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彥萍
一想起娘,心便一驚。不知接下來要做什么。
娘說:鳥兒是有靈性的。
今年開春,無意間在娘院子里的桂花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鳥窩,小碗那么大,隱藏在交錯的樹椏里,我連忙指給八十四歲的娘看,娘望見了,欣喜不已,連連擺手示意我說話小點聲兒,莫把鳥兒給嚇跑了。
后來,聽娘說,鳥兒是有靈性的,能飛到咱家樹上做窩是個好兆頭。
自從院子里的桂花樹有鳥兒來做窩,娘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歡喜。經(jīng)常見她站在院子里抬頭望著桂花樹,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著樹上的鳥兒說著話。
娘說:不懂鳥語,但我知道花香。
夏天最熱的時候,娘卻走了。娘在的時候,最愛把自家小院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然后輕輕拍掉身上的灰,搬個凳子坐在屋檐下,腳踝處露出白色的襪子,娘是一個非常講究的人。望著院子里自己親手種下的石榴樹和桂花樹長得比屋檐還高,娘的神情自在又滿足。特別是每天清早,太陽剛升起來,樹上的鳥兒就開始嘰嘰喳喳個不停。娘說它們吵得像開會似的,就趕緊抓一把米撒在地上,然后退到遠處滿懷慈愛地望著鳥兒紛紛從樹上俯沖下來搶食。有鳥兒吃完后也不急著飛離,偏著頭望著娘,好像隨時會開口說話。
一到秋天,中秋節(jié)前后,樹上的石榴都漸漸裂開了嘴,金燦燦的桂花也開了,經(jīng)過門口的巷道老遠就能聞到濃郁的桂花香。娘笑著說,她雖不懂鳥語,但知道花香。眼瞅著花要開罷了凋落了,娘就在樹下放個竹篩子,風一吹,花瓣紛紛落一層,娘都收集好,曬干后裝進袋子里。問我們要不要帶回去裝枕頭里,或者泡水喝?
娘喜歡在小院里利用些盆盆罐罐種上花草和青菜。月季花、指甲花、大麗花等,紅彤彤的。小蔥、蒜苗、芹菜等,綠油油的。娘總是解釋說:院子里種點小青菜下面條時可以掐幾根,方便些。小院里紅與綠錯落相間,特別有生機。
我知道娘最愛紅色,主要是認為吉祥喜氣。要是哪天我穿了件紅衣服,娘就會一邊伸手過來摸摸布料,一邊直夸,我妞還是穿這身好看。
自娘走后,再也無心把自己穿成紅色。這幾天,天空真藍。大冬天里能有這么通透的天真是少有,明媚得甚至有些刺眼。午后的暖陽,正好斜照臥室。我低著頭坐在窗前,無人打擾,懶懶地啥也不想干。偶爾無意識地從衣兜里抽出手來,望著深深淺淺的掌紋定定地發(fā)呆。太陽照在掌心里,手心明顯感到微燙,舒服。像是輕輕托住了什么。而此時,娘已離開人世快半年了。
娘說:認得字兒,多好!
記憶里,娘也愛這樣寂靜地坐著。有時手捧著一本我們隨手丟棄的書,一頁一頁認真地翻。她習慣左手扶著書,右手指著上面一行行的字兒小聲地讀,遇到?jīng)]見過或著拿不準的字兒,需停頓很久反復試讀,所以遲疑中總拖著長長的尾音。有次我偷偷蹲在娘身后也沒被發(fā)現(xiàn)。直到她一下子把抽屜念成了抽屁,我才忍不住“噗嗤”一笑,把娘嚇了一跳。娘說,瞧你們認得字兒,多好。
盡管娘沒上過學,但她戴著老花鏡看書的樣子總是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娘說,她現(xiàn)在能識得幾個字兒,幸虧了年輕時農村掃盲那陣子她拖兒帶女的也上過幾次夜校。說完這些,她發(fā)出重重的一聲嘆息。
自此不論什么時候,只要見到不認識的字兒娘就愛問。還好爹是念過書的人,盡管問得爹常常煩得不得了,一遍遍大聲地回答她。爹最不愛與娘一起看電視,娘總是搬個凳子坐在靠近屏幕不到一米的地方,望著屏幕下端的字兒,她就開始目不轉睛地跟著念,還沒念到一半屏幕上又切換到下一條,她又開始從頭念,樂此不疲。有時把字兒念錯得離譜讓旁邊的人再也無法坐視不管一定要給糾正過來,搞得一起看電視的人總因為心思分散聽不清播音員的聲音。所以常聽爹不滿地嚷她:到底是聽你的還是聽人家電視的。
娘的心里,文字都是有感情的。記憶里娘唯一一次沖我女兒發(fā)脾氣,是因為女兒順手把一本書坐在屁股底下,娘認為是大不敬,厲聲喝止。娘曾經(jīng)說,書是有字兒的,干干凈凈的,怎么能坐在屁股下呢。
娘說:我的幺妞來了!
