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 標, 李聰慧
(山東師范大學 教育學部, 山東 濟南 250014)
19世紀末20世紀初,東西方文化激烈碰撞,新式教育漸次生長,齊魯大地涌現(xiàn)出了一批以鞠思敏、王祝晨、于明信、范明樞、叢禾生、王鴻一等為代表的杰出教育家。他們積極宣傳新文化、新思想,興辦各類學校,創(chuàng)辦學會報刊,改革學制和課程體系,聘請名師教學,推廣新的教學方法,為山東地區(qū)教育注入了近代化的新鮮血液。在紛亂困頓的環(huán)境中,他們心懷家國,淡泊名利,躬身實踐,兼濟天下,展現(xiàn)出不屈的人格、高貴的氣節(jié)和俠義的心腸,體現(xiàn)了一代優(yōu)秀知識分子所具有的士人風骨。
民國時期山東教育家多出生于19世紀70年代前后,他們自幼胸有鴻圖,苦讀入泮,先后受過傳統(tǒng)私塾和新式學堂雙重教育,學養(yǎng)深厚,后赴日本留學和考察,歸國后投身教育事業(yè),成為推動民國山東教育變革的第一批功臣。
齊魯大地是孔孟之鄉(xiāng)、儒家文化發(fā)源地,有崇文重教的傳統(tǒng),私塾、書院廣布。因此,對于傳統(tǒng)的知識人來說,入私塾開蒙、接受傳統(tǒng)教育和走科舉應試之路,成為一種必然的選擇。
鞠思敏(1872—1944),名承穎,字思敏,山東榮成縣成山衛(wèi)鎮(zhèn)人,祖父、父親皆中過功名。他自幼聰慧,6歲開蒙,學習《三字經》《百家姓》和四書五經,20歲中舉人,21歲中廩生,在榮成縣城私塾設帳講學。王祝晨(1882—1967),名世棟,山東齊河人。幼讀私塾,智力超群,博聞強記,有神童之稱,12歲喪父,17歲喪母,節(jié)哀求學,苦苦上進,18歲中秀才,20歲獲廩生,后入濟南書院。于明信(1882—1948),字丹紱,生于山東臨淄,家境貧寒,勵志彌篤,18歲舉生員補廩生。范明樞(1866—1947),名昌麟,又名炳辰,生于泰安城,6歲入萬圣宮私塾開蒙,博覽群書,精研覃思,23歲中秀才,后又考入泰山書院,肄業(yè)后鉆研古籍。叢禾生(1871—1940),名漣珠,又名寶清,以字行世,出生于山東文登縣一教育世家,是明代南京工部尚書、太子少保叢蘭之裔孫,幼入族人開設的私塾讀書,年少聰穎,矢志力學,舊學根基深厚,考取廩生后赴濟南參加鄉(xiāng)試。王鴻一(1875—1930),字朝俊,名鴻一,山東鄄城人,8歲開蒙,才思敏捷,立志于道,跟隨舉人朱儒宏學習《三字經》《千字文》《古文評注》和四書五經等,后參加科舉,1902年考中秀才(表1)。
表1 民國山東教育家主要信息一覽
資料來源:王志民.山東重要歷史人物:第六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19-97.
