靜,已經(jīng)無端地爬滿我的頭發(fā)。少年的夢想同樣不再,我們只是匆匆的過客。夢里的一切,讓我只是成為其中的窺伺者。
(選自2020年第8期《四川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楊 "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