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揩干每只流淚的眼睛

巴金

一

我在外面混了十六年，最近才回到在這抗戰(zhàn)期間變成了“大后方”的家鄉(xiāng)來。雖說這是我生長的地方，可是這里的一切都帶著不歡迎我的樣子。在街上我看不見一張熟面孔。其實(shí)連那些窄小光滑的石板道也沒有了，代替它們的全是些塵土飛揚(yáng)的寬馬路。從前僻靜的街巷現(xiàn)在也顯得很熱鬧。公館門口包著鐵皮的黑漆門檻全給鋸光了，讓?shí)湫碌乃郊野嚢谅貜哪抢镞M(jìn)出。商店的豪華門面幾乎叫我睜不開眼睛，有一次我大膽地跨進(jìn)一家高門面的百貨公司，剛剛指著一件睡在玻璃櫥窗里的東西問了價(jià)，就給店員猛喝似的回答嚇退了。我好像一個異鄉(xiāng)人，住在一家小旅館里，付了不算低的房金，卻住著一間開了窗便聞到煤臭、關(guān)了窗又見不到陽光的小屋子。除了睡覺的時刻，我差不多整天都不在這個房間里。我喜歡逛街，一個人默默地在街上散步，熱鬧和冷靜對我并沒有差別。我有時埋著頭只顧想自己的事，有時我也會在街頭站一個鐘點(diǎn)聽一個瞎子唱書，或者找一個看相的談天。有一天就在我埋頭逛街的時候，我的左膀忽然讓人捉住了，我吃驚地抬起頭來，我還以為自己不當(dāng)心踩了別人的腳?！霸趺?，你在這兒？你住在哪兒？你回來了也不來看我！該挨罵！”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中學(xué)同學(xué)、大學(xué)同學(xué)姚國棟，雖說是三級同學(xué)，可是他在大學(xué)讀畢業(yè)又留過洋，我卻只在大學(xué)念過半年書，就因?yàn)槟俏粠椭仪髮W(xué)的伯父死去的緣故停學(xué)了。我后來做了一個寫過六本書卻沒有得到多少人注意的作家。他做過三年教授和兩年官，以后便回到家里靠他父親遺下的七八百畝田過安閑日子，五年前又從本城一個中落的舊家楊姓那里買了一所大公館，這些事我完全知道。他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死了太太，又接了太太，這些事我也全知道。他從來不給我寫信，我也不會去打聽他的地址。他辭了官路過上海的時候，找到我的住處，拉我出去在本地館子里吃過一頓飯。他喝了酒滔滔不絕地對我講他的抱負(fù)、他的得意和他的不得意。我很少插嘴。只有在他問到我的寫作生活、書的銷路和稿費(fèi)的多寡時才回答幾句。那個時候我只出版過兩本小說集，間或在雜志上發(fā)表一兩篇短文，不知道怎樣他都讀過了，而且讀得仔細(xì)?！皩懙貌诲e！你很能寫！就是氣魄太??！”他紅著臉，點(diǎn)著頭，對我說。我答不出話來，臉也紅了?！澳銥槭裁幢M寫些小人小事呢？我也要寫小說，我卻要寫些驚天動地的壯劇，英雄烈士的偉績！”他睜大眼睛，氣概不凡地把頭往后一揚(yáng)，兩眼光閃閃地望著我?！昂茫?，”我含糊地應(yīng)著，在他面前我顯得很寒傖了。他靜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第二天便上了船。可是他的小說卻始終不曾出版，好像他就沒有動過筆似的。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的就是這位朋友，高身材，寬肩膀，濃眉，寬額，鷹鼻，嘴唇上薄下厚，臉大而長，他并沒有大的改變。只是人稍微發(fā)胖，皮色也白了些。他把我的瘦小的手捏在他那肥大的、汗?jié)竦氖掷?。“我知道你買了楊家公館，卻不知道你是不是住在城里，我又想你會住在鄉(xiāng)下躲警報(bào)，又害怕你那位看門的不讓我進(jìn)去，你看我這一身裝束！”我?guī)Я艘稽c(diǎn)窘相地答道?！昂昧?，好了，你不要挖苦我了。去年那次大轟炸以后，我在鄉(xiāng)下住過兩三個月就搬回來了。你住在哪兒？讓我去看看，我以后好去找你，”他誠懇地笑道?！皣H飯店。”“你什么時候到的？”“大概有十來天?！薄澳敲茨憔鸵恢弊≡趪H飯店？你回到家鄉(xiāng)十多天還住在旅館里頭？你真怪！你不是還有闊親戚嗎？你那個有錢的叔父，這幾年做生意更發(fā)財(cái)了，年年都在買田。你為什么不去找他？”他放開我的手大聲說，聲音是那么高，好像想叫街上行人都聽見他的話似的。“小聲點(diǎn)，小聲點(diǎn)，”我著急地提醒他?！澳阒浪麄冊缇筒桓襾硗恕薄翱墒乾F(xiàn)在不同了，你現(xiàn)在成名了，書都寫了好幾本，”他不等我說完便搶著說?！斑B我也很羨慕你呢！”“你也不要挖苦我了。我一年的收入還不夠做一套像樣的西裝，他們哪里看得起我？他們不是怕我向他們借錢，就是覺得有我這個窮親戚會給他們丟臉。哦，你的偉大的小說寫成沒有？”他怔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澳阌浶哉婧谩Ｎ一丶乙院髮懥藘赡?，足足寫壞了幾千張稿紙，還沒有整整齊齊地寫上兩萬字。我沒有這個本領(lǐng)。我后來又想拿起筆翻譯一點(diǎn)法國的作品，也不成。我譯雨果的小說，別人漂亮的文章，我譯出來連話都不像，丟開原書念譯文，連自己也念不斷句，一本《九十三年》：法國小說家和詩人維·雨果的長篇?dú)v史小說。我譯了兩章就丟開了。我這大學(xué)文科算是白念了。從此死了心，準(zhǔn)備向你老弟認(rèn)輸，以后再也不吹牛了?，F(xiàn)在不講這些，你帶我到你的旅館里去。國際飯店，是嗎？這個大旅館在哪條街，我怎么不知道！”我忍不住笑起來。“名字很大的東西實(shí)際上往往是很小的。就在這附近。我們?nèi)チT?！薄霸趺?，這又是什么哲理？好，我去看看就知道?！彼f著，臉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二