1901年1月,清政府宣布實施新政,其后陸續(xù)頒布改革舊學、興辦新式學堂的詔令,各省紛紛響應。同年10月,山東巡撫周馥在濟南成立了第一所高等學堂——“山東大學堂”。次年,山東大學堂開辦師范館,旨在選拔遠赴京師、保定及日本繼續(xù)深造學習的學生。此乃山東師范教育之始。1903年,山東師范館從山東大學堂獨立出來,改名“山東全省師范學堂”,這標志著師范教育體制在山東省正式確立。[1]當時,師范學堂設立分類優(yōu)級科,培養(yǎng)中學和中等師范學校師資,所聘教師多為學界名流,其中不少是日本留學生,且招生范圍覆蓋山東全省,從各地吸納了一批卓有天賦的讀書人。1902年,于明信、王鴻一與叢禾生三人同時入山東大學堂師范館就讀,成為學堂成立后的第一批學生。他們矢志力學,孜孜不倦,廣泛涉獵古今經典著作,縱論國際大勢,學成畢業(yè)或肄業(yè)后都獲得公費留日資格。1904年,時年32歲的鞠思敏和22歲的王祝晨經地方保薦,也一起考入山東師范學堂優(yōu)級科。次年,學堂抽取優(yōu)等生組成文、理科優(yōu)級師范班,學習勤勉的鞠思敏和王祝晨在被選之列。在學期間,他們惜時如金,刻苦鉆研,常與同學切磋,學問大有長進,最終以優(yōu)秀成績畢業(yè)。其后,于明信、鞠思敏、王祝晨等人還進京復試,中師范科舉人,授七品官銜。應該說,清末民初興起的師范學堂,為山東省培養(yǎng)了民國時期的第一批社會精英,他們后來成為推動齊魯大地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的中流砥柱。
19世紀下半葉,清政府內外交困,大廈將傾。而日本同樣作為東亞國家,通過明治維新運動,成功地進行了社會改革,實現(xiàn)了富國強兵的國家理想。尤其是甲午一役,堂堂大清帝國慘敗于“蕞爾島國”日本,促使國人警醒。在張之洞、袁世凱等改革派的呼吁和清政府的支持下,中華大地迅速出現(xiàn)了赴日留學的熱潮,大批青年學子紛紛浮槎東渡,而據(jù)有地利之便的山東則是當時的“留日大省”,約600名青年學子先后東渡留學。[2]山東公費派遣留日學生最早始于1902年,該年赴日的山東留學生有13人。次年5月,山東巡撫周馥選派55名學生赴日本,在東京弘文學院就讀,其中就有王鴻一、叢禾生兩人。他們在東京弘文學院師范速成班學習多年,研讀大量教育著作,對日本教育有了深入觀察和研究。1905年,年近四十歲的范明樞也被保送到日本東京大學師范速成科學習。范明樞深知留學機會之不易,他努力求知,孜孜不倦,考察日本中小學,以尋求救國之道。民國成立后,留日運動繼續(xù)發(fā)展,1912年至1949年間又有約1800名青年學生留日。其中,于明信、王祝晨和鞠思敏三人分別于1913年、1914年和1917年相繼前往日本留學或考察,他們對日本各地教育制度、教學法、教材等進行了細致研究,接受了新的教育理念,為歸國后推進教育改革做了充分的理論準備。
民國山東教育家通過接受新學,深刻認識到社會進步必須要以教育為先,而教育變革首在興校辦學,啟迪民眾覺悟,培育新民。在民國教育改革的浪潮中,他們積極宣傳新的教育思想,竭力興辦新式學校,推進教育改革,努力創(chuàng)新課程體系。鞠思敏被譽為山東的“蔡元培”。他聯(lián)合多位教育界名流,創(chuàng)辦了私立“正誼中學”,并擔任首任校長,曾邀請黃炎培、陶行知等當時全國教育名流前來授課,培養(yǎng)了季羨林、王統(tǒng)照等一批成績卓著的學子。鞠思敏還曾出任山東省立第一鄉(xiāng)師校長,“大力延聘名師,改革課程體系,革新教法,并效仿陶行知的平民教育思想,在濟南北園創(chuàng)辦了5處民眾學校,推進平民教育”[3]19。王祝晨從山東優(yōu)級師范學堂畢業(yè)后,在聊城、泰安和濟南多地擔任中學校長。