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判詞趣談

所謂“判詞”，《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1.判決書的舊稱。2.斷語，結(jié)論。”我國最早最完整的判詞，是西周晚期夷厲時期的慨厘銘文，該銘文共百余字，記載了一樁奴隸買賣糾紛的經(jīng)過，判案依據(jù)為當(dāng)時的刑典，內(nèi)容包括罪名認(rèn)定和處理結(jié)果，該銘文已經(jīng)具備判詞的雛形。判詞興于唐代，成熟于北宋，至明清時期達(dá)到高峰。我國古代的“判詞”雖然大多刻板冗瑣，但也不乏妙詞佳句。現(xiàn)實錄數(shù)則，以饗讀者。

唐代顏真卿在刺史任上時，曾為一件離婚案寫了判詞。案情簡單，妻子嫌丈夫楊志堅無錢無權(quán)，沒出息，要求改嫁。顏真卿判決準(zhǔn)其改嫁，但要挨二十大板，對丈夫則給予賞賜并安排工作。這篇判詞在顏真卿《文忠集》里完整錄下：“楊志堅素為儒學(xué)，遍覽‘九經(jīng)，篇詠之間，風(fēng)騷可摭。愚妻睹其未遇，遂有離心。王歡之廩既虛，豈遵黃卷;朱叟之妻必去，寧見錦衣。污辱鄉(xiāng)閭，敗傷風(fēng)俗。若無褒貶，僥幸者多。阿決二十后，任改嫁。楊志堅秀才，贈布帛各二十匹，米二十石，便署隨軍，仍令遠(yuǎn)近知悉。”顏真卿不愧為文學(xué)家，一篇判詞，駢散互用，兩個女子嫌夫貧賤而改嫁的歷史典故并列（王歡是前燕人，妻子嫌他窮，把他的書燒了，要求改嫁，王歡后來在苻堅為帝時任太子少傅;朱叟是西漢的朱買臣，以賣柴為生，妻子改嫁，朱后來任會稽太守，把她和后夫接去官舍，妻子愧而自縊）。文字寫得很漂亮，典故亦貼切。

北宋大文豪蘇東坡任杭州通判時，靈隱寺有一叫了然的和尚迷上了妓女秀奴，最后錢財散盡，秀奴漸漸討厭起他來。一次了然喝得爛醉，去找秀奴吃了閉門羹，于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破門殺了秀奴。歸案后，蘇東坡發(fā)現(xiàn)了然胳膊上刺了一副“但愿同生極樂國;免教今世苦相思”的對聯(lián)，問明案情后，判了然死刑，寫的判詞名《踏莎行》：“這個禿驢，修行忒煞，云山頂上空持戒。一從迷戀玉樓人，鶉衣百結(jié)渾無奈。毒手傷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臂間刺道苦相思，這回還了相思債?！碧K東坡的判詞還常妙用歇后語。他在徐州任太守時，一法號懷遠(yuǎn)的和尚告鄉(xiāng)民無端毆打出家人。經(jīng)查，此僧身在佛門，心戀紅塵，某日喝得酩酊大醉調(diào)戲少婦被眾鄉(xiāng)民痛打一頓。懷遠(yuǎn)為免遭寺規(guī)懲處，謊稱“鄉(xiāng)民欺負(fù)出家人”，告到徐州府。蘇東坡了解情況后寫的判詞是：“并州剪子蘇州絳，揚州草鞋蕪湖刀?！辈⒆寫堰h(yuǎn)回去自悟。懷遠(yuǎn)回寺后想了幾日，仍不解其中之意，后請教塾館先生，先生說：“這歇后語的謎底是‘打得好?！睋?jù)說蘇東坡自杭州被召回朝廷，進(jìn)京路過潤州（今鎮(zhèn)江市），潤州太守林子中設(shè)宴款待他時，座中營妓鄭容、高瑩出牒，要求落籍從良。當(dāng)時規(guī)定此事須得本郡府長官批準(zhǔn)，于是林子中就征求蘇東坡的意見。蘇東坡問明情況后，提筆寫的判詞是：“鄭容落籍，高瑩從良?！?/p>

北宋莆陽人張詠中舉后，在任崇陽縣令期間的一天，他在巡查衙門錢庫時，發(fā)現(xiàn)管理錢庫的小吏回家時隨手把一枚小錢放在帽子邊縫里。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見小吏每天如此。一次，正當(dāng)小吏故伎重演時，被張詠當(dāng)場抓住，擬以盜竊國庫判重罪。小吏呼冤，并哭訴老母半失明，又癱瘓在床三年，家貧如洗，故作此犯罪之事，懇求老爺寬恕。張詠經(jīng)過了解，悉如其情，乃判道：“一日一錢，千日千錢。盲母老病，孝行為先。為人自重，為公勿貪?！闭{(diào)小吏服他役以養(yǎng)母，并將自己的俸金補還錢庫的缺額，使小吏叩頭流血謝恩！

