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自從祖父誕生,他們的家族駕馭時間的方式就變了。以前是用一支細(xì)細(xì)長長的箭,現(xiàn)在則改用漏斗。時間的功效大體就是使人和事物老死,但漏斗丈量不出它的尺幅,細(xì)箭的作用也微乎其微。以前,尚未有祖父在時,他們出門進(jìn)門都要看一眼那支箭,他們存活的概率取決于箭的銹蝕程度。他們存活的時間長度也與箭存在時帶給人的扎痛相關(guān)。這是整個家族的秘密,只要是細(xì)箭醞釀的睡意都是蒙眬的——只要是細(xì)箭掛在門廊上:他們就不必四處奔走。關(guān)注這個庭院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內(nèi)心里有尖利的事物高高懸掛。但是祖父誕生,他迷茫于庭院的衰敗、時間的幽深而造出了一只漏斗。漏斗是沒有什么大用的。除了眾人相視而嘆的夜晚它會發(fā)出暗光,其余的時刻都是不存在的。漏斗可能是死亡的。與祖父漫長而漂泊于村莊的一生類似,它的每一個局部都寂靜而空闊,從來沒有籠罩于任何夜色下的事物。漏斗計時開始時總是無人在場,它從來沒有發(fā)出鋒銳之聲,也不對任何寂靜的容器加以更新。它只是醞釀了一種滴水般的寧靜。祖父蹲坐在庭院的深處,草木和眾多衰敗的花束環(huán)繞著他。他曾經(jīng)蹲坐在庭院的深處,看著一棵大樹從幼苗長大并漸漸彎折。萎草記下了大樹的凋零并埋葬了祖父的一生。他造出了漏斗的故事村人們聞所未聞。只是月色涂黑了天空的夜晚,整個村落都有一支細(xì)細(xì)長長的箭在嗡嗡作聲!整個村落的人都在大地的低空處恍惚地入夢。閱覽過樹木年輪的祖父在親手洗自己的衣服。他用漏斗死亡的方式計時。村人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和漏斗同在消逝。時間的微力沒有抓住他的身形,只有寂靜如愿地深入了這片腹地。但隨著遺忘的夕陽綻開,一切都變成了碎屑。他覺得自己便是那支細(xì)細(xì)長長的箭。他飛奔入云的時分,黃土上滾落一團(tuán)團(tuán)云霧。默默地,聽?wèi){落入夕陽的海面追隨著花團(tuán)的是他,后來注視著花團(tuán)萎靡的也是他。他沒有走過河岸,但是時間是存在的?,F(xiàn)在說起這些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了,但是漏斗無形,它向來就是那枚鐵釘。
靈魂的巨石
我睡得很好,但總是會做夢——“這印證了我的領(lǐng)悟,在榮譽(yù)和星空中?!?/p>
我覺得單一的、簡潔的力度不夠,所以把它們一點(diǎn)點(diǎn)地疊加起來——無數(shù)的簡潔被堆壘成墻。我靈魂的巨石就是這樣形成的。在它的邊境上四望,每一座霧靄都達(dá)到了分外有力的“虛無縹緲”……
在須臾之中,我靈魂的負(fù)重就是這樣形成的。流逝的云也無法撼動它的分毫……
穿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叢林,云層成為唯一的復(fù)數(shù)。它們帶著來日的閃電之光在幻境中盤桓,人群仰首,送來無窮的凝聚的獸。
一些分行的句子還是擠在了一起,就像破碎之物在逼仄時空中的戰(zhàn)斗。因?yàn)榭臻g狹小,所以它們的塌陷是空茫的。
我終于還是等來了正午的烈日之光照耀頭頂——我沒有思考過傷悲和陰冷的小。因?yàn)榱胰諒V大,它突出的積雪千層早已覆蓋了久前的地裂與山崩。它是摧枯拉朽卻溫情脈脈的烈日。
但我還是錯過了,我的“靈魂的烈日”。我忘記了它的形體因此過于執(zhí)迷。我只記得日暈周圍的光線但卻無法直視,那突出的日暈太大了……
我仍在怦然一動中構(gòu)筑那些簡潔但卻承重的獸。那些巨靈般的重物就在那里。我從前在人群中共見的仰首,送來“無窮的凝聚的獸”。
“時間的冬日”拉著雪橇奔跑,那遲滯不動的山峰也終有桑田滄海之變。思想也有山峰的困苦,它拉著雪橇和時間的烈日奔跑。
印刻
毫無疑問,我們都需要站到大地上立足,即使借助于鷹的翅膀,也都有賴于返回大地的時刻。那些絕密的,隱含著未來思想(世界)的立足。那些穿越戈壁,流連于茫茫洋面之上的立足。那些飛翔的時光總是令我們感到漫長而絕望。我們回歸到大地上的時刻,白云仍在飛翔,山巒依然高處我們的頭頂,穹廬依然是蔚藍(lán)色的——印刻著我們只能在此所感受到的蔚藍(lán)色,印刻著我們始終如一的愛意重重的蔚藍(lán)色。毫無疑問,我們就是大地上最富有重力感的獸,借助于大地的傾斜而發(fā)明了關(guān)于愛的藝術(shù),借助于大地的傾斜而發(fā)明了富有情欲的獸。毫無疑問,沒有什么人會發(fā)現(xiàn)我們是這個星球上多余的生物,因?yàn)闀r間在生殖,萬類霜天在生殖,那茂密的原始林帶也在生殖——我們的器官在生殖,維持它有賴于存活下去的秩序之光,那四處冒昧的生物如今看起來喧鬧而黯淡。毫無疑問,我們都需要站到大地上立足——如今天降黃昏,眾神都指責(zé)我們身體中密密麻麻的獸……