后來擔任省立一師校長,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推行新學制,改革舊的課程體系,增設實用學科,“聘請周作人、沈尹默、王森然、朱謙之等人來短期講學,還挽請路過濟南的知名中外人士如杜威、泰戈爾、胡適、梁漱溟等人來校做講演”[4]。于明信接替鞠思敏擔任省立一師校長后創(chuàng)建“尚學會”,創(chuàng)辦新刊物,介紹新思想、新文化,使省立一師的學術氛圍空前濃厚。[5]范明樞先后任職于山東省立六中、省立一師、省立二師。他擔任省立二師校長期間,奉行開明辦學,強調教育革新,學校風氣大為改善。他還聯(lián)合同族鄉(xiāng)賢,創(chuàng)辦北上高村實驗學校,招收貧民子弟,啟迪民智,奉獻鄉(xiāng)梓。王鴻一創(chuàng)辦了菏澤公立第一、第二小學堂和省立六中,創(chuàng)建了曹州師范、省立第二師范等師范學校。此外,還開辦了一些特殊學校,如針對土匪教育的自新學堂和開菏澤女子教育先河、培養(yǎng)幼兒教師的保姆養(yǎng)成所??傊?,民國教育家扎根齊魯大地,傳播新知,興校辦學,培育人才,為近代山東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作出了杰出貢獻,在山東教育史上寫下了輝煌的篇章。
史志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載體,是地方歷史的血脈。民國山東教育家重視地方文化的傳承,為地方史志編纂工作不懈努力,親自整理史志資料,為保存和傳承山東的地方文化作出了重要貢獻。王祝晨晚年十分重視地方志的編纂工作。他曾專門撰文詳細論述了地方志編訂的原則、步驟與方法,為山東省地方志的撰寫明確了方向,也為全國地方志的編纂工作作出了重要貢獻。1954年,他在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提出了“早早動手編纂地方志”的意見,主張各地要編纂縣志,延續(xù)各地歷史文化。為此,他還曾經專門提交了《編寫各省地方志》和《編撰山東地方志的初步辦法》兩個提案??梢哉f,這兩個文件奠定了新中國地方志編寫與研究的基礎。[6]207鞠思敏曾被委托續(xù)修山東省榮成縣地方志,擔任《榮成縣續(xù)志》總纂。在修志過程中,他參考其他地區(qū)的地方志,仔細查閱資料,深入實地調查,極大豐富了榮成縣地方志的內容。1928年,于明信從日本回國,此時蔣介石在全國范圍內建立起了統(tǒng)治,國內形勢發(fā)生巨變。由于對政府的統(tǒng)治及政策非常不滿,加之遭到一些官僚紳士的誹謗和攻擊,于明信不愿同流合污,于是憤然辭職,閑居于濟南七家村,專心編訂《齊河縣志》,續(xù)寫家鄉(xiāng)歷史。
民國時期的山東教育家扎根鄉(xiāng)土,于紛亂的政治環(huán)境中堅守做人的原則,于亂世中尋求救國濟世之道。他們入仕不畏強權,敢于犯顏直諫,見危授命;下野則講學傳道,澤及鄉(xiāng)里,體恤黎民疾苦,展現(xiàn)了一代知識分子特有的士人風骨。
中國古代士人有自己相對獨立的價值體系和判斷標準。“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是他們安身立命的道德準則。19世紀后半葉,列強入侵,民族屈辱,政治腐敗,“三千年未遇之大變局”引發(fā)了知識分子的驚醒[7]。這一時局中成長起來的山東教育家,既飽讀詩書,浸潤儒家文化,也深受西方“人格獨立、思想自由”思潮的影響,這塑造了他們堅守信念、秉持正義的崇高品節(jié)。他們不畏強權,不懼危險,堅持與反動勢力開展斗爭,鼎力支持學生愛國運動,保護進步青年,與當局直面交涉,即使遭遇各方勢力的威脅,仍堅定不移。