立冬了,一天天地冷了。往年一到這個時候,我總會急著要去看看娘,哪怕僅僅是陪她說說話,心里才踏實。在距娘住的屋不到三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家賣炒貨的店鋪,我會走進去稱一些瓜子花生。再到相距沒多遠的另一家手工水餃店買幾袋餡不辣的凍水餃,給娘一并送去。
在娘的九個子女中我最小,從小到大我在娘身邊的日子似乎最多。在癱瘓八年的爹離世之后,娘仍執(zhí)意守著幾間老房子哪兒也不愿去。一踏進門,娘不是在廚房里,就是在院子里忙活。聽到腳步聲,扭頭見是我,娘立即眉開眼笑地停下手里的活兒迎上來,我的幺妞來了,興奮地問這問那,問我吃飯了沒,喝水不。娘怕我冷,進屋后趕緊把電暖器擰開,屋子里瞬間亮堂起來,我和娘把才買的瓜子花生都攤開在凳子上,圍著火爐緊挨著坐下。
娘開始絮絮叨叨向我講些最近發(fā)生的事兒和鄰里見聞,我只管聽著。因怕冷,烤火時我總是把十個手指伸得直直的,娘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話,目光不時停在我的一雙干雞爪般的手上,忍不住攥握在手里,瞧我兒的手多瘦喲,語氣里滿是心疼。娘有時說著說著還會信口吟唱一些小調,我若再進一步夸她唱得好,她會干脆起身站起來,越發(fā)聲情并茂地唱,甚至還邊唱邊扭,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蒼老又臃腫的娘原來竟如此靈巧,但我還是本能地張開手臂護擋著,怕她因幅度過大而摔倒。聽她說話,有時我也會裝著沒聽懂,示意她敘述得再細致一些,她便來勁了。其實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之類很久遠的事兒,從小到大都聽了無數(shù)遍了,有時候我也只是故意迎合一下顯得我很愛聽,讓娘高興而已。雖說一直在聽,心里卻時常想著一些自己其它的事兒走神,娘也不介意,偶爾與她互動幾句,通常她也總是聽岔了,所以話題總是不固定,越扯越遠,到后來廚房爐子里的水燒滾了直響,才又把話題拉回來。
娘說:我的鑰匙呢,我的手機呢?
現(xiàn)在想娘的時候,總會默默地去娘的老房子那兒坐坐,院子里那棵月季長得好高,娘在枝椏間繞七拐八地綁的小紅繩兒還在,娘種的小青菜還在,娘種的花花草草們盆盆罐罐的都還在,就是不見娘的影子,心里一陣疼痛。進屋躺在娘睡過的床上,側目望著后墻上高高的那扇小窗,想象著娘平時入睡前目光所及的所有事物,一切恍如昨日。娘活著時,家里的每樣東西都珍貴都是好的,哪怕門后的一截竹棍都舍不得扔,都有用。她躺在醫(yī)院病床上時,有幾次會猛然驚醒,不停念叨,我的鑰匙呢,我的手機是不是響了?還盤算著等出院回去后要買五百個煤球,家里的煤球也快燒完了。
因為我最小,娘總偏愛我多一些。家里孩子多,記憶中,娘像個機器總是在辛勞和忙碌中無窮地循環(huán)著,神情里也常是疲憊和焦灼,我們與娘之間在感情表達上也習慣了粗糙。
印象里我似乎從沒親吻過娘。直到娘突然重病在床,我陪護在身邊,才猛地意識到我是那么離不開娘,才想到要親一親娘,她的額頭和臉頰。在給娘按摩雙腳時,看著娘那因年幼時裹腳明顯有些畸形的腳,我又把臉緊貼在娘那瘦削的腳板上不愿移開。當娘在彌留之際,我強忍著淚親了親娘不斷冒著虛汗的額頭。感覺娘快不行了,還最后一次把娘的手指甲、腳趾甲都剪得干干凈凈的,因為我知道娘無論去到哪里,都是一個講究的人。后來,我看到娘的眼角緩緩流出了一滴淚,千言萬語,縱萬般不舍,娘都已說不出了啊。
