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坎兒

張瑞

一

“馬大強不見了！”

天剛放亮，村頭傳開了，馬大強不見了。有人說，馬大強失蹤這事傳到鄉(xiāng)里了，鄉(xiāng)長已經(jīng)發(fā)下話了，如果今天馬大強不出現(xiàn)，就視為他在危急時刻擅自離崗臨陣逃脫，撤了他的職。

鄉(xiāng)長說要撤馬大強的職，也不是氣話。眼下這當口，一個三四百戶的村主任說不見就不見了。在這疫情防控的嚴峻時期，村主任不在村里，村里沒了主心骨，豈不是亂了套嗎？

說起下坎子村，在鄉(xiāng)里可是至關(guān)重要的，尤其是在封鎖鄉(xiāng)道村路的節(jié)骨眼上，這個村是門戶之地。

下坎子村的南邊有一道崗子，相當一條省際交界線，崗子的南面就是湖北。順著崗子的坡下來就是村頭，人們從村口出出進進就說是過坎。

四天前，也就是臘月廿九，眼瞧著再過一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馬大強接到了鄉(xiāng)長打來的電話，說縣里下發(fā)了緊急通知，為隔斷疫情的傳播，要求各村開展聯(lián)防聯(lián)控，尤其是村南的坎子，任何人和車輛都不許通過。

馬大強立即召開了會議，安排人員在村的兩頭布防。馬大強說，這次防控可不是說著玩的，是動真格的，是關(guān)系到村里老少爺們甚至全鄉(xiāng)的大事，人命關(guān)天，大家都要當回事，凡是外村的人一個也不許從村口過，執(zhí)勤的人絕不能講私情，就是三叔二大爺，也甭想從俺這下坎子過去。

馬大強拍著治保主任大勝子的肩膀說，“兄弟，執(zhí)勤的事你親自負責，在村南頭和村北頭都拉上條幅，寫上外村人員禁止入內(nèi)，為了父老鄉(xiāng)親的安全，一定要死看死守，甭管是誰，一律都不許通過，出了事我兜著?！?/p>

大年初二，馬大強巡查到村南頭，剛和大勝子點上煙，就見順著坎子下來兩個騎電動車的人。還沒等電動車走近，大勝子就看出來了，是馬大強的姑娘大鳳兩口子。

大鳳和丈夫停下電動車，從車上下來回應道，“大勝叔，你這是和俺爹在村口迎接俺嗎？這也太隆重了吧，俺事先也沒告訴爹這個時候到家啊?！?/p>

聽了大鳳這話，馬大強高興地說，“想得美，俺和你大勝叔在村口站崗把門呢，不讓外村人進俺村子?！?/p>

大鳳一聽馬大強這話，嘴一撇，沖大勝子撒嬌地說，“大勝叔，你瞧俺爹也真是的，大過年的還不知道順情說好話，就說是專門迎接姑娘回家過年多好，讓俺聽著心里高興，在姑爺面前也有面子。”

大勝子說道，“大侄女，你爹不給你面子叔給你?！闭f著話，將寫著“外村人員禁止入內(nèi)”的條幅用手一挑，“歡迎大侄女、姑爺回門，請進村！”

大鳳高興了，“還是大勝叔好，我沒白給大勝叔帶酒來，謝謝大勝叔?！闭f著，扭過身去推電動車，當要從條幅下面鉆過時，看了一下條幅說，“這一路有好多村子都有人把守，有的村子把道都給封了，說了好多話，才算開了回來，差點就回不來了。”

馬大強聽了大鳳后面的話，臉一下子就僵住了，他用手往下壓了一下條幅，從嗓子眼里擠出一句，“你，你倆站住，你倆不能過來，不許往前走！”說著話，將身子擋在了電動車前面。

大鳳愣了一下，和丈夫?qū)σ曇恍?，問到，“爹，你要干啥？”馬大強說，“我不干啥，因為你倆不是俺村的人，外村人員禁止入內(nèi)。凡是外村的人都不能進村子，你倆也不例外。”

“什么？爹，你說啥呢？俺這是回娘家，是回家過年，怎么不能進村子呢？”大鳳高聲說到。

大勝子也愣住了，他沒想到馬大強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看了一眼馬大強，對大鳳說：“快進村吧，你爹是和你說笑話呢?！闭f著，大勝子又把條幅挑了起來。

“我不是在說笑話。”馬大強用手壓了一下條幅，“我是真的不讓你倆進村子?！?/p>

“爹，你咋這樣了呢？怎么說說還來了勁呢？你這樣做有意思嗎？”大鳳喊道?！笆裁从幸馑紱]意思的，外村人禁止入內(nèi)這是俺安排的，從俺嘴里說出的話，俺不能把它再收回去。”馬大強回了一句?！暗?，你這么做是給誰看呢？整這景兒干啥呀？你不累呀？”大鳳挖苦到。