鞠思敏一生堂堂正正,愛憎分明,榮辱不驚,是一位性格剛烈的山東漢子。1920年元旦,濟南各校學生為抵制日貨和反對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在大明湖畔大舞臺舉行演出,濟南一中和正誼中學學生聯(lián)袂演出話劇《懲辦賣國賊》。濟南鎮(zhèn)守使馬良聞訊后派出軍警血腥鎮(zhèn)壓,制造了“濟南血案”。事件引發(fā)公憤,濟南學界當即成立“各校聯(lián)合營救受傷學生大會”。鞠思敏被推選為會長,他親自面見時任山東省省長和督軍,義正辭嚴痛斥政府當局的殘暴行徑,要求嚴懲肇事者,賠償損失和醫(yī)藥費。幾經交涉,當局最終妥協(xié)讓步,釋放被捕學生,公開道歉并賠償損失。1925年6月11日,“五卅慘案”的消息傳到山東,上萬名濟南市民齊聚街頭,聲援支持上海工人。鞠思敏無視省政府主席張宗昌的威脅,發(fā)表激情演講,呼吁民眾“堅持到底,誓作滬案后援”[6]58。1932年,濟南鄉(xiāng)師爆發(fā)學潮,國民黨當局再度施壓,逮捕民主人士,又暗示鞠思敏自動辭職。鞠思敏拒不領命,時任教育廳長何思源怒不可遏,罵鞠思敏“昏庸老朽”。鞠思敏回擊道:“我老而不朽,庸而不昏,我自辦教育以來,一直希望我的學生有頭腦、有見解、有主張,我的學生沒讓我失望?!盵6]42國民黨省政府打算撤換他,凜于他在山東教育界具有極高的威望,不好明令撤職,暗示他自動“引咎辭職”。他果斷回應:“我辦學無差錯,辭職不行,撤職則可!”當局悍然下了撤職令,鞠思敏遂憤然離去,從此閉門居家,直到與世長辭。[8]232-233
王祝晨為人剛正不阿,性格爽直,肝膽照人,在權勢面前“橫眉冷對”,從不屈服。“士可殺不可辱”,倔強無畏的性格在他身上也得到生動的體現(xiàn)[9]79。1928年7月,山東代理省長石敬亭邀請王祝晨擔任省府機關報編輯,他毅然回絕,因為他“從不去做軍閥的走狗,也不去做黨派的打手,更不愿做向人民瞎說的人”[9]80。1929年,王祝晨擔任曲阜省立二師校長,支持學生排練新劇《子見南子》。劇目演出后,引發(fā)軒然大波,孔族認為劇目有辱祖先,遂向南京政府狀告省立二師。這便是震驚中外的“子見南子案”。省立二師學生和教員紛紛參戰(zhàn),魯迅和國外華僑也給予支持。王祝晨知曉經此一事會被撤職,仍堅持下去,雖然最終結果如魯迅所說的“強宗大姓的勝利”,但是王祝晨仍起草呈文,稱“請示尊孔跪拜穿制服不便,宣講教義君臣一倫與國體不合”,上午遞交,下午即被革職。后有友人問其為何執(zhí)意如此,他答曰:“拋棄孔子學說中的渣滓,正是發(fā)揚孔子學術精華,使國家急速地適合世界潮流,這也即是恢復民族精神,為中國,亦為孔子。”[9]861932年7月,山東省政府主席韓復榘大肆逮捕進步人士,省內不少教員和學生被捕,王祝晨憤而辭職,以示抗議??谷諔?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山東省教育廳通知各中等學校師生南下,隊伍到達安康,即組建國立六中(1)1938年春,王祝晨隨兩千余名山東流亡學生集結于河南南陽,成立“山東聯(lián)合中學”。隨著戰(zhàn)爭形勢急轉直下,師生沿秦嶺南坡,經安康,過漢中,于1939年初到達綿陽,改名“國立第六中學”。,王祝晨擔任校長。1946年,國立六中發(fā)生“二二七事件”,學生被要求參加反蘇聯(lián)游行,不參加者被毆打得遍體鱗傷。王祝晨大為氣憤,對國民政府當局的惡行進行了嚴厲控訴。王祝晨言行頗遭當局忌恨,他們數(shù)次指使特務到其住處尋釁滋事,更有甚者寄來內裝子彈的恐嚇信。好友皆勸他暫時避開,他毅然拒絕:“死沒有什么可怕的,可得要學生看透這腐朽社會的本質??!”[9]98仍然毫不動搖繼續(xù)上課,引領學生追求真理和正義。
