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今年3月12日,是孫中山先生逝世95周年紀念日。
“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務須依照余所著《建國方略》《建國大綱》《三民主義》及《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繼續(xù)努力,以求貫徹?!?/p>
1925年2月24日,孫中山留下最后的書面遺言,8天后, 3月12日,他帶著一腔遺志離世,至今已95年。
孫中山先生畢生的理想,是帶領古老中國走出帝制,走向共和,建立一個有廣泛的政治參與的、法治的、多民族共存的新政治體制,縱在他身后,這也一直是近代中國革命的主線。
這條革命主線,以現(xiàn)代價值相號召,激蕩著澎湃理想,當然也寫滿曲折教訓和殘酷血淚。
如歷史學家唐德剛所言:“在此之前的社會政治制度,帝王只是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已。圍繞著這個帝王,還有一整套交互運作的國家機器和與它們配合得天衣無縫的文化體系、社會生活方式以及價值系統(tǒng)。它們是個相輔相成、一轉(zhuǎn)百轉(zhuǎn)的整體?!?/p>
這個國家的制度內(nèi)核和社會肌理頑固而堅硬,辛亥之后,帝制軀殼被剝落了,但國家的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長路漫漫,知易行難。
有兩種革命者,一種是安穩(wěn)日子無以為繼,被逼上梁山的,一種是天生就不安分于舊秩序的。孫中山無疑是后者。
孩童時代,洪秀全的故事每每聽得孫中山激動難捺。他崇拜英雄,也幻想自己是英雄,在自傳里,他自稱“鼓吹革命,大放厥詞,無所忌諱”。
同伴們呼他“洪秀全”“反清英雄”“四大寇”。種種綽號,叫安分的旁人聽了,直嚇破膽。
孫中山的革命聲名鵲起后,在北京,他的形象被描述為當年的太平天國那般,“紅眉毛、綠眼睛”,革命黨人可以飛檐走壁,無孔不入。
大人管教不住,一句“革命黨來了”,小孩就止住哭聲。民間百姓口口相傳,革命黨一個炸彈可以炸40公里!
民國前孫中山鼓動了10次起義,1895年他和楊衢云密謀在廣州起義時,主張四處放火以虛張聲勢。
1907年在鎮(zhèn)南關起義,他親上前線,親自開炮。1922年他被陳炯明趕上永豐艦,親自拉線開炮。如此剛烈做派,與一生幾乎很少摸槍的毛澤東,很是不同。
但見照片和演講中的孫中山,慈眉善目,聲音溫和,形象儒雅,風度翩翩。不消說土匪草寇,“革命”氣息也未見多少,倒更像一謙和書生。
孫中山的日本友人宮崎滔天始見他只覺氣魄不足,可沒想,一談到革命的話題,便像換了個人,魅力四射,他不得不為之折服。
早年與孫中山交往的日本人田野桔次,評價他行事作風不見容于一般中國人,比之日本人,過于輕佻,相較英國人,革命思想太過,而與法國青年最接近。
自由、平等、博愛之理念,西傳自法國,從孫中山的自傳中看得出,中國革命活動也很為法國人所理解并同情。
清還未亡時,孫中山遇到法國武官,對方主動表示政府愿資助其革命,只是后來內(nèi)閣倒臺,才不得成功。
起義失敗的革命黨人,在法國艦船護送下流亡到新加坡,新政府以不接收民亂分子為由不讓進,還是法國出面交涉,承認革命黨人的“交戰(zhàn)團體”地位,新政府才放入。
武昌起義時,各國不無擔心類似義和團的暴力再起,領事們湊到一起開會商量對策,又是法國人出面,“力言孫逸仙派之革命黨,乃以改良政治為目的,決非無意識之暴舉,不能以義和拳一例看待而加干涉也”,最后各國才決定不加干涉。
孫中山一生四處顛沛,一半以上的生命在異國度過,他與各國上下,交相斡旋,最解其間交錯復雜的政治利益與人民心理:“列強之與中國最有關系者有六焉:美、法二國,則當表同情革命者也;德、俄二國,則當反對革命者也;日本則民間表同情,而其政府反對者也;英國則民間同情,而其政府未定者也。”
對革命最表同情的美、法二國,其制度安排也為民國借鑒最多。
帝制既倒,民國新建,舍君憲,立共和,孫中山與康、梁分道揚鑣,可行政與立法兩權(quán)如何安排,又深藏玄機,在革命黨和國家內(nèi)部埋下暗雷。
帝制既倒,民國新建,舍君憲,立共和,孫中山與康、梁分道揚鑣,可行政與立法兩權(quán)如何安排,又深藏玄機,在革命黨和國家內(nèi)部埋下暗雷。
孫中山任臨時大總統(tǒng)時,要求實行行政實權(quán)歸總統(tǒng)的總統(tǒng)制,并不贊成宋教仁主張的責任內(nèi)閣制,后來權(quán)力準備移交袁世凱時,便要改行責任內(nèi)閣來框定并限制總統(tǒng)的權(quán)力。袁世凱在逼仄的權(quán)力空間內(nèi)處處掣肘,作為出身傳統(tǒng)專制體制的實力人物,顯然難以忍受,只待一個時機,非得沖破它。
袁世凱等來了那個時機。歷史的偶然乎?必然乎?