“怎么，你會住這樣的房間！”他走進(jìn)房門就驚叫起來。“不行，不行！我不能讓你住在這兒！這樣黑，窗子也不打開！”他把窗門往外推開。他馬上咳了兩聲嗽，連忙離開窗，掏出手帕揩鼻子?！懊撼粽骐y聞。虧你住得下去！你簡直不要命了?！蔽铱嘈ΓS便答應(yīng)了一句：“我跟你不同，我這條命不值錢?！薄昂美?，不要再開玩笑了，”他正經(jīng)地說。“你搬到我家里去住。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一定要你搬去?！薄安槐亓耍疫^兩天就要走，”我支吾道。“你就只有這點(diǎn)行李嗎？”他忽然指著屋角一個小皮箱問道，“還有什么東西？”“沒有了，我連鋪蓋也沒有帶來?！彼叩酱睬?，向床上看了看。“你本領(lǐng)真大。這樣臟的床鋪，你居然能夠睡覺！”我不說什么，只是笑了笑?！靶欣钤缴僭胶谩Ｎ荫R上就給你搬去。我知道你的脾氣，你住在我家里，我決不會麻煩你。你要是高興，我早晚來陪你談?wù)劊荒阋遣桓吲d，我三天也不來看你。你要寫文章，我的花廳里環(huán)境很好，很清靜，又沒有人打擾你。你說對不對？”我對他這番誠意的邀請，找不到話拒絕，而且我聽見他這么一講，我的心思也活動了?？墒撬⒉坏任一卮穑徒辛瞬璺縼硭闱迓灭^賬，他搶先付了錢，又吩咐茶房把我的皮箱拿下樓去。我們坐上人力車，二十分鐘以后，便到了他的家。