范明樞一生為人坦蕩,秉持正義,不貪權勢,不怕非議,不懼淫威,義無反顧地與反動勢力開展斗爭?!拔逅倪\動”爆發(fā)后,時任山東省立第一師范學監(jiān)的范明樞,積極支持學生的反帝反封建愛國運動。5月23日,濟南各學校大罷課,省立一師的學生在進步教師影響下,發(fā)表《山東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罷課宣言書》,稱“抑露我頭角,展我抱負,與彼注一擲,一雪國恥?!盵6]906月3日,范明樞與學生一同上街游行,反動派軍警包圍學校,封鎖校門阻攔,他“頭撞軍警刺刀,撞開一條道路,率學生沖出學校,聲震齊魯”[10]。1932年,韓復榘大肆逮捕進步人士,范明樞此時正在濟南鄉(xiāng)師圖書館任職,亦未能幸免,被扣上了“赤化宣傳”的罪名,身陷囹圄。警察廳長質問他為何宣傳“異端邪說”,他坦然回答,“不止我要追求真理,還愿意所有人都追求真理”,“讓年輕人看好書、做好事,是我的責任,何罪之有!”[11]法庭上面對法官質問,他直言“朝聞道,夕死可矣”,軍警命令其寫悔過書,他只寫了八個大字——“學習蘇聯(lián),愛護青年”。懾于范明樞的社會威望,反動當局不敢明目張膽對他下毒手,只能暗地動用各種體罰折磨。范明樞坐牢83天,“腳鐐手銬,受盡各種殘酷的、非人道的刑罰”[6]96,但依然泰然自若,從容無懼,據(jù)理駁斥反動派捏造的種種罪名,展示了威武不屈、大義凜然的高貴品格。
于明信一生獨立思考,追求真理,不慕仕途,不畏權貴,不為潮流所動,敢于和腐敗的政治集團做抗爭。1928年,多次東渡日本、出任山東留日學生監(jiān)理員的于明信歸國。此時國內形勢大變,蔣介石建立血腥統(tǒng)治,對內殘酷鎮(zhèn)壓、消滅異己,對外諂媚討好、卑躬屈膝。于明信對此大為不滿,不愿與之同流合污、沆瀣一氣,憤而離職,賦閑鄉(xiāng)下躲避。1945年日軍無條件投降后,于明信滿心歡喜,準備投身教育大展身手,不料蔣介石撕毀和約,悍然發(fā)動內戰(zhàn),國家再度動蕩不安。于明信對國民黨的反動統(tǒng)治嗤之以鼻,再度隱居鄉(xiāng)下,遠離政治,讀書研學,直至1948年去世。
叢禾生生性淡泊,品德高潔,素惡虛榮,雖多次有出仕的機會,或堅辭不受,或借故推脫,絕不向邪惡勢力低頭。[3]521926年,省立六中高中部并入山東大學,成為山東大學附屬中學,叢禾生也隨之調任高中部主任。1927年冬,山東大學校長王壽彭辭職,督辦張宗昌妄自尊大,竟然自兼校長,企圖控制學校,叢禾生不愿受軍閥驅使,憤然去職。半年后家里竟致斷炊,幸虧多位好友及時聯(lián)絡校友接濟,全家的生活才得以為繼。叢禾生一生獻身教育,無怨無悔,在偏僻的魯西南前后躬耕二十多年,受到教育界同仁的敬佩和廣大學生的愛戴,也得到社會各界的交口稱贊,在魯西南民眾中博得“叢圣人”的美譽。20世紀30年代,魯西地區(qū)戰(zhàn)亂頻仍,兵匪不分。一次,某鄉(xiāng)紳在菏澤飯莊宴請地方黨政要人及士紳,忽遇土匪包圍綁架。當匪首聽說“叢校長”也在其間時,竟當即派專人護送叢禾生回學校,可見其人格魅力之大。[3]56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面對敵寇入侵,國家危難,民族危亡,民國山東教育家們胸懷滿腔熱血,積極投身于革命,與敵人斗智斗勇,大義凜然,赤心報國,浩氣長存,展現(xiàn)了一代知識分子高貴的民族氣節(jié),不愧為中華民族鐵骨錚錚的脊梁。
