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明朝賣杏花

顧曉蕊

到江南，我轉(zhuǎn)得最多的地方，是曲曲折折的小巷。

那一條條幽靜的巷子，狹窄且悠長。小巷，是一首婉約的詩，亦似一闕清淺的詞，它從唐朝的風(fēng)，宋朝的雨，又或是明清的煙云中，款款地吟出。千百年過去了，多少往事湮沒在歲月中，而小巷依然是舊時模樣。

江南雨多，輕柔的雨如煙似霧，水汽迷蒙中，透著淡淡的憂愁。多情的雨，滴落在屋檐瓦楞上，敲在青石板路上，猶如絲竹輕彈，聲聲清越，極為悅耳動聽。

倘若下了一夜的雨，次日放晴，小巷便會愈加清凈、幽深。讓人想起那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雨后幽長的小巷中，傳來陣陣賣花聲。

“賣花嘞，杏花——”賣花的少女，身穿靛藍花衫，挎著竹籃，從巷子深處走來。

花遇有緣人，若喜歡這花，捎上幾枝，回去插在青花瓷瓶中，做了案頭清供，倒也十分雅致。倘只想聽聽這賣花聲，卻也無妨，那軟儂的叫賣聲，如瑩亮的露珠，在潮濕的深巷中滾動，聲音幽邃，幾許空靈。

水鄉(xiāng)小巷多，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不經(jīng)意間，你就會誤入小巷深處。我一向不喜熱鬧，恐被喧鬧聲擾了心中清凈，偏愛鉆進巷子里，靜靜地閑走。

那日，我到江南水鄉(xiāng)同里古鎮(zhèn)，沿河道行至魚行橋，過橋走不遠，到了穿心弄（當?shù)厝擞址Q串心弄）。弄堂里幽深、逼仄，狹窄處，僅容一人通過。迎面如有人過來，一人需側(cè)身敬讓，另一人方能通過。

擦肩而過的瞬間，那一低頭一淺笑，許令你心湖輕蕩，泛起點點漣漪。由此帶來一份溫暖，一段情誼，或是一場美好的邂逅。而這，恰好應(yīng)和“串心”之意。

路兩邊的高墻斑駁老舊，陽光灑落在墻面上，閃閃爍爍，似在訴說著往日的滄桑歲月。老墻在經(jīng)年風(fēng)雨的沖刷下，呈現(xiàn)深淺濃淡不一的青灰色，好似洇開的山水畫，柔潤中帶著濃濃古意。

老舊的青石板路，濕濕潮潮的，常年受雨水滋潤的緣故，石隙間探出幽幽蒼苔，真是“雨滋苔蘚侵階綠”。青苔爬上老墻，攀上瓦檐，陰涼濕潮的地方，皆苔痕青郁。

苔蘚是大地的綠衣，這一襲碧衣，小巷穿上了，從此便不再脫下。郁郁茂茂的苔蘚，從明清蔓延至今。苔蘚幽幽地生，寂寞地長，帶著些許隱逸情懷，染綠了老街人的記憶。

走在巷子里，我沒有遇到賣花的女子，卻遇上位唱昆曲的阿婆。

她身著藍布衫子，花白的發(fā)，臉上皺紋如菊，眸光卻清亮。她走過來對我說，姑娘，點首昆曲聽吧，賞錢嘛，你看著給就好。話落，她遞來一張戲目單，我點了《牡丹亭》唱段。

一曲唱罷，我與她閑聊起來。她說自己生在小鎮(zhèn)上，住在小巷里，打小喜歡唱戲，家人不允，她便偷著學(xué)，為此還挨過打。后來日子好起來，她進到當?shù)乩F，唱旦角，在堂子里演出，臺下一片叫好聲。

幾十年過去，她也老了，已登不了臺，心里卻放不下戲。她便想著，這古鎮(zhèn)就是舞臺，不如唱給游人聽，即使只有一個聽眾，也要用心唱好每一段戲。

我心里明白，她唱了大半生戲，已入戲太深，為戲成癡。人生的喜也好，悲也罷，只要一唱起戲，她全都忘卻。幽曲的街巷，是方寸的舞臺，她深情地吟唱，只沉醉在戲里。

這時，從巷口走來一位阿公，將折扇和水杯遞給阿婆，敦厚地笑笑，也不多語，轉(zhuǎn)身又離去了。我正疑惑間，阿婆說，那是我老伴，他以前在劇團彈三弦，退休后閑不住，做起水上清潔工，每天搖著船清理河道。

她抬手輕輕一指，又說，這不，為此還買條小木船。我扭過身，見阿公已回到船上，熟練地撐篙，緩緩地劃進河心。而后，他悠然地立于船頭，彎腰手持長竹竿做的撈網(wǎng)，清理水上的落葉和垃圾。

古鎮(zhèn)上來得人多了，往日的清凈被打破，但在他們看來，河水是小鎮(zhèn)的眼眸，他們要愛護它，守護它。清凌凌的河水日夜流淌，枕河人家的夢才是香甜的。

想到此，我竟有些眼濕，離開穿心弄，接著往前走去。同里的小巷子很多，如石皮弄、同泰弄、西弄、倉間弄等。狹窄細長的里弄，雖曲曲繞繞，卻巷巷相通，因而在古鎮(zhèn)上閑逛，無需擔心會迷路。

小巷里的人愛花，亦喜養(yǎng)花。正走著，忽從墻頭垂下一片綠藤，里面夾有如瀑的凌霄花，青紅交映，一團喜氣地綻放著。弄巷中暗紅色木門半開，探頭朝里看，地上種滿鮮花，艷艷地開，明媚了整個小院。

住在巷子里的人家，生活過得閑適又有味，他們坐在花樹下，吃飯，喝茶。清軟香粥，盛在青瓷碗里，精巧小菜，擺在鋪有藍花布的桌上。這熱氣騰騰的生活細節(jié)里，透出濃濃的市井氣息，而小巷貼心貼意的溫暖，還需人間煙火的成全。

就這么走著看著，一路飄香，處處花影搖曳。轉(zhuǎn)到另一條小巷時，鼻息掠過一陣濃香，見有個女孩在串花，新摘的茉莉花。潔白的骨朵，半開未開，小巧，素雅。

可真香?。∥屹潎@道。她笑著回道，自家種的花，寶珠茉莉，挑一串戴上，能香一整天。我當即付錢，買一串花別到衣襟上，緩緩朝巷口走去。

“賣花嘞，賣花嘞……”身后傳來溫婉軟糯的叫賣聲，那聲音如唱戲般清和圓轉(zhuǎn)，在街巷中回蕩，余聲纏繞，裊裊不散。聽得我心里一漾一漾，溢滿了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