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滿”與“自滿”

王士強

馬敘是一位純粹的詩人。在詩歌寫作者們忙于“趕場”“出鏡”的時代，馬敘是自外于這一潮流的，他不混“圈子”、不跑“場子”，幾乎是單槍匹馬、踽踽獨行地進行著他的創(chuàng)作，頗有獨行俠的風范。他的“名氣”并沒有特別大，也沒有那么“著名”，不過，他同時也獲得了更大、更獨立的個人空間，他的寫作是純粹的、自由的、超功利的。而這些，無疑是更切近詩歌創(chuàng)作之本義的，也是純正的創(chuàng)作所應該堅持的。由此，他的寫作也達到了較高的水準，具有非同一般的格局與境界。

馬敘與生活之間的關(guān)系主要的不是對抗性的，他更多的是疏離、松弛、自然、無可無不可。如他在詩歌《我就是在湖邊隨便走走》中所寫：“冬來了，我獨自走在鄱陽湖邊。/我就是隨便在湖邊走走/——一如我對生活的平淡態(tài)度。//在湖面開闊處，我看到了一只/與我近似狀態(tài)的水鳥。/我感覺它是在向我問安?！边@里面似乎有一些消極、頹廢的情緒，但讀到最后，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并不是消極、頹廢，而是超脫、達觀、自然：“當然，只有我明白/它之所以如此平靜，因為它清楚地知道/——令人驚異的事物就藏在明天湖邊的某一處。”這種“平靜”是有內(nèi)容的，它的根基是愛和期待而非其他，“令人驚異的事物”是重要的，它是一種強大的力量，雖然并未在場卻是一種結(jié)構(gòu)性的存在，這實際上也是一種更為高遠、更值得追求的一種存在，它是馬敘詩歌冷淡、枯瘦的外表之下的熱力之源，他的詩在冷的外表之下其實是熱的，是有愛的，只不過表達的方式更為曲折、隱晦而已。馬敘的詩往往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他長于做“減法”，《在馬致遠故里》中便將這種“減法”做到了極致，寫在馬致遠故里所見：“刪去一個元朝/刪去一個滄州/刪去一個東光/刪去一個于橋/刪去一個馬祠堂村//剩下一座/上鎖的馬氏祠堂/這一刻，祠堂也在被刪去”，而在所有這些都刪去之后，“剩下一個/馬致遠//唉，孤孤單單的馬致遠”。這樣的不?！皠h去”的過程相當于去蕪存菁、去偽存真，從另外的角度看其實也是在做加法，凸顯出了馬致遠的價值和重要性。實際上，詩中所羅列的一個個被“刪去”的都是歷史中的過眼煙云，一切都轉(zhuǎn)瞬即逝風流云散了，留下的是真正有價值、具有恒久生命力的。所以，詩中最后所喟嘆的“孤孤單單的馬致遠”實際上又并不“孤單”，因為他穿越了歷史的迷霧和時空，而與無限的讀者、與“無限的少數(shù)人”進行對話、交流，活在人們的心里，獲得了真正長久的生命。這樣的詩在馬敘的作品中頗具典型性，他往往以這樣冷色調(diào)的敘述傳達他的熱愛、堅持與立場。

馬敘有著自己的態(tài)度立場，有著內(nèi)在的鋒芒，他對世界有著厭棄與反對，他的內(nèi)心也充滿著矛盾、沮喪、孤獨、挫敗，包含著明顯的現(xiàn)代性體驗，他并不是一個逃避式、后退式的復古主義者、古典主義者，而是立足當代、面對當代問題的寫作者?！稛o事，就反對春天》中，他寫了諸多種的“反對”：“反對春天，明確點，不含糊/首先反對自己/吃飽喝足地反對/旗幟鮮明地反對/漠然，無感，不走動，不歡喜”，詩中繼續(xù)寫，“接著是板凳反對椅子/空氣反對房屋/或再從描摹一塊石頭開始/——它巨大、堅硬，頑固、無知/它輕易反對高山流水//還有一幫狂野的孩子/齊刷刷地反對大人/世界才看到他們/就已經(jīng)被徹底反對”，有不同事物之間的互相反對，有后輩對長輩的反對等，詩的最后：

