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律師宣讀過遺囑,眾人鴉雀無聲。
太出人意料了。誰能想到召集大家來是做這事:先給老人家選一件蓋臉的東西。
老人家住ICU多天,隨時可能跟人世告別。把晚輩召集來,肯定是病情惡化了。白布或黃紙,除了這兩樣,人咽氣之后,臉上還可能蓋別的東西嗎?家族財產(chǎn)大部分早已經(jīng)分割清楚,想到了最后時刻會有考驗,想到了老人家也許還有秘不示人的財富要宣布歸屬,想到的是有機會跟老人家再表達一次如何把家族產(chǎn)業(yè)進行下去、發(fā)揚光大,誰也沒有這樣的精神準備——后事應該有人專門去張羅呀!
律師拿出一沓白紙、一盒碳素筆,請大家半小時之內(nèi)寫好,署名字,摁手印。公證人已經(jīng)到位。
他是最后一個交的,悲傷之下,字寫得歪扭。離家多年,他是唯一跟家族生意不沾邊的孫輩,但他忘不了孩童時跟爺爺一起去劇場聽戲,爺爺搖頭晃腦沉醉其中的樣子。少年時他想去學樣板戲,是爺爺說“隨他去吧”,才過了爸爸那一關(guān)。這么多年,他無顏見齊家父老,無顏經(jīng)常回來見爺爺。他沒學出名堂。嗓子早壞了,他改拉胡琴。京劇團演出主要在國外,四處漂泊,能糊口,但不可能富,更不可能貴。每到年節(jié),海外市場正有需求,他不能抽時間回來看望爺爺,頂多打電話問候。他是個不孝的孫子。好在爺爺另外四個孫子,各把一攤家族的事情做得風生水起。爺爺長命百歲,不缺錢,有人孝順,他在外面不必擔心。但爺爺這次可能真要走了,他真的傷心。想起在爺爺懷里看戲的往事,他在白紙上寫下了兩個字。
和公證人看過一沓白紙后,律師拿出第二個信封:“老爺子說,誰寫的對他心思,老宅就歸誰經(jīng)營?!?/p>
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獨自走進隔離病房?;毓夥嫡盏臓敔?,給了他最后的叮囑。
兩年后,齊家老宅改造成梨園劇場。每月一次演出,演的都是關(guān)公戲。
劇場不大,只有十八個座位,有點兒像從前有錢人家唱堂會的規(guī)模。不賣票,看戲人自取,憑心情給錢。卻一票難求。唱戲出身的老人家是一個傳奇,當年多數(shù)人以為他只是富家小姐一時沖動看中的戲子,沒人想到他還有不凡的頭腦和意志。政權(quán)更迭、運動不斷,他幾次倒下又頑強地站起來,領(lǐng)著眾兒孫小心經(jīng)營,富甲一方。老宅多年前被收為公有,變成了街道工廠,是老人家后來買回來又變成了家產(chǎn)。傳說他年輕時只唱關(guān)公戲,關(guān)老爺保佑他呢。多年之后,當他老了,一次又一次住進醫(yī)院,他開始懷念自己的年輕時代,懷念梨園。他喜歡的小孫子,雖然唱念做打都遠不如年輕時的他,但畢竟一直迷這個行當,孫輩中老人家再選不出別人更適合做這事了。
劇場東墻,他掛上爺爺當年演出的劇照。老舊黑白照片,畫質(zhì)粗糙,框子古色古香,別有一番滄桑韻味。那些照片,是富家小姐出身的奶奶當年雇攝影師拍的,動亂年代卷在棉花套里保存了下來。爺爺演過《古城會》《戰(zhàn)長沙》《斬華雄》《單刀會》。他清楚每一張照片爺爺在演哪一出。西面墻上掛著一排臉譜。黑臉的包公、白臉的曹操、黃臉的典韋、藍臉的竇爾敦……每一張臉譜,或多或少都跟爺爺有那么一點兒連相、神似。比起改造劇場、談演出班子、辦營業(yè)執(zhí)照,找高人畫這些臉譜費了他更多心思。掛臉譜是老人家離世時要求的。舞臺上那個紅臉的關(guān)公,是他照爺爺年輕時的模樣選的。伴奏的幾位是曾跟他一起登臺的老伙計,退休后來發(fā)揮余熱。他自己偶爾也會登臺秀手藝。過門響起,關(guān)云長上臺亮相,耳熟能詳?shù)呐_詞和動作、恰到好處的叫好聲,讓他思緒萬千。爺爺是不是想告訴后人,一個人如果想在世上立住腳跟,要做紅臉的關(guān)公,也還得會唱黑臉、白臉,什么樣的角色都擔當?shù)闷穑靠上€沒來得及問,老人家就咽了氣。
今天的臺下觀眾里,有一位他的堂兄。這位堂兄曾在酒后問他:“當初你怎么想到寫那個?”他嘿嘿一笑,把話題轉(zhuǎn)了。“臉譜”二字,除了他,誰都沒想到,因為他們不夠懂爺爺。
有時候,他感覺臺下聽戲的觀眾更像是把來看演出當成某種祈禱的儀式,大家心照不宣。但,也許只是他的錯覺呢。他深呼一口氣,把一段快板拉得酣暢淋漓。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