后來我想,要是娘在身體好好的時候,我跑去親親她,她肯定會難為情。
記得那天,娘躺在病床上,我在一邊故意對娘描繪說等過幾年我女兒上大學時,一定要請姥姥坐上席,到時姥姥你可得準備好大紅包哈,娘抿嘴一笑。見娘笑了,我心里踏實了。感覺未來里,娘一定都在。
娘說:世界就像擱在手背上的雞蛋,是晃動的。
“世界就像擱在手背上的雞蛋,是晃動的。難免會磕磕碰碰,一個家庭也是這樣?!边@話是娘十年前信口說的,我們都夸娘說得好。直到現(xiàn)在,我還有事兒沒事兒地常常反復品味這句話。記憶里,這是娘第一次用哲學的語言表達了她的發(fā)現(xiàn)。
娘最愛看新聞,知道一些國家大事,逢人說話時也總是習總書記不容易什么什么的,仿佛與國家領導人是鄰居似的。娘常說,還是世界和平好哇,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有啥事兒都要相互體諒。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比啥子都強,你們兄妹九個可都要好好的啊。
娘走了之后,每到過節(jié),就特別想念爹娘都在的時光。那時爹愛喝酒,一見有好菜,就早早地準備好酒杯。我喜歡爹喝酒的時候,因為只有這個時候,他才一改平日里的威嚴,變得笑容可掬??偸敲置_的我也不用再懼怕他。并且此時的爹講話總是特別生動風趣,常引得一家人哈哈大笑。只要娘的老胃病沒犯,娘就會主動要求喝兩杯,三四兩白酒對于娘來說不成問題。直到酒越喝越少,話越說越多。我發(fā)現(xiàn)沒有讀過書的娘只有在喝完酒之后,才顯得特別自信,沒有了平時唯唯諾諾的樣子,口才也超常發(fā)揮,幾乎是侃侃而談,甚至還敢紅著臉反駁爹。話題從釣魚島爭端到家里最近買的液化氣還能用兩個星期等等。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笑語喧嘩。那一刻,兩位老人的表情都可愛極了。仿佛什么困難都不在話下,豁達開朗得不像樣子。特別是娘,一興奮還信口哼唱,時不時瞇著眼睛隨著抑揚頓挫的調子陶醉其中,沒唱幾句,又突然想起還會背誦毛主席語錄又立刻跳轉。娘可能是有些醉了,整個臉紅撲撲的,望著圍坐在身邊的兒女們,掩飾不住地高興。他倆你一言我一語的最像個小孩兒,一聽到我們笑出聲,娘好像更來勁了,直到我們一遍遍催她去休息。
娘說:幺子,天冷了,你可穿暖和些呀。
要下雪了,早上騎車在上班的路上,迎著呼嘯的北風,耳邊突然出現(xiàn)幻聽,是娘的聲音,幺子,天冷了,你可穿暖和些呀。想起以往娘最愛叮囑的一句話,想起最疼愛自己的娘,想起有娘時的一幕一幕,再想起這個沒了娘的冬天,頓時淚流。再也聽不到娘打來的電話了,那熟悉的一聲幺子。
妞子,幺,乖……世上只有娘才是這樣叫我。有時又換為兩個字的幺子、乖乖或者兒哪。現(xiàn)在一個人的時候,常會忍不住地對著天空喚幾聲娘。然后不自覺地依著娘的聲調喊自己,幺子,兒哪……停不下來。
那天傍晚,回到鄉(xiāng)下給娘墳前送了寒衣,經(jīng)過小時候住過的老屋門前,我們都停了下來。走到塘埂上,看天空上好多的云都聚集倒映在池塘里,塘里的水與西邊的天色連成廣闊的一片。天色漸晚,水里的云好像在撤退要重新回到天空的樣子,夕陽的余暉讓山村里的一切都多了些許暖意。只是我始終不敢回頭,因為娘的新墳正面對著夕陽,隆起在老屋后。在感覺到身后有娘目光的那一刻,心里頓時涌起一股久違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