南宋的馬光祖在任京口縣令時，福王強占民房養(yǎng)雞鴨，反狀告百姓不交房租，示意地方官代他勒索。官司到了衙門，馬光祖實地勘驗后，判決道：“晴則雞卵鴨卵，雨則盆滿缽滿;福王若要屋錢，直待光祖任滿?！瘪R光祖對權(quán)貴如此，對讀書人卻是另一種態(tài)度。一個書生翻墻進(jìn)入所愛少女房間，于是被押官府。馬光祖問明案由后，出題《逾墻摟處子詩》面試，那書生秉筆疾書：“花柳平生債，風(fēng)流一段愁。逾墻乘興下，處子有心摟。謝砌應(yīng)潛越，韓香許暗偷。有情還愛欲，無語強嬌羞。不負(fù)秦樓約，安知漳獄囚。玉顏麗如此，何用讀書求?！瘪R光祖一見，大加贊賞，不但不責(zé)罰書生的非禮之舉，反填一首《減字木蘭花》詞，判二人結(jié)婚，詞曰：“多情多愛，還了平生花柳債。好個檀郎，室女為妻也不妨。杰才高作，聊贈青蚨三百索。燭影搖紅，記取媒人是馬公。”

明代天啟年間，宦官魏忠賢的一名心腹太監(jiān)因?qū)σ晃活H有口才的御史心懷嫉妒，為設(shè)法取笑御史，他就縛了一只老鼠到那位御史面前去告狀：“此鼠咬毀我衣物，特擒來請御史判罪。”御史沉思片刻后，判道：“此鼠若判笞杖放逐則太輕，若判絞刑凌遲則太重，本官決定判它宮刑（閹割）?！碧O(jiān)聽后，雖然明知御史是在挖苦他，但也不得不嘆服其判詞之妙。

明朝南昌寧王，權(quán)勢煊赫。府中飼養(yǎng)一只仙鶴，為皇帝御賜。有一天，仆役在街上遛鶴時，路過東門，不意民家突然竄出一條狗，向鶴撲去，仆役急忙搶護(hù)，但鶴已被狗咬傷。寧王府好事之徒借題發(fā)揮，唆使仆役到南昌府告狀。狀詞只有八個字：“鶴系金牌，系出御賜?！敝恿嗽V狀，感到很棘手，于是就請來正在南昌的蘇州才子唐伯虎判案。唐伯虎看了狀詞后，便提筆判曰：“鶴系金牌，犬不識字。禽獸相傷，不關(guān)人事?！迸性~精巧絕妙，入情入理，寧王府仆役只得悻悻而去。

明代某地有一財主趙聰，甚為富有，與其父趙六老分開生活。一天夜里，一人在墻上鉆洞，爬進(jìn)趙聰家，被家人發(fā)現(xiàn)，一陣亂棒，活活打死。待到舉燈一看，被打死的賊子竟是趙聰?shù)母赣H！報官后，當(dāng)?shù)赜嘘P(guān)官員覺得甚難判決：兒子打死父親，本應(yīng)判死罪;而當(dāng)時只知道是賊人并不知是其父，按理又不應(yīng)判死罪。案件擱置甚久，后來送到京城刑部大堂，一位姓張的官員寫的判詞是：“殺賊可恕，不孝當(dāng)誅。子有余財，而使父貧為盜，不孝明矣！死何辭焉？”隨即將趙聰重責(zé)四十大板，上了死囚枷，押入死牢。

明代某年的春耕時節(jié)，在湖南長沙某地一個村子里，發(fā)生了兩頭牛相斗，造成一死一傷的事件。正當(dāng)兩頭牛的主人為此爭吵不休時，長沙太守祝文山外出察訪民情路過此地。祝太守問明詳細(xì)情況后，當(dāng)即判決道：“兩牛相斗，一死一傷;死者共食，生者共耕?！币蚺械煤锨楹侠恚蕛杉艺\服拜謝祝太守，并從此和睦相處。