在這些日子

無事，就反對春天吧

直至反對整個世界

直至春天反對春天

直至世界反對世界

這里面尤為值得注意的是寫出了事物內(nèi)部的自我“反對”，“春天反對春天”“世界反對世界”，自然，“我”也是反對“我”的。這樣的反對并不是一種簡單的否定性向度，而更多的是道出了事物的常態(tài)和本質(zhì)，這首詩以形象的方式呈示了一種極具普遍性和概括性的狀態(tài)，也揭示了詩人馬敘與世界關(guān)系的一種基本狀態(tài)。這樣的狀態(tài)既是向外的，也是向內(nèi)的、指向自身的，他的詩中有著對于自我內(nèi)心的直視，比如他說“如果在雨天/我就是一桶濕垃圾/被沮喪、欲望、善惡/攪和在一起//無序，混亂，分也分不開”（《你帶來了剩余的一切》），是對個體內(nèi)心之幽深、混沌、窘困狀態(tài)的袒呈。在另外一首詩中，他站在數(shù)百萬人口城市的街頭，卻如入荒野，如入無人之境，此時，“只有一個人/——一個/自私、浪蕩、無知、孤獨的我”（《獨自走在保定大街上》），這同樣是對自我的反對，寫出了個體內(nèi)部、不為人知甚至頗為不堪的另一面。這是對自我的反思與逼視，呈現(xiàn)的是更為復雜、曖昧、具有異質(zhì)性卻又包容含混的現(xiàn)代主體，他是反烏托邦、反理想主義的，卻又是真正立足于現(xiàn)實、具有現(xiàn)代性，同時也深具理想性的。正是由于這種反烏托邦而又具有理想主義特征的書寫，使得他的作品能夠直面現(xiàn)實的污濁與破敗，直面人生的庸常與不堪，卻又不失“光”的照拂和慰藉。馬敘的用詞可謂大膽、葷素不忌，比如“朝霞如狗屎，就要爛在天邊、山上”（《致朝霞》），“這么好的天氣。路上的那個/走肉/趕著另外的一個走肉”（《好天氣》），“觀花是一個小概率事件/某一天，連性生活都沒有了時/去觀一次花”“多日后的一天，醒來/晨勃/隱約聞到桂花的香味自窗口悄然而至”（《有一天去觀桂花》），“他坐著，大腹便便，飽餐一頓/——吃粗話，吃性欲，吃藝術(shù)，吃虛偽，吃歡笑，吃饑餓。//他用這些照亮肝、心、胰腺、肺、大腸、陽具。/他有時拉出語言，涂在大地上?！逼渲械囊恍┯迷~和表述幾乎讓人瞠目結(jié)舌。不過，如果對某些“敏感詞語”脫敏，以平常心視之，而不以某種狹窄的詩意標準來看待的話，又會發(fā)現(xiàn)其中除了表達的別致之外，確有深意存焉，如此的書寫擴展和豐富著詩意的邊界和內(nèi)涵。這里面包含了馬敘的獨特的詩學，同時與老莊的“道在屎溺”有著共通之處，更是深具現(xiàn)代性特征的。

最能正面體現(xiàn)馬敘價值立場和美學觀念的是《紀念》，這首詩是寫給被譽為“俄羅斯的良心”著名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其中寫了索爾仁尼琴所處的時代，也寫了作者自己的時代和作者自己。其時，索爾仁尼琴去世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這個時候，索爾仁尼琴/我來想起你，如一份世俗早點懷念龐大的暗夜。//我盡量不想身邊的人，/他們曾經(jīng)在我的文字里出現(xiàn)過消失過。/現(xiàn)在，他們在再次消失。/這樣，我可以離你更近一些。”這是“我”向一個偉大靈魂的致敬和靠近，也是兩個靈魂之間的一次深度交流。索爾仁尼琴身上獨立不倚、剛正不阿的品格，以及因受難與不屈而具有的道義力量等，都是作者所心儀和仰視的，故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