“五四運動”爆發(fā)后,鞠思敏熱情支持青年學生參加各種形式的反帝愛國運動。他在省立一師建立“華醒商行”,經營國貨,提出“不買日貨、不穿洋布、不坐洋車、不乘膠濟鐵路火車”的主張。1928年,日寇在濟南制造了震驚全國的“五三慘案”,正誼中學校園也遭破壞,損毀嚴重。在整頓恢復校園時,鞠思敏特意囑托工匠在被擊毀的屋頂補上紅瓦,寓意殞命同胞的鮮血,其余的斷壁殘垣則保持不動,以此作為國恥警醒。1937年,濟南淪陷在敵寇鐵蹄之下,正誼中學被迫南遷,鞠思敏則留在濟南看守校產。日偽政權仰慕其名望,意欲拉攏,威逼利誘他出任“省教育廳長”,皆被鞠思敏嚴詞拒絕。
“一二·九”運動爆發(fā)后,王祝晨走上街頭宣傳抗日,呼吁萬眾一心,共御其侮,救亡圖存。“七七事變”后,日軍全面侵華,上海爆發(fā)了“八一三”血戰(zhàn),他捐獻所有積蓄,并說:“國破家必亡,為不使國破獻出自己所有的一切是必要的?!盵9]94他還利用暑假時間,自費前往津浦鐵路和膠濟鐵路沿線,做抗戰(zhàn)宣傳動員工作,開展演講,呼吁結成“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為了緊急趕路,他幾乎風雨無阻,夜不閉目,堅持宣講五十余日,回到家時“聲音嘶啞,須發(fā)不整,滿身泥污,真像個流浪漢”,然而他卻說“不過是盡了公民的一點責任”[9]94。
面對外敵入侵,國土淪陷,民族危亡,范明樞也挺身而出,號召全國上下一心,共御外敵,高呼“我雖老,不能眼睜睜看著亡國,我們不能做亡國奴隸!”[6]95肺腑之言,情真意切。1936年5月,宋慶齡、鄒韜奮、陶行知等人發(fā)起成立全國各界救國聯(lián)合會,呼吁停止內戰(zhàn)、聯(lián)合抗日。范明樞作為泰安地區(qū)代表出席成立大會,并被推選為執(zhí)行委員?!捌咂呤伦儭焙?,范明樞已逾70歲,卻不顧年高體衰,堅持向民眾發(fā)表抗日演講,印發(fā)宣傳冊,揭露日寇罪行,還組織成立了“泰安各界抗日敵后救援會”,動員各界踴躍捐資支援前線。1941年,由于國民黨頑固派消極抗日,日軍持續(xù)掃蕩,敵后根據(jù)地處境極其困難。范明樞由組織安排隱蔽在沂蒙山區(qū),盡管生活艱難,但他仍不忘宣傳抗日,帶領民眾開墾荒地,紡線織布,支援前線。[6]106
于明信抗戰(zhàn)期間與鞠思敏一起看守校產。期間,日方多次糾纏,許諾給予高官厚祿,均被嚴詞拒絕。日偽政權數(shù)次碰壁后不甘心,強加給于明信“山東省教員資格審查委員會主任”的名銜,并向社會公開,妄圖以既成事實迫使他就范。于明信被迫出席會議,但全程一言不發(fā),簽名時直書“漢奸于明信”五字,以示抗爭。對此,有人好言相勸,有人恫嚇警告,然于明信泰然自若說:“既當漢奸,何必諱言?”1939年6月,終因處境險惡,于明信為擺脫日偽政權糾纏與迫害,“避走北平,隱匿西郊一庵,披裟念經,直至日本投降才回到濟南,表現(xiàn)了高尚的民族氣節(jié)和愛國情操”[12]。
民國山東教育家多出身貧苦,經歷了生靈涂炭、民不聊生的動蕩歲月,對民眾疾苦有著切身的體驗,豐富的底層生活經驗孕育了他們仁慈博愛、恤孤念苦、敬老憐貧的俠義心腸。
王祝晨一生簡樸,衣食住行從不講究,所有節(jié)余幾乎全部捐贈給學校和困難學生。他是山東省學生赴國外勤工儉學的首倡者。1918年,北京“勤工儉學會”甫一成立,王祝晨立即動身北上商議與山東接洽事宜,山東第一個留法學生蔣程九、第一個留美學生孫芳時,都因此得到了資助,順利出國,這是山東學生留法留美的開端。1922年,王祝晨擔任省立一師校長期間,在校內設立津貼制度,用以撫恤、救助遭遇天災人禍或是橫遭其他意外的學生,資助他們順利完成學業(yè)。鞠思敏一生也愛才憐弱,救困扶危,疏財仗義??箲?zhàn)時期,鞠思敏全家外出避難,雇原正誼中學一位老校工看守家舍。戰(zhàn)事過后,家中一切完好。老校工看家很負責任,但性格乖僻、嗜酒,且年老體弱,喪失了勞動能力。鞠思敏仍按照在學校中的原工資,將其留在自己家中達四年之久,直到他病重回家。[13]鞠思敏有一次坐人力車出門辦事,車夫不慎失手,把他翻到路上,恰是雨后,讓他沾滿了一身泥水。車夫驚慌,認為坐車人要大發(fā)雷霆,趕緊把鞠思敏扶起來。沒想到,鞠思敏起身后卻毫未動容,只叫車夫送他回家更衣,然后坐原車再出發(fā),并按路程多付給車費。[8]374
