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寶光
一九四三年仲夏,姑蘇街道上響著軍馬零亂的蹄聲。青石地磚上,倉皇又弱勢的布鞋不時被車馬逼到兩邊的屋檐下。很遠(yuǎn)處偶爾傳來隱約的炮響,聲勢不大,籠罩住一座城市的背景基調(diào)。日光慘淡。
這天,桃花街上停下一輛人力車,上面下來一人。那人向車夫付過錢后,抬頭看了看鋪子上方的匾額,徑直朝里走去。下午的日光斜掛在他的黑布?xì)置鄙希遍茉谒樕袭嫵隽艘粔K陰影,陰影正好將他鼻子以上的部分蓋住了;也就是說,以他的胡須為分界線,整張臉被劃分成了一明一暗兩個部分,好像這個人的臉有一半沒一半,或者現(xiàn)實一半,夢境一半。在他進(jìn)門的一瞬間,臉上兩塊區(qū)域立即發(fā)生了切換,明的變暗了,暗的變明了,仿佛現(xiàn)實和夢境往彼此的方向進(jìn)行了極限的掘進(jìn)。
對書架間那個擎著雞毛撣的十六歲店員來說,這是歷史性的一刻。當(dāng)那人的兩只腳跨過門檻、臉上光影交互并完整地顯現(xiàn)時,剛好被店員一抬頭瞥見。那一刻的日光跳動了一下。
這是蘇州城的一家老字號書店,叫桃花書庵,一八九九年掛牌,在那人進(jìn)門之前,開業(yè)已近半個世紀(jì)。店主是那位店員的祖父,八十五歲高齡的他咳嗽不斷,每天靠一鍋慢火熬制的中藥,讓忙碌的肺獲得半個時辰的喘息。此刻,他從短暫的午睡中醒來,與此同時,他那沉積著煙垢的肺也被屋子里的一?;覊m叫醒,并通過喉嚨向外面作著尖銳又渾濁的報告。
通常,在這之后的兩分鐘內(nèi),連接一樓與二樓的曲形木質(zhì)樓梯會發(fā)出咚咚咚的一串促響;透過薄紗帷帳,可以隱約看到一團(tuán)球狀的黑影從梯口冒出,然后向其臥榻的方向,一點點移動,變大,并借由木格窗透進(jìn)的光線最終成形。撥開帷帳,他首先看到的是眼睛,和一八五八年的他真像,瞳孔像兩滴剛剛暈開凝結(jié)的墨,水潤有光,仿佛能夠穿透一切迷霧。這束光是他蒼白的一天中唯一的安慰?,F(xiàn)在,他的希望落空了,五米開外的梯口那里沒有一團(tuán)黑影冒出,木梯也沒有一點抖顫的跡象。房間里異??斩矗ㄒ坏穆曇魜碜詨堑囊幻孀?,三根指針向他提示著準(zhǔn)確無誤卻毫無用處的時間——四點過一刻。他的肺部近乎衰竭的呼喊,只有他一人聽見。
那雙和祖父年輕時一樣有光的眼睛,此刻正翻越兩排冷清的書架,和懸在屋外的一頂帽子熱情握手。那雙眼睛的熱情與那帽子無關(guān),也與那帽子下面的臉無關(guān)。整整一天了,店里沒有進(jìn)來一個顧客,也沒有一個身影在門外逗留超過兩秒。夏天的街道十分吝嗇,它收集了成千上萬只的布鞋與馬蹄,卻沒有勻給這家書店一絲熱鬧。店員無事可做,地掃了三遍,書架擦拭了五遍,邊角挺立的瓷瓶洗心革面,光可鑒人;雞毛撣在他手中,像他的第三只手臂,店里幾乎每個部位都被撫摸了一遍。他想象著屋子里看不見的灰塵,他和看不見的灰塵搏斗,直到余光越過書籍的頂部勾住了屋外那頂帽子。那頂帽子很松軟,當(dāng)它飄進(jìn)店里后,馬上就被一只手取了下來。一個圓而半禿的腦袋接替了帽子的位置,繼續(xù)占領(lǐng)他空閑的目光。
現(xiàn)在,他終于有了一個從書架間挪開的理由。這個理由并不豐滿,甚至不夠完整,它剩余的部分被身前那排書架擋住了。他往書架的側(cè)邊稍稍移動了一下,用目光繼續(xù)畫出今天唯一一位顧客的樣子。他把目光聚焦在那人的胡須上,胡須黑而濃密,從鼻翼下的制高點往兩側(cè)緩緩滑落,像給兩瓣不大的嘴唇撐起了一把傘。他想這兩撇胡子一定在哪見過,但又和印象中的有所區(qū)別,區(qū)別在于胡須的力量感。記憶中,那叢胡須像一把匕首,邊緣齊整而利落,讓人望而卻步。而眼前那人的偏柔和,每一根胡須都是散狀的,沒有明確統(tǒng)一的方向,忽左忽右,顯得蓬松,像一群散兵游勇集合在一起。店員不明白為何自己看見他時會想起別人的胡須,別人是誰,他又是誰?