月光
萬事萬物匍匐下來。水漲滿了所來之徑,許多莊稼都被淹沒了。許多頭顱都沉浸在水中,被淹沒了。路邊的村莊中彌漫著古老的悲聲,很快,連這種悲聲都被淹沒了。殘垣斷壁上站著來人?!斑@里的事物被洪水沖刷了多久?這里的事物匍匐了多久?人老去和死亡需要多久?”他們的面孔生疏,像來自遙遠(yuǎn)的月光中。他們駐扎在不遠(yuǎn)處的山上,觀望著山梁上盤桓來去的動物。那些伺機(jī)搶掠的豺狼看起來真是使人厭憎。梧桐樹的葉子已經(jīng)變黃了,貓狗衰邁了,村莊和萬物的葉子也都變黃了。豺狼饑餓和老去的速度同樣快,因此它們匍匐在地上。它們觀察著亙古如新的月光,仿佛觀察著一截老死而復(fù)蘇的村莊。月光太亮了,籠罩著整個夜晚,那種虎嘯龍吟的錯覺彌漫在空蕩蕩的夜晚。村莊像一截慢慢長大的樁子立在那里。老人們崎嶇的亡魂路過村莊,像廢墟上陡立一片朦朧的疆場。老人們死去的亡魂攀登村莊的月光,哪里就沒有他們拾級而上的梯級呢?豺狼仍然在不遠(yuǎn)的山上窺伺,它們一動不動地盯著自村莊上空盤旋而來的濃云,它們的所在布滿了丘陵般的荊棘。所有豺狼目光中的荊棘都積聚起來……村野的道路上,跳躍著那種粗野的、蠻橫的、為劫掠而來的荊棘。老人們站立著睡去,任憑自己在風(fēng)雨中攀上天梯。哪里就有他們不可葬身的夢境呢?萬事萬物匍匐下來。水漲滿了所來之徑,許多莊稼都被淹沒了……
終始
在萬物之中,只有思想的奇觀才有價值。這個道理一旦被一個瘋子所領(lǐng)悟,他就會把他的所有行動都同他的思想家本體聯(lián)系起來。他的思想的峰巔就是他自己描繪和嘲弄的天穹。他已經(jīng)不需要攀登便能擁有萬物始終如一的誕生。
有時候,是我的感覺駐扎在那里,有時是我看到的“實(shí)體”。我每次路過“它”的身畔,都是急如星火,因此,我事實(shí)上只擁有一種路過的幻覺,我從未與我所看到的一切進(jìn)行對話。我不知道那些蔥蘢的流水從哪里發(fā)源,更不知道那些盛裝的桃花由誰植種,但我知道它們“始終都在那里”——從不猶疑,從未挪動。
時間并不是連續(xù)的,它由許多充滿了毛刺和荊棘的裂縫構(gòu)成。當(dāng)我們意識到這一點(diǎn)的時候,就如同牧人看到荒草一般繞過了青山。終歲在望,時光隱隱,但是在我們的心底,總有澄凈的裂縫未來。我在最北的山脈上站立了一會兒,一種羊只漫山的空洞的幻覺籠罩了我。一種細(xì)雨的尖刺讓我感到困苦。我似乎生活在虛實(shí)結(jié)合的第三地帶,我所有經(jīng)歷的時間中的注目都是空的。
形似一種出逃,我從我居住過多年的地方搬走了。我居住在那里時,無數(shù)的青草和小獸都認(rèn)識我。我樓頂?shù)陌自瓶雌饋硪膊荒吧?。我與你們同在的這片街區(qū)曾被光明的珍珠介入,因此流光溢彩,因此在我們之間,有一種牢固的力在生養(yǎng)和駐扎。看起來樹木會衰老無盡但總不會死,看起來時光是永續(xù)的,我們也不會離開。但我從這里搬走了,在一個突兀的瞬間,有一種撕裂般的力讓我感覺到“從這里搬走了”。青草和小獸都同情地看我,它們的識得使我手足無措。
江上數(shù)峰都在,但泥濘的事物卻干燥至極。你曾與我耳語,我知你的肖像未繪。從此地仰望,那群山與云絮交接,形成了時間中的另一片海域。不久前有接二連三的匠人們到那里開采金礦去了,如今草色遙看,仍是一片大霧茫茫。匠人們尸骨猶存,但并非死亡枕藉。因此,江山數(shù)峰一仍其舊,可是人流皆去,村莊星落,泥濘的事物涌現(xiàn),雨水燥熱……孩子們跑下山岡,在歡呼的雨中,你曾與我耳語,他們都是這樣嫻于奔跑的兒童。他們?nèi)松膱D像未繪……因此,你的重瞳未繪。
夜深時的燈火次第閃爍。人間夜語闌珊。只有你的詩是寧靜的歌唱嗎?也許只有你的詩,也許只有你徘徊在秋寒與春困之間的詩。那些扛著米粒大小的機(jī)子的人都是一樣的,他們從半坡起步,俯瞰高空,因此,他們始終“在萬物之中”。因此,他們始終都是明亮的,可以從空中高處俯瞰我們(米粒一般的生存)。
(選自2020年第4期《野草》)
原刊責(zé)編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