王鴻一是被譽為“真人”“豪俠丈夫”的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他出身貧寒,深知貧困學子求學之苦。辛亥革命后,王鴻一擔任山東省教育司長,向濟南和魯西南的豪紳募捐資助省立六中,并成立“勵學社”,以救助貧困學生。后在北京設立了“南華學舍”,用來招待在北京求學的曹州籍學生,先后資助何思源、王子愚、張會若等人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王鴻一對窮人慷慨資助。有一次坐轎車回曹州老家,路遇本村一打狗人(狗屠),便趕快下車讓那打狗人同坐轎車,又贈他五元現(xiàn)洋。這對于一個以賣狗肉度日的窮人來說,的確是莫大的實惠。[14]叢禾生一生嚴謹自律,崇尚儉樸,扶危濟困,終生堅持捐資助學,展現(xiàn)了教育家真摯的愛民情懷。他先后接濟了數(shù)以百計的學生,使他們得以完成學業(yè)。擔任省立六中校長初期,叢禾生的月薪是80元,他每月拿出20元存會計處,用于資助貧困學生。后來,校長薪水漲到每月160塊大洋,每月堅持捐出40塊,很多貧困學子因此得到救助。在當時情況下,叢禾生的薪金算是比較高的,生活應當比較富足,但他仍然是腳上一雙布鞋,身上一件布袍,吃在教工食堂。[3]56叢禾生擔任省視學時,住在濟南東流水街,有一戶王姓木匠鄰居,一家四口賃住一間小屋。王木匠生病不能做工,無力買藥,家中斷炊,又拖欠房租,面臨無處可歸的凄慘境地。叢禾生得知后,代其付清房租,并送去銀元米糧,助其延醫(yī)治病,直到數(shù)月后王木匠痊愈為止。[15]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中國古代優(yōu)秀知識分子的人生追求。在儒家文化“入世”精神的熏陶下,他們懷有強烈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注重自我修養(yǎng),重視個人品節(jié),以社會擔當為己任,反對權勢,仗義執(zhí)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道”。他們自奉甚儉,不謀私利,堪稱后輩楷模;他們嚴于律己、率先垂范,引領社會風尚;他們剛正不阿,崇尚真理,傳播先進文化;他們傾囊捐資,懸壺濟世,潤澤鄉(xiāng)梓。在神州陸沉、風雨如磐的時代,民國山東教育家經歷了出生入死的革命洗禮,他們篳路藍縷,不畏艱難,破舊立新,以啟山林,成為國之棟梁和民族的脊梁,為革命事業(yè)建立了巨大的歷史功績,給后人留下了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在時代劇烈變遷和新舊思想激烈碰撞的過程中,他們接受了思想的啟蒙,終生以教育為志業(yè),義無反顧地投入教育救國運動。他們是近代山東新式教育的奠基者,也是奉獻齊魯大地教育事業(yè)的杰出鄉(xiāng)賢。
如今,歷史漸漸流逝,回望民國山東教育家漸行漸遠的身影,追憶他們的人生大義與高尚氣節(jié),我們后輩教育學者當自覺、自省、自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