那人走進(jìn)來了,避開店員的注視,徑直走向了靠墻的書架邊。他分裂的臉完成了統(tǒng)一,因而那叢胡須不再是分割線,而是回歸了他樣貌的局部特征。
“先生,您需要什么書呢?”
“隨便看看?!蹦侨藳]有看店員,走向了一排書架。
那是一排線裝古籍,唐寅、文征明,還有徐渭等。他抽出的是徐渭,準(zhǔn)確地說,他的手是在唐寅的書脊上停頓了一下,然后滑到了邊上的徐渭那。他攤開徐渭的詩畫集,讀了起來。徐渭是個瘋子,也是天才,但歸根到底還是瘋子。徐渭死的時候,身邊只有一條狗陪著。那人手捧徐渭,眉毛忽地一緊,抽出右手輕輕捂了捂胸口,似乎那里正隱隱作痛。停頓了幾秒,神色旋即恢復(fù)了正常。
那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框,嘴角輕微張合,似乎在念書中的句子。聽不清。店里太安靜了,一粒紐扣掉下來都能在幾米外察覺到,但他的聲音卻比一根頭發(fā)落地的聲音還輕,一個字都捕捉不到,只有兩撇胡須隨著唇角細(xì)微顫動。也許他根本沒有出聲。他弓著腰,微微埋下頭,保持一個固定的姿勢,全身上下只有眼球和嘴角在動。他的臉幾乎要和書貼在一起了。他沒有注意到店員在看他,似乎也不想注意到。注意意味著對視,對視里飽含著交流,而任何可能的交流都是他所極力避免的。
這很正常,沒什么可奇怪的。這里又不是茶館。店員盯著那人,是因為無事可做,研究那人的胡子是此刻唯一有價值的事。一天了,門外來回晃動著人影,他還沒見到誰像這個人一樣這么安靜地立著。那人是個立體、完整的人,無限后延的發(fā)際線、心猿意馬的胡須,這是今天唯一一個從那扇門進(jìn)來的人。
店員十六歲了,還沒出過城。對他而言,這扇敞開的店門就是城門,出去就是城外,城外是另一個世界,沒有書的世界。這么多年,在看守書店的同時,他趁機(jī)游遍了書里的世界,他渴望到?jīng)]有書的世界看看。門是打開的,那個被日色饕餮的世界僅一步之遙,他可以隨時跨出去,匯入那些鞋子,流向任何一個地方??墒?,每次當(dāng)他跨出一條腿的時候,就有一聲咳嗽從樓上勾住他的褲腳,那是他的祖父。祖父告訴他,門外有軍馬在狂奔,而軍馬的脾氣你是摸不準(zhǔn)的。
他沒見過軍馬狂奔,但他在祖父收藏多年的一套畫集里看過韓干和龔開畫的馬,一個渾圓飽滿,一個瘦骨嶙峋,都不會跑。在他眼里,畫家的腦子都有點不正常,瞧瞧他們畫的馬就知道了:一匹肚子腫得像指甲就可戳破的大皮球,上面負(fù)著一個胖子,四條腿蓄足了地氣,卻跑不起來;另一匹呢,頭耷拉著,腿曲立,連一絲跑的欲望都沒有。也許,它是剛負(fù)重狂奔了幾百里地,瞧瞧,一排胸骨憤怒地凸了出來,一根稻草就能終結(jié)它的老命。他覺得自己挺像胖的那匹馬,只是缺一條指引它的韁繩;或者他身上多出的正是這根繩,這根繩子,正和樓上祖父的病肺綁在一起。他一跑,立馬會拽出祖父帶血的悶咳。
他在那人身上嗅到了外面世界的氣息。不是中藥,是別的什么氣味。那種味道讓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噴嚏使他手中的雞毛撣抖落到了地上;他沒有去撿,而是走向了那人。
“您打哪來?”