“別和俺說這些沒用的，什么叫整景兒？俺親口說過，凡是外村人，就是三叔二大爺也不讓進，俺要是破了這規(guī)距，俺怎么去管別人。你就別在這和俺掰扯了，回去吧！”

“爹啊，俺真沒想到你會是這樣，俺倆一大清早從家出來，騎了大半天的車，就是為了回家和你過個團圓年，你可倒好，連村子都不讓俺進了。你這是當?shù)f的話嗎？”大鳳激動得臉漲得通紅。

“閨女，現(xiàn)在俺站在這和你說話，不是以你爹的身份，是以村主任的身份和你說話，俺是代表全村的利益，你不但是外村人，你還是從疫區(qū)回來的，你別說了，你倆還是回去吧?！瘪R大強表情嚴肅地說道。

“爹，你怎么能這么說話，俺不只是湖北人，俺更是你的閨女。你這么做，是把一個從疫區(qū)來的人阻擋在村外了，就沒想到你攆走的是你的親閨女！”大鳳說話的聲音有些哽咽。

馬大強轉(zhuǎn)過臉，看了一眼大勝子。大勝子對大鳳說道：“大鳳啊，可不能逮什么話都說，你爹也就是說一說，你怎么還當真了呢？俺們不讓誰進，也得讓你進呢。別在這吵吵了，讓人看到以為是怎么回事呢？快進吧！”大勝子又挑起了條幅。

“不能進，俺說不能進就不能進。今天只要是俺在這，你們倆就甭想進?！瘪R大強氣洶洶地說道，又把條幅壓了下去。

“哼，你口口聲聲說你是在保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俺看你是在保村主任的烏紗帽。多虧了你只是個村主任，你要是縣長更六親不認了。好了爹，好好當你的村主任吧，這大過年的，俺不讓你為難，俺回去了！”大鳳說著從電動車后座上摘下幾個禮盒，往地上猛一撂，回身踏上電動車，走了。在一旁的丈夫啟動電動車攆了上去。

看著大鳳撂在地上的禮盒，馬大強蹲下來，只見一個裝著湖北稻花香白酒的包裝盒摔破了，里面半個酒瓶子底還殘留著白酒。

大勝子對馬大強說，“大哥，你這么做是不是有點過了，大過年的，讓孩子就這么回去，該多難受?！?/p>

馬大強狠狠地抽了一口煙，“那你說俺怎么辦？”說完朝村里走去。

二

傍晚時，馬大強剛要吃飯，大勝子來了，說在村北頭，有一男一女兩個人騎著單車，要從村里經(jīng)過，身份證是湖北的。馬大強說，“那還用問嗎？湖北的那就更不能讓過了?！?/p>

“這兩個人說是醫(yī)生，要急著趕回湖北搶救患者。”大勝子補充了一句。

“是嗎？有這事？俺去看看?！瘪R大強放下了筷子，跟著大勝子走了出來。

村子北頭，夕陽余暉映照下，瑟瑟寒風中站著兩個推著共享單車的人。馬大強走上前一看，是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

馬大強對大勝子和身邊的人說，“醫(yī)生接觸的感染病人多，你們就別往前湊了，俺過去問問他倆，看看是怎么回事？”馬大強對那兩個人說，“你倆和俺說吧，俺是這個村的村主任?！瘪R大強和這兩個人聊了起來。

幾分鐘后，馬大強回頭看了看站在身后不遠處的大勝子幾個人，撓了撓頭，對大勝子說，“你們這些天都沒好好休息，都回家吃飯去吧，休息休息，晚一點時再來接替俺，這兩個人不能讓過去?！?/p>

大勝子回家急急忙忙地吃了口飯，趕緊返回了村子北頭，馬大強卻不見了。

給馬大強打電話，說在外面辦點事，一會兒就回去，問上哪去了，他把電話給按了。再給他打電話，關(guān)機了。

到了晚上，鄉(xiāng)長給馬大強打電話打不通，打電話問大勝子，大勝子說俺還正到處找他呢。

今天一大早，鄉(xiāng)長發(fā)下狠話，再找不到馬大強，就把他村主任的職務給擼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擅離職守，是沒日子作了。