明代的曾冠群曾任甘肅糧道，家財萬貫，有三個兒子都已中秀才，分戶而居，生活應(yīng)是沒有問題了。不想曾冠群病故后，枕頭邊有文具箱子一口，據(jù)說內(nèi)藏古玩珠寶，可值十余萬貫，三兄弟平日早就瞄上這口小箱子，只是一時不好下手。父親死時，老大、老二都不在場，老三把箱子打開，將里面的黃白之物傾在懷中，從后花園匆忙溜走。待兩個哥哥聞信趕來，只有空箱子一口。二人不由大怒，急尋老三算賬。老三佯裝不認(rèn)，于是兄弟三人相互揪扭到了公堂。袁子才一聽三人訴說，不由大怒，他先不問箱子被誰打開，立即要治三兄弟的不孝之罪。并寫下判詞道：“父尸未寒，兄弟爭產(chǎn)?？障湟豢?，黃白全無。兄弟三人，大打出手。投訴到庭，只說錢財。死人不守住棺材;活人卻爭奪遺物。枉為人子，全無一片孝心;枉為秀才，哪知半點禮義。先王治國，重在孝行;朝廷教民，首倡倫理。法律條條，不赦逆子;人言嘖嘖，辱沒斯文。父母有病，衣不解帶;父母之喪，痛哭流連。不料你們毫無人性，父死之后，竟操同室之戈;葬禮未辦，居然兄弟內(nèi)訌。爭產(chǎn)一案，先行不理;忤逆之罪，卻不能饒。先將你們拘押，革去秀才功名。為不孝子之炯戒。此判?！北九性~從倫理和法律出發(fā)，多角度層層論述三子無孝心，不懂禮義，違背法律，辱沒斯文，毫無人性，是忤逆之罪，至此，判決革去秀才功名，自然是水到渠成。

明代福建龍溪縣張松茂，與鄰女金媚蘭私通，被金家發(fā)現(xiàn)，把張松茂捆將到福建巡撫使王剛中的大堂上來，金媚蘭跟著也跑來了。王剛中一看二人外貌，都是眉清目秀、舉止儒雅，不像是放蕩奸邪的小人，便有心成全二人，便問道：“你倆會作詩嗎？”張、金二人驚魂未定，聽了這句有些莫名其妙的問話，都趕緊點了點頭。王剛中便指著堂前檐下蜘蛛網(wǎng)上懸著的一只蝴蝶對張松茂說：“如能以此為詩，本官便可免爾等之罪?！痹拕傉f完，就聽張松茂吟道：“只因賦性太癲狂，游遍花叢覓異香。近日誤投羅網(wǎng)里，脫身還藉探花郎。”探花出身的王剛中心想此人才思敏捷，而且詩中有悔過之意，很是難得。便又指著門口的珠簾子對金媚蘭說：“你也以此為題賦詩一首吧?！苯鹈奶m略加思索，隨即念道：“綠筠劈成條條直，紅線相連眼眼齊。只為如花成片斷，遂令失節(jié)致參差?！蓖鮿傊新犃T，不覺擊節(jié)贊嘆。見他二人郎才女貌，年齡相當(dāng)，便提筆寫判詞道：“佳人才子兩相宜，致富端由禍所基。判做夫妻永偕老，不勞鉆穴窺于隙?！倍丝念^拜謝。金家見事已至此，也就息事寧人，并很快為二人辦了喜事。

明崇禎年間，有一對兄弟，兄為翰林院學(xué)士，弟為戶部給事，都在朝為官。為分家產(chǎn)引起紛爭，告到縣官那里?？h官問明了兄弟倆的學(xué)位和爭訟的目的后，大筆一揮，寫下了一篇判詞：“鵓鴿呼雛，烏鴉反哺，仁也。鹿得草而鳴其群，蜂見花而聚其眾，義也。羊羔跪乳，馬不欺母，禮也。螻蟻塞穴而避水，蜘蛛羅網(wǎng)以為食，智也。雞非曉而不鳴，雁非社而不至，信也。禽獸尚有五常，人為萬物之靈竟無一德。兄通萬卷，竟無教弟之才，弟掌六科，豈有傷兄之理？沈忠仁，仁而不仁。沈忠義，義而不義。有過必改，再思可矣。詩云：兄弟同胞一母生，祖宗遺業(yè)何須爭，一番相見一番老，能得幾時為弟兄。”判詞旁征博引，鞭辟入里，且亦莊亦諧，雖然將兄弟倆“各打了五十大板”，但兄弟倆聽后都感到無地自容，并自動罷息紛爭，和好如初。

清代康熙年間，福建泉州城外有個“風(fēng)月庵”，庵內(nèi)有一年輕貌美的小尼姑因與一位姓孫的公子相愛，就想還俗嫁公子為妻，于是便斗膽向州衙遞上了呈狀。泉州知府接狀，問清楚緣由后，便在小尼姑的呈狀上批道：“準(zhǔn)、準(zhǔn)、準(zhǔn)爾嫁夫君。去禪心，超梵塵，脫袈裟，換羅裙，免得孫（僧）敲月下門?！迸性~既有文采，又富有情趣，并巧妙地化用了唐代詩人賈島的“僧敲月下門”詩句，真是妙不可言。