“北邊?!?/p>
“北邊哪里?”
“北平?!?/p>
“去北平騎馬要多久?”
店員仰視那人,那人垂目徐渭的一幅畫。第三個問題讓那人一動不動的眉毛微微抬了一下。
“北平有櫻花嗎?”
那人終于轉(zhuǎn)過了身,連同他的胡須,從背陰面轉(zhuǎn)了過來。兩個人的眼睛有了第一次對視。
“現(xiàn)在是七月,你問了一個四月的問題?!?/p>
“那么,四月的北平有櫻花嗎?”
“北平有海棠。”
那人不知道他究竟想問什么,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知道點什么。
“如果北平?jīng)]有櫻花,那么您又是打哪里來?”
他認(rèn)為那人撒了謊,要么他來自北平而北平有櫻花,要么北平?jīng)]有櫻花而他確實來自北平。他憑直覺確立了這二者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
“我懂了,你是想問我的祖籍。我來自南方,比蘇州更南的南方,可那里依然沒有櫻花?!?/p>
“您一定去過一個有櫻花的地方,是哪里呢?騎馬去需要幾個時辰?”
那人不知道他更關(guān)心櫻花,還是騎馬。或者,他想說的是騎馬去有櫻花的地方看櫻花。
“會騎馬嗎,孩子?”
”不會?!?/p>
“那你見過櫻花嗎?”
“沒有?!?/p>
“櫻花,可遠(yuǎn)著呢。”
“有多遠(yuǎn)?”
“你可以到門外隨便攔下一匹軍馬問問?!?/p>
店員微微揚起的目光被這句話撥向了店門外。街上剛好有一匹軍馬昂著棕黃的腦袋走過,上面跨著一個穿同樣棕黃軍服的軍官,腰間別著一把長劍。馬的后面,跟著十幾個步伐齊整的士兵,槍斜斜地搭在他們的右肩上,像一群假寐的眼鏡蛇。漫漶的日光是那樣毒辣地加深了一個守書人十六歲的渴望與困惑……
“祖父的書店在桃花街,離這不遠(yuǎn)。但也不近,因為我再也走不到那條街了?!钡陠T打了個盹,從藤椅上醒來,椅子也骨節(jié)嘎吱一聲地醒來。一灘從夢中流出的口水將他發(fā)白干枯的須髯鍍上了一層晶亮的光。很快,那光又被頭頂一片浮動的梧桐樹葉給消滅了。
“那人把徐渭的書買走了嗎?”
“這不重要。你為什么不問問他是誰?”
“他是誰?”
“他是誰也不重要。因為那個下午他離開之后,我就把他忘記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p>
“那么,您把那匹軍馬攔下來了嗎?”
“軍馬?”