中午，大勝子回家吃飯時打開電視，有個女醫(yī)生在接受采訪，大勝子覺得面熟，原來是昨天傍晚在村口攔到的那個女的。女醫(yī)生對記者說，她和丈夫都是武漢的醫(yī)生，他倆剛回到家過年，一看疫情嚴重，馬上就往回返，可是火車站和高速公路都關(guān)閉了，她倆只好騎著單車走鄉(xiāng)間公路。當從一個村子經(jīng)過時，先是被守在村口的人給攔住了，后被下坎村的村主任開車繞山路送回了醫(yī)院，他倆才返回了崗位。

女醫(yī)生說，“我對這位村主任大哥說，我要在網(wǎng)上表揚表揚他，他說你可別把我弄到網(wǎng)上去，我是背著村里人送你們的，一旦把我捅到網(wǎng)上去，我就麻煩了。他開了一夜的車，連口水都沒喝，我看他那口罩埋汰了，我給他拿了兩個口罩，他沒要，他說你們醫(yī)務人員比俺更需要口罩?！?/p>

大勝子明白了，他拿起手機給鄉(xiāng)長打電話，他剛說鄉(xiāng)長，馬大強找到了！鄉(xiāng)長說知道了，這個馬大強也真是夠可以的了。

一邊和鄉(xiāng)長打著電話，大勝子一邊往村南頭走，剛走到坎子下面，一輛電動車駛過來，大鳳又來了。

“你怎么又來了？這回怎么是自己來的？”大勝子問道。

“俺家那口子沒來，在家慪氣呢？說沒見過這樣當老丈人的，大過年的去拜年，讓人給攆回來了。說拍馬屁讓馬給踢了，人家說不來了，愿意去你自己去，太傷自尊了，我就自己來了。”

“你來之前沒給你爹打電話嗎？”

“俺打了，可是他電話一直關(guān)機，俺聯(lián)系不上?！贝篪P說。

大鳳話音未落，只見從坎子上開下來一輛灰色轎車，大勝和大鳳一看，馬大強開車回來了。

車條幅前停下，馬大強戴著口罩走下車，頭發(fā)扎毛扎戧的，盡管口罩遮住了下半個臉，從眼睛里看出很是疲憊。

“大哥，你可回來了，有你這樣的嗎？出去也不告訴俺一聲，鄉(xiāng)長昨晚上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找不到你，打到俺這來了，俺也不知道你上哪去了。聽鄉(xiāng)長的口氣是真急了，口口聲聲說再找不到你，就把你撤了?！贝髣僮訙惿锨叭フf道。

“我昨晚上手機就沒電了，他怎么能打得通。他總是說撤這個撤那個的，村干部是村民選出來的，當不當也不是他說的算?！闭f著，馬大強把口罩摘了下來。

大勝子看著馬大強摘下的口罩，嘴里嘟囔著，“你去趟大醫(yī)院都埋汰成啥樣了，趕上馬糞兜子了?！闭f著從兜里掏出一個口罩，“你戴這個吧，趕快把那個扔了吧。”

馬大強一邊抽著煙一邊接過口罩，問大勝子，“你怎么知道我上大醫(yī)院了？”

“誰能不知道，你現(xiàn)在可了不得了，那女醫(yī)生在電視里表揚你了，下坎子村主任這下全國都出名了?！贝髣僮诱f道。

“這個女的也真是的，我告訴她不讓說不讓說，她還是說出去了。”馬大強說道。轉(zhuǎn)過頭問大鳳，“你怎么又來了？不好好在家待著。”

大鳳晃了晃頭說道，“你以為俺愿意來呀？俺是昨晚上夢見娘了，娘問俺你爹怎么樣呢？俺告訴娘，俺和爹生氣了。娘說，你爹一個人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他脾氣不好你得順著他。俺是聽娘的話才回來的，要是沖你昨天那樣對俺，俺才不回來呢?！?/p>

“哈哈，還生爹的氣呢？事過去就算了?！瘪R大強舔了一下爆了皮的嘴唇。

“爹，你嘴唇怎么破了，昨天還好好的呢，這一宿之間咋成了這樣？”

馬大強咧了一下嘴，“爹從昨晚到現(xiàn)在一直沒吃東西，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喚，這一道上就沒看到有賣吃的，俺還怕遇到執(zhí)勤的把俺給隔離起來?！?/p>

“爹，俺給你帶湖北道口燒雞了，你快吃吧。”大鳳從電動車上打開包裝盒，取出燒雞，掰下兩個雞腿，給馬大強和大勝子一人遞上一個。

大勝子忙說，“你給你爹吃吧，俺還不餓。”

“俺是可真餓了?！瘪R大強從大鳳手中接過雞大腿，拉開車門，坐在車座上大口吃起來。

大鳳拿出手機，手機的屏保上是大鳳摟著爹娘的照片。大鳳打開了錄相視頻說，“娘，你看到了嗎，俺聽你的話，現(xiàn)在和爹，還有你，俺一家三口在吃團圓飯呢。只不過不是在家吃的，是和爹在坎子上吃的。娘，俺給爹還帶了他愛吃的鹵豬頭肉，這下你滿意了吧！”