清代“詩書畫三絕”的鄭板橋任山東濰縣縣令時，曾判過一樁“僧尼私戀案”。一天，鄉(xiāng)紳將一個和尚和一個尼姑抓到縣衙，吵吵嚷嚷地說他們私通，傷風(fēng)敗俗。原來二人未出家時是同一村人，青梅竹馬私定了終身，但女方父母卻把女兒許配給鄰村一個老財主做妾。女兒誓死不從，離家奔桃花庵削發(fā)為尼，男子也憤而出家。誰知在第二年三月三的濰縣風(fēng)箏會上，這對苦命鴛鴦竟又碰了面，于是趁夜色幽會，不料被人當(dāng)場抓住。鄭板橋聽后，動了惻隱之心，遂判他們可以還俗結(jié)婚，提筆寫下判詞曰：“一半葫蘆一半瓢，合來一處好成桃。從今入定風(fēng)歸寂，此后敲門月影遙。鳥性悅時空即色，蓮花落處靜偏嬌。是誰勾卻風(fēng)流案？記取當(dāng)堂鄭板橋。”

被清代稱為“天下廉吏第一”的于成龍，在廣西羅城任知縣時，以他獨特的判詞，巧妙地懲治了一個悍婦，挽救她的婚姻，還其家庭的安寧。話說城關(guān)村有個叫杜文云的村民，他的兒子杜少云，娶妻劉氏，十分潑悍，而杜少云又是有名的妻管嚴(yán)，平日一見劉氏，雙腿就開始發(fā)抖，說話也有些不利索。一天，杜少云從表姐家回來，表姐托他帶一雙繡花鞋給其表妹。不想劉氏一見，竟然懷疑杜少云有外遇，這雙繡花鞋便是互贈的“表記”。于是，上前連扇了杜少云三個耳光，再罰他勒起褲頭跪搓衣板，若再不從實招來，更有大刑伺候。杜文云見兒子受到如此虐待，于心不忍，就走過來證明兒子的清白。哪料想氣頭上的劉氏連公公的情面也不給，反說老子袒護(hù)兒子，居然還敢來作偽證。連罵帶鬧，眼淚鼻涕全都抹在公公臉上不說，胡須也被她揪去一把。杜文云遭此羞辱氣憤至極，只好投訴到公堂，找清官大老爺于成龍判案，休了悍婦。于成龍經(jīng)過細(xì)致審問，深思熟慮后，大筆一揮并沒有判杜少云離婚，而是祭出一篇戲謔色彩很濃的判詞，勸誡他們各自檢討自己，修復(fù)自己的婚姻：“劉氏得了狂犬病，亂咬亂吠;少云患的妻管嚴(yán)，無恥無能。入門見妒，將丈夫痛毆;持家無妨，受妻子毒打。搓板尖尖，跪斷懦夫膝蓋;胡須何辜，竟被悍婦揪去。信口雌黃，花鞋成了表記;無中生有，閨房成了公堂。軟弱無能，咎由自取;波及無辜，竟是長輩。少云要服丈夫再造丸，重塑男人形象;劉氏宜泡醋缸三月久，恢復(fù)女性溫柔。本官開此藥方，你們回去服用。再要發(fā)此瘋病，分量加重一倍。此判?！?/p>

傳說清代有一位少婦不但守寡無兒，而且家里只有正當(dāng)年壯的公公和成人的小叔子，令日子過得很不方便。因此寡婦很想改嫁，可改嫁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不但須經(jīng)官府批準(zhǔn)，而且還知道當(dāng)?shù)啬俏豢h官，向來討厭煩瑣冗長的文章，遇到長狀紙看都不看。在這樣的情況下，聰明的寡婦就用最少的文字寫了包括她家境和要求再嫁的狀紙，呈送到縣衙。縣官打開狀紙一看，只見上面寫道：“翁壯叔大，瓜田李下，是否當(dāng)嫁？”面對這令人拍案叫絕的狀詞，縣官在連連稱奇的同時，揮筆圈判了如下的三個大字：“嫁！嫁！嫁！”

清朝光緒年間，紹興著名訟師胡梅亭，接到一件案子，一年輕寡婦要改嫁，因公公及小叔子反對未成。在訟之官府時，胡梅亭寫的訟詞是：“為守節(jié)失節(jié)改節(jié)全節(jié)事，翁無婆，年不老;叔無妻，年不小……”從倫理道德角度提出改嫁的理由。紹興縣令閱案卷后當(dāng)即判了八個字：“留則危險，嫁則干凈?！?/p>

（責(zé)任編輯：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