正說著,店里進(jìn)來一人,四十歲上下,戴著頂黑色遮陽帽。藤椅上,兩顆固定在老花鏡后面的眼珠往右上方微微動了一下。算一算,在我們說話的一個多小時里,他看向我的眼神差不多被打斷了十三次。這意味著,其間有十三個人進(jìn)來過。每有顧客進(jìn)門,便會受到他目光至少三秒鐘的洗禮。如果顧客沒有任何反應(yīng),自顧自地走向書架,他便會馬上收回目光,接著和我說話。
我是那十三個人之前的那個。在此之前,他一直在藤椅上閉目養(yǎng)神,似夢非夢,在這樣的下午,冷清的街邊。上面走過的不是軍馬,是電動車,搖搖晃晃,慢悠悠駛過,松動的青地磚彈起又落下,發(fā)出清脆的磕響。他在藤椅上的睡夢也跟著起起落落,通過眼皮呈現(xiàn)輕微的波動。
他的講述同樣構(gòu)成了我的夢。他醒來,我也就醒來。
——我為什么來到這?嗨,差點給忘了。到蘇州半個月了,為了尋一本書,我一直孤身浪跡在各種交錯頹敗的巷弄里,身后拖著或長或短的影子,好幾次,它差點把我給跟丟了。那本書我不知道名字,它的內(nèi)容完全在我經(jīng)驗之外,經(jīng)驗的盲區(qū)是我確證它存在的理由。我相信它就在某條巷子的書店里,像嵌在墻里的青磚一樣等候我取出。我是順著另一家舊書店老板的手勢來到這里的。那家店在一條叫山塘的街,臨水,“伯虎書屋”的匾額很敞亮。老板是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他正坐在茶桌旁悠悠地品茶。進(jìn)得店門,我尚未開口,他便露出一嘴黃牙,說你走錯門了,到那老頭的店里看看吧,說不定有你要的書。我要的書?他的直覺嚇了我一跳。我故作輕松,假裝沒聽懂他的話,貼著書架兀自搜索起來?;瘟艘蝗?,指尖細(xì)細(xì)點過一遍,層層疊疊多為大路貨,確實應(yīng)驗了他的話。又不甘心,覺得也許遺漏了,于是從書架最邊緣的那本書開始,懷揣隱秘的期待,再次檢閱那些衣衫襤褸的書脊。一本書能否被我打開,取決于它的書名。理想中的名字,要足夠曖昧、野性、神秘、不知所向。我知道的,它在那里,貓伏在一群異類中,隨時將一躍而出,撲向我。但,那本書是什么?“這里沒你要的書?!敝心昀习逭f話時沒有抬頭看我,他在給自己倒茶。茶香和他的話幾乎同時滑入我的鼻尖和耳朵。
“有些東西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我在等一幅唐伯虎的畫,等了二十年還沒等到,”他抿了一口茶,尖狀的喉結(jié)聳動了一下,有要刺破脖子的感覺,“不過我相信這是遲早的事。說不定下一秒就來了,收破爛的吆喝一聲,說撿了些廢字畫你要不要?我打開一瞧,嘿,驚得不敢作聲!告訴你吧,唐伯虎的畫到達(dá)我手中的時候,就是我書店關(guān)門的時候?!?/p>
中年老板放下茶杯,雙手朝上托著一團(tuán)卷軸狀的空氣,眼冒綠光。
“我只要不離開這店,這天就遲早會來的。會的。也許就是下一秒?!?/p>
真是遺憾,下一秒走進(jìn)來的不是收破爛的,那人的衣著鮮著呢。這個神神叨叨的中年老板還在說,他背過身去,得道似的坐定,喝一口茶說一句,好像在對我說,又好像不是。這個瘋子。那壺紅茶又見底了?!澳愕嚼项^的書店去看看吧。你從這邊沿河走到頭,拐到另一條巷子就能看見了?!本瓦@樣,我被中年老板趕出了門,趕進(jìn)了姑蘇城的另一家舊書店,去尋摸一本我自己也不知道名字的書——
和中年老板的書店不同,這家舊書店的面積與品相顯得更寒酸,名叫桃花書庵。我看到它了,但不確定是不是它。我的手已經(jīng)伸了過去,就在指尖觸碰到書的一瞬間,腦后傳來一個渾濁又蒼老的聲音:
“知道嗎?他比徐渭還慘,死的時候,身邊連一條狗都沒有?!?/p>
我轉(zhuǎn)過身,確信是藤椅上的那個老人在和我說話。透過老花鏡片上正面射出的一道光,我確信他不是自言自語。
“他是半夜解手時摔死的,腦袋在石頭上開了花。褲帶都來不及系。那個狼狽啊。我希望我死的時候,樣子可以優(yōu)雅一點,身邊最好能有一條狗。”
“請問您說的‘他,是誰?”