“行啦，閨女，你不把爹的眼睛弄出水來，你是不消停是不？”馬大強嘴里嚼著，向車靠背仰了仰頭，眼睛眨巴了幾下。

“爹，走吧，俺倆別在這待著了，俺倆回家吧。”

“好的，回家！”馬大強抺了一下嘴巴，“你先騎車往家走吧，俺這就開車回去?！瘪R大強關(guān)上了車門。

三

在車將要啟動的瞬間，馬大強抬眼看見了拉著的條幅，心里忽悠了一下。他走下車，對大鳳說了句，“閨女呀，你還是不能進村?！?/p>

“爹啊，你這是咋的啦？怎么又說這話了？俺怎么還不能進村呢？”大鳳急得跺了跺腳。

“閨女啊，昨晚，俺在武漢醫(yī)院門口看到了被殯葬車拉走的人時，俺就在想，這真是人命關(guān)天，如果不嚴格控制，這人可說沒就沒了。沒有這個條幅，爹可以和你在一起說話吃東西?？墒窃谶@條幅面前，你現(xiàn)在依然是一個外村人，你還是不能進去?！?/p>

“俺的爹啊，你能不能就當沒看見這個破條幅，你說眼下這個時候，俺過來一趟容易嗎？”大鳳急得直拍大腿。

在一旁一直沒吱聲的大勝子說話了，“大侄女，你也別難受，不是叔不向著你說話，叔覺得你爹這么做是對的，他是為全村人著想。”大勝子轉(zhuǎn)過頭對馬大強說，“大哥，這下我理解了，不讓大鳳進村是對的。但是，我要對你說，你也不能進村了，因為你是剛從湖北回來的，俺也不能讓你進了?！贝髣僮右荒槆烂C地站在條幅前面。

馬大強沒想到大勝子會沖他來這么一手，“你，你說什么？俺是這下坎子村的一村之長?！?/p>

“大哥，你是村主任不假，你不是和俺說過嗎？如果不能嚴防死守，那每天電視里播放的新增數(shù)字就可能是俺們自己。這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行不通了呢？”大勝子頂了一句。

“大哥，從昨天晚上俺就在想，”大勝子接著說，“不是俺說你，你放著全村人的事不管，不顧村主任的責任，偏要偷偷摸摸地去送兩個醫(yī)生到疫區(qū)。不管怎樣，你是村主任也好，你是俺大哥也好，現(xiàn)在你在俺眼里，就是一個從湖北來的人，憑這一點，俺也不能讓你進村。這話是你親口說的，我想你不會說我不講兄弟情吧？再者說了，你對親生女兒都那樣了，我這樣做也是在向你學習，我不為過吧。今天你在俺這，下坎子村的這個坎你是過不去了?！?/p>

“兄弟呀，你聽俺說，那醫(yī)生兩口子放棄了過年和一家人團聚，不顧自己的安危，偏偏往疫區(qū)里跑，我把他們送到崗位上，這是我能做到的，在現(xiàn)在醫(yī)務人員緊張的情況下，我能不做嗎？我做錯了嗎？你怎么能這么對我呢？這僅僅一天的時間，閨女讓我得罪了，兄弟不理解我，家還不能回了，我這是怎么了？”馬大強拍著自己的腦袋，氣急敗壞地拉開了車門，一屁股坐進了車里。

大勝子拿出手機，給鄉(xiāng)長打了電話，“鄉(xiāng)長，俺現(xiàn)在和馬主任在一起呢，俺倆現(xiàn)在在村口呢，俺沒讓他進村，把他擋在村口了?！?/p>

“大勝子，你這么做是對的，在這個非常時期，無論是誰，都得這樣對待，我完全支持你?！编l(xiāng)長接著說，“馬大強這個家伙，他這是給我出了一道難題啊。從他不讓女兒進村這件事上來看，他不徇私情，體現(xiàn)了一個干部的原則性。在送醫(yī)生到疫區(qū)的問題上，他這是放棄局部利益顧全大局?？墒亲鳛橐幻逯魅?，他的崗位職責又在哪里，他是以大局為重了，那么村里的事怎么辦？鑒于他剛從疫區(qū)回來，需要隔離幾天，我和鄉(xiāng)衛(wèi)生院溝通一下，派輛救護車來，把馬大強拉到衛(wèi)生院隔離起來。這個時候，衛(wèi)生院的人和救護車都很緊張，馬大強真是給我添亂。”

（原文刊于《遼河》2020年第3期，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