三

灰磚的高門墻，發(fā)亮的黑漆大門。兩個臉盆大的紅色篆體字“憩園”傲慢地從門楣上看下來。本來關(guān)著的內(nèi)門，現(xiàn)在為我們的車子開了。白色的照壁迎著我。照壁上四個圖案形的土紅色篆字“長宜子孫”嵌在藍(lán)色的圓框子里。我的眼光剛剛停在字上面，車子就轉(zhuǎn)彎了。車子在這個方石板鋪的院子里滾了幾下，在二門口停下來。朋友提著我的皮箱跨進(jìn)門檻，我拿著口袋跟在他后面。前面是一個正方形的鋪石板的天井，在天井的那一面便是大廳。一排金色的門遮掩了內(nèi)院的一切。大廳上一個角落里放著三部八成新的包車。什么地方傳來幾個人同時講話的聲音，可是眼前一個人的影子也沒有。“趙青云！趙青云！”朋友大聲喚道。我們走下天井。我向左邊看，左邊是門房，幾扇門大開著，桌子板凳全是空著的。我又看右邊，右邊一排門全閉得緊緊的，在靠大廳的階上有兩扇小門，門楣上貼著一張白紙橫條，上面黑黑的兩個大字，還是那篆體的“憩園”。“怎么到處都寫著‘憩園？”我好奇地想道?！熬驼埬阕≡谶@里頭，包你滿意！”朋友指著小門對我說。他不等我回答，又大聲喚起來：“老文！老文！”我沒有聽見他的聽差們的應(yīng)聲，我覺得老是讓他給我提行李，不大好，便伸過那只空著的手去，說：“箱子給我提罷?！薄安灰o，”他答道，好像害怕我會把箱子搶過去似的，他加快腳步，急急走上石階，進(jìn)到小門里去了。我也只好跟著他進(jìn)去。我跨過門檻，就看見橫在門廊盡處的石欄桿，和欄外的假山、樹木、花草，同時也聽見一片吵鬧聲?！罢l在花園里頭吵架？”朋友驚奇地自語道。他的話剛完，一群人沿著左邊石欄轉(zhuǎn)了出來，看見我那位朋友，便站住，恭敬地喚了一聲：“老爺?！眮淼钠鋵?shí)只有四個人：兩個穿長衫的聽差，一個穿短衣光著腳車夫模樣的年輕人，和一個穿一身干凈學(xué)生服的小孩。這小孩的右邊膀子被那個年輕聽差拖著，可是他還在用力掙扎，口里不住地嚷著：“我還是要來的，你們把我趕出去，我還是要來的！”他看見我那位朋友，氣憤地瞪了他一眼，噘起嘴，不講話。朋友倒微微笑了?！霸趺茨阌峙苓M(jìn)來了？”他問了一句。“這是我自己的房子，我怎么進(jìn)來不得？”小孩倔強(qiáng)地說。我看他：長長臉，眉清目秀，就是鼻子有點(diǎn)向左偏，上牙略微露出來。年紀(jì)不過十三四歲的光景。朋友把皮箱放下，吩咐那個年輕的聽差道：“趙青云，把黎先生的箱子拿進(jìn)下花廳去，你順便把下花廳打掃一下，黎先生要住在這兒?！蹦贻p聽差應(yīng)了一聲，又看了小孩一眼，才放開小孩的膀子，提著我的皮箱沿著右邊石欄桿走了。朋友又說：“老文，你去跟太太說，我請了一位好朋友來住，要她撿兩床干凈的鋪蓋出來，喊人在下花廳鋪一張床。臉盆、茶壺同別的東西都預(yù)備好?！鳖^發(fā)花白、缺了門牙的老聽差應(yīng)了一聲“是”，馬上沿著左邊石欄桿走了。剩下一個車夫，驚愕地站在小孩背后。朋友一揮手，短短地說聲：“去罷?！边B他也走開了。小孩不講話，也不走，只是噘起嘴瞪著我的朋友。“這是你的材料，你很可以寫下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朋友得意地笑著對我說，然后提高聲音：“這位是楊少爺，就是這個公館的舊主人，這位是黎先生，小說家。”我朝小孩點(diǎn)一個頭?？墒撬⒉焕砦遥麕е苫蠛统鸷薜难酃馔宋乙谎?，然后把兩只手插在褲袋里，大人似的問我的朋友道：“你今天怎么不趕走我？你在做什么把戲？”朋友并不生氣，他還是笑嘻嘻地望著小孩，從容地答道：“今天碰巧黎先生在這兒，我介紹他跟你認(rèn)識。其實(shí)你也太不講理了，房子既然賣給別人，就是別人的東西，為什么還要常常進(jìn)來找麻煩呢？”“房子是他們賣的。我又沒有賣過。我來，又不弄壞你的東西，我不過折幾枝花。這些花橫豎你們難得有人看，折兩枝，也算不了什么。你就這樣小器！”小孩昂著頭理直氣壯地說?！澳敲茨銥槭裁蠢鲜歉业穆牪畛臣埽俊迸笥押柕??！八麄儾恢v理，我進(jìn)來給他們看見，他們就拖我出去。他們說我來偷東西。真混賬！房子都讓他們賣掉了，我還希罕你家里這點(diǎn)東西？我又不是沒有飯吃，不過不像你有錢罷了。其實(shí)多幾個造孽錢又算什么！”這小孩嘴唇薄，看得出是個會講話的人，兩只眼睛很明亮，說話的時候，一張臉掙得通紅?！澳阕屗麄冑u掉房子？話倒說得漂亮！其實(shí)你就不讓他們賣，他們還是要賣！”朋友哈哈笑起來?！坝腥さ煤?，你今年幾歲了？”“我多少歲跟你有什么相干？”孩子氣惱地掉開頭說。那個年輕聽差出現(xiàn)了，他站在朋友面前，恭敬地說：“老爺，花廳收拾好了，要不要進(jìn)去看看？”“你去罷，”朋友吩咐道。年輕聽差望著小孩，又問一句：“這個小娃兒——”朋友不等年輕聽差講完，就打岔說：“讓他在這兒跟黎先生談?wù)勔埠?。”他又對我說：“老黎，你可以跟他談?wù)?，”（他指著小孩）“你不要放過這個好材料啊?！迸笥炎吡耍贻p聽差也走了。只剩下我同小孩兩人站在欄桿旁邊。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他臉上憤怒的表情消失了，他正在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他不移動腳步，也不講話。最后還是我說一句：“你請坐罷?！蔽矣檬峙呐氖瘷跅U。他不答話，也不動?！澳憬衲陰讱q了？”我又問一句。他自語似的小聲答了一句：“十五歲?！彼鋈蛔叩轿颐媲?，閃著眼睛，伸手拉我的膀子，央求我：“請你折枝茶花給我好不好？”（本文選自《海的夢：憩園》，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