“我已經(jīng)九十五歲了,活得比我祖父還長。連我自己都沒想到,”他避開我的問題,“年輕人,你還是把煙掐了吧,我祖父吸了一輩子的旱煙,你猜他的肺成什么樣了?比牛糞還黑!”
“九十五歲?看不出來,我看您最多七十五歲。”說著我便把煙丟到地上,用腳狠狠踩滅。我一邊踩一邊暗自發(fā)笑,我的妻子苦口婆心勸了我多少年了,一次也沒能中斷一支煙在我嘴里的嘶嘶燃燒;而這個老頭,輕飄飄一句話,就讓我俯首稱臣了。
“祖父走之前,有句話卡他喉嚨里,出不來。他咳,連同那句話咳了出來,一團(tuán)血,黑乎乎,黏黏的。到現(xiàn)在我還常常在想,那口黑血里究竟藏了句什么話,”門外,一位少年騎車經(jīng)過,起了一陣風(fēng),掀起他前額黃燦燦的一撮劉海,幾顆隱居的刺痘暴露在正午毒辣的日光下?!拔蚁胧沁€沒到時候吧。我是說等我快死的時候就能知道了。我那年也就他這么大,沒事可做,每天就在祖父的書店里守著,也沒什么人來買書。那年頭,誰有心情看書?祖父好幾年都沒下過樓。他也不讓我出門,說門外有軍馬,性子比狼狗還烈,你可千萬別去招惹?!?/p>
一只蒼蠅落在老人褲腿上。他手中的雞毛撣一揮,那顆明亮的黑點便嚶嚶地飛走了,消失在空氣中。書店不大,五六平米的樣子,靠東是一墻泛黃的線裝古籍,吐著絨絨的線絲,另外兩排是近現(xiàn)代中外文學(xué)作品,拉拉雜雜;正中立一個木桌,壘了些蘇州的文史書籍。店里沒別人,因此我確信我是他唯一的傾訴對象。我似聽非聽,垂落的右手暗自憋著一股勁,想再伸到書架去取那本書,卻三番五次被他的話打斷。老人大概很久沒說過話了,庫存的口水從他破敗的牙齒縫里不斷滲出來。
“當(dāng)年桃花書庵可比我現(xiàn)在這氣派多了,好幾千冊古籍,“老人的手向上一揚,”把墻都塞滿了,你要取一本老莊,得拿梯子來才夠得著。不只是書,還有懷素、宋徽宗的書帖,揚州八怪的畫,都是真跡,那可不賣,讓買書的過過眼癮。和祖父的店相比,我這只能算個小書攤,自個娛樂罷了?!?/p>
“您還沒告訴我那是個什么人呢?”我打斷他的話,“他和您還有您的祖父有什么關(guān)系嗎?”
我天生性子急,跟人聊天,最受不了那種有頭沒尾的彎彎繞;他說了半天祖父和祖父的書店,卻把最開頭提到的那個人拋到九霄云外了。
“我守祖父的店,守了整整十五年,進(jìn)進(jìn)出出多少人啊。門外邊的軍馬都不知道換了幾撥,一撥比一撥還瘦,還真和龔開畫的一樣,一排肋骨都從肉里刺出來了,世上真有這樣的馬?得有快八十年了吧,現(xiàn)在我睜眼閉眼都能想到當(dāng)年來買書的那位先生。我記得他的胡須,鼻子下那一溜黑,想不起在哪見過,真應(yīng)該再修一修,太散了,沒一點章法,完全可以修得再精神一點,哪怕剪掉也好。年輕人,我看你的胡子也該修修了,你才多大呀?”
經(jīng)他一說,我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胡子,有點扎手。
“他來看書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櫻花,還有馬。憑直覺,我認(rèn)定他是從開滿櫻花的地方來的。我要騎馬去看一看,聞一聞;那會兒,我鼻孔里全是讓人作嘔的中藥味。我向他打聽櫻花的事,說到一半,樓上咚的一聲,什么東西砸在木板上,重重地砸下來,就響了一聲。那聲音又悶又干脆,現(xiàn)在還在我耳洞里響著。我的祖父沒能活過那個夏天。那個人走了,我的祖父也走了。整個樓里,就剩我一人了。外面的太陽光頓時刺眼得很,一層層把我擋在門里。我不敢看,一睜眼就痛,痛得不行,針刺的那種痛。你能想象嗎?就像今天,你瞧瞧,這天,金光燦爛,可我當(dāng)時覺得,那一束束的光,就像刀子,從天上扎下來,把城里所有人都?xì)⑺懒??!?/p>
“死了多少人?老實說,那些個年頭吧,除了我祖父,我還真一個也沒瞧見過。你想想,軍馬天天在街上跑,誰家的嗩吶敢拿出來吹?從來都是買書人帶來消息,說是閶門外的荒地里頭又多了個沒碑沒字的墳包,然后嘆口氣。那年頭,一個人死了,也就是嘆口氣的事?,F(xiàn)在你到閶門樓上看看,哪還有什么墳?zāi)?,全是樓啊車啊,那里埋過誰,誰還記得?我都不記得祖父葬哪了。不是我老糊涂,你看我有一點糊涂樣嗎?我精神著呢,不信?我一看你就不是本地人,聽你口音,有點像客家人。嶺南還是嶺北?那地方可不近,我倒是沒去過。不過早些年,得有五十年了吧,我認(rèn)識一個從嶺北來的,跟我那時年紀(jì)差不多。他有個習(xí)慣,不管下沒下雨,頭上非得頂個斗笠,前邊壓得低低的,把腦袋捂在里頭,一副怕見人的樣子。我們搭檔在蘇北鄉(xiāng)下收麥子,干了好幾年的活,就沒白白亮亮看過他的臉幾次。后來他回老家了,就沒再見過。也不知道在不在了?!?/p>
“蘇北?您不是一直守著祖父的書店嗎?怎么跑那么老遠(yuǎn)去收麥子?”我越聽越費解,不知道他究竟要把話引到哪條溝里去。那一口軟綿綿的吳語更是讓人云山霧罩。
“那是多老的黃歷了,早沒了那書店。當(dāng)然也不能算沒有了,只是名字改掉了,性質(zhì)也改了,姓公了。我呢,也不用指著一天賣幾本書過活了,有固定工資領(lǐng)了,很是自在了些年頭。后來去蘇北鄉(xiāng)下,工資也照領(lǐng);只是干的活不同了,以前是守書店,后來是守麥地,守了九年啊。眼里整個的,都是麥穗在晃啊晃。麥子你見過嗎?大片的,壓根看不到頭,我站在麥地里,那個黃,比金子還黃,迷死人。那時,我的世界就是麥地,世界到頭了也還是麥地。那穗子,一粒是一粒。對了,你們嶺北是吃稻子的吧。那種法可大有不同。我知道你們客家人好吃辣子,我那老搭檔也是,三餐少不了,否則干活沒勁。他這個人,平時悶得很,嘴角一抹辣,話就跟著溜油,不知道溜到哪去。讓人莫名其妙。有一次,他破天荒把斗笠從頭上取下,偷摸湊到我跟前,說,老布,你感覺到了嗎,世上最鋒利的是太陽光,你以為它在照耀你?不,可不是,它是在殺你,它一邊殺你一邊為你舉行聲勢浩大的葬禮。我當(dāng)時心里一驚,說,嘿,老兄。然后,不知怎的,嘴巴就啞了。接著我就想起了祖父死的那個下午,想起那個來買書的先生,他對我說你到外面攔下一匹軍馬問問吧。我想不起的是究竟哪個在前哪個在后,是祖父的死,還是那個人的話。也許吧,同時發(fā)生的。就是說,當(dāng)那個先生讓我去攔軍馬的時候,我的頭頂咚地一聲響,悶悶響。然后,我眼前一黑,窗格子那有什么東西把我眼睛給刺痛了,那感覺,就好像我第一次看見日頭,醒悟到有這么個刺眼的東西。你相信嗎?到那天,我差不多五年沒出過門了。我和那日頭,有整整五年,誰也沒瞧過誰一眼。是那先生啟發(fā)了我,是祖父的死啟發(fā)了我。我走了出去,走到了桃花街上,人呢?一個沒有,空城!”
老人越說越激動,嘴皮子不住地抖顫,藤椅以輕微的嘎吱聲呼應(yīng)著他話語的波動。眼鏡不時從鼻梁上滑落,他沒有去扶正。這使得他的眼睛一半在鏡框里,一半在鏡框外;他投向我的目光也顯得一半真實,一半虛幻。
“那人走了,在我上樓之后。他留下兩張法幣,沒打招呼,就把徐渭帶走了。我再沒見過他。也沒想起過他。他就像壓根沒有來過一樣,我從來沒想過他是誰的問題。他是誰重要嗎?按照我搭檔的理論,其實那天出門后,他就死了,被太陽殺死了。死得不知不覺不聲不響?;钪闹皇撬纳碜?,他真應(yīng)該把胡子修一修的,他為什么不呢?我祖父走了,他操持了半生的書店也就徹底打烊了。老一輩的蘇州人都記得,在桃花街,有這么一個鋪子,里頭賣書??墒呛髞硭麄?nèi)フ遥l(fā)現(xiàn)門上的匾換掉了,里頭也不再是當(dāng)年的樣子。再后來,那條叫做桃花的街也沒了,改了名,叫解放路。聽著耳熟吧?那些個年頭里,我都在桃花街邊的店里想櫻花,騎馬去看櫻花。那人走后,唯一的線索也就斷了。我想啊,唯一的辦法就是再開一間書店。從蘇北回來,我就四處籌錢,親戚啊朋友啊,百十來塊,在隔壁的巷里租了個店,收羅了一些書,新的舊的都有,還是取名桃花書庵,只是再也沒祖父時期的輝煌了。我把徐渭重新放回了書架。你知道嗎?徐渭死的時候,身邊只有一條狗陪著。那人比徐渭還慘,半夜到院子里解手,腳一歪,頭砸在石頭上,沒了。在地上躺了好幾天,是一個送信的郵差發(fā)現(xiàn)的,報了警。他的死訊,出現(xiàn)在幾天后的一張報紙上,不超過五行字。我讀到,已經(jīng)是十年后了。那天在店里整理舊報紙,偶然翻到,上面寫著7月8日,這么巧。這天,正好是我人生頭一次出遠(yuǎn)門的日子,一個人,從蘇州來到蘇北鄉(xiāng)下,那麥子,油油的,看不到頭……”
那滑落的鏡框終于被一只枯瘦的手推回了鼻梁上。
“打烊了?!崩先藦奶僖紊暇従徠鹕?,忽然生冷地來了句,示意我可以走了。
“現(xiàn)在才四點半?!?/p>
“沒錯,就這個點打烊。”
“可我要找的書還沒找到。”
“你要什么書?”
“就那本?!?/p>
“什么書?”
“不知道。喏,那本?!蔽业挠沂掷饔志珳?zhǔn)地朝書架的某個部位一指。
“拿走吧。送你了。”
我微微踮了踮腳尖,將書從書架剝離出來。此刻我終于知道了,我苦苦尋找了半個多月的這本書叫《甕葬》,是一個叫布朗的英國人寫的。我和老人同時從書店里出來,他拄著拐杖,肩膀一高一低地往東蹣跚著走了兩百米,拐進(jìn)一條巷子,消失了。我呢,往西匯入姑蘇城喧嚷的大街,看著偏西的日頭鐮刀般收割著匆匆奔襲的一茬茬人群,而他們并不自知。我的睫毛突然一抖,腦袋里冒出一個奇怪的詞組,叫“日光屠城”。
【責(zé)任編輯 朱 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