自那之后,建國的道路,孫中山的理念,乃至中國的歷史,都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1913年開春,國民黨代理理事長宋教仁志得意滿。新一屆國會大選業(yè)已結(jié)束,國民黨大獲全勝。正在老家的他將北上組閣,成為政府總理。這一年,宋教仁31歲。
3月20日晚,在黃興、廖仲愷、于右任等人的送行下,宋教仁從上海滬寧車站赴京。走至車站入口的剪票處,他伸手去取檢票員剪過的車票,突然槍聲響起。
“吾中槍矣!”
宋教仁應聲倒下,子彈貫穿腰部,兩日后逝世。去世前,他仍惦記著自己追求終生的憲制理想,給袁世凱留下“伏冀大總統(tǒng)開誠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權(quán),俾國家得確定不拔之憲法,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的誠摯遺言。
這段公案至今未有定論,相關人士都喪了性命,證據(jù)追溯到當時的國務總理趙秉鈞,嫌疑的盡頭指向了袁世凱。
黃興給宋教仁的挽聯(lián)直書:前年殺吳祿貞,去年殺張振武,今年殺宋教仁;你說是應桂馨,他說是趙秉鈞,我說是袁世凱!
宋案如何解決,國民黨內(nèi)部發(fā)生兩派意見。黃興雖痛斥袁世凱,但主張通過司法途徑,在現(xiàn)存政治制度的框架之內(nèi)解決。但孫中山大受刺激,對袁世凱徹底失望,決心訴諸武力,發(fā)動討袁的“二次革命”。
最后孫中山的決心勝出,但奈何實力不濟,未幾月,革命軍就全軍覆沒,國民黨全黨上下,亦被袁世凱掃地出門。
“二次革命”的發(fā)動與失敗,就此成為中國的民主實驗與憲制道路的分水嶺。
此前,議會政治已具規(guī)模,雖然吵吵鬧鬧,內(nèi)閣幾番傾覆,總還有樣子?!岸胃锩焙螅魃说葻o不拋開現(xiàn)有的國家結(jié)構(gòu)、議會形式和司法途徑,訴諸軍事,用槍桿子解決問題。
失敗后的孫中山再度流亡日本,他痛定思痛,深感共和之敗,敗在沒有一個堅定服從領袖主義的組織。國民黨魚龍混雜,組織渙散,使他的想法得不到貫徹,二次革命的關鍵時期,十個國民黨員的都督,八個不聽指揮,“黨員皆獨斷獨行,各為其是,無復統(tǒng)一”,他“忝為總統(tǒng),乃同木偶”。
為此,孫中山改組國民黨,重新成立中華革命黨,為該黨規(guī)定了嚴密的組織和嚴格的紀律,希望借由一個純潔的、強硬的、聽話的黨來掌握政權(quán),訓導人民,建設國家。
這個新黨不再是一個公開的政黨,而是一個秘密的革命黨,不再單純以理想相號召,以主義相聚攏,而提倡服從個人,效忠領袖,按壓指模;不再是一平等組織,而將黨員等級化,享受不同權(quán)利?!笆滓苑拿顬槲ㄒ恢?。凡入黨各員,必自問甘愿服從文一人,毫無疑慮而后可?!?/p>
據(jù)孫中山當時的主要助手居正回憶,孫發(fā)表了這樣的談話:“一、革命必須有唯一之領袖……如身使臂,臂使指,成為強有力之團體人格。二、革命黨不能群龍無首,或互爭雄長,必須在唯一領袖之下,絕對服從。三、孫先生代表是我,我是推翻專制、建立共和、首倡而實行之者。如離開我而講共和,講民主,則是南轅而北其轍……老實說一句,你們許多不懂得,見識亦有限,應該盲從我。我絕對對同志負責任,決不會領導同志向?qū)V剖÷飞献摺N沂且砸簧斫Y(jié)束數(shù)千年專制人治之陳跡,而開億萬年民主法治之宏基。四、再舉革命,非我不行……我敢說除我外,無革命導師?!?/p>
由于對孫中山此番“以犧牲平等自由來實現(xiàn)平等自由”的做法不滿,黃興、吳稚暉等國民黨人與之再起分歧。
在“二次革命”這一歷史交叉口之后,議會政治終于不復是薛定諤狀態(tài),而向著一個更加確定的方向展現(xiàn)出來。在北京,袁世凱擺脫了國民黨和臨時約法的牽制,一步步向帝制走去;在孫中山的國民黨,以宋教仁為代表的“議會派”偃旗息鼓,一種全新的“黨制”規(guī)模初現(xiàn)。
學習蘇俄,改組國民黨后,在1924年1月20日召開的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孫中山首次提出“以黨建國”“以黨治國”“黨在國上”的理念,其后繼者則順著這條路徑,繼續(xù)圖謀以“一黨一國一領袖”的模式來領導和建設弊病叢生的民國。
在中國近代史上,有兩個棄醫(yī)轉(zhuǎn)行的著名人物,一個是魯迅,另一個便是孫中山。
電視劇《走向共和》為孫中山安排了一段慷慨激昂的陳詞:“大清國人人有病,愚昧之病。 被奴役著卻以為自由著,從來不知道平等為何物,不知自愛且不懂愛人,一句話,奴才不知道自己是奴才。 所有這些病癥都是一個總病根,那就是政治之?。喝A夏四千年的封建專制?!?blockquote>孫中山認為,中國之病,在政治之病,而他,則試圖為這政治之病制定一個解決方案,其“三民主義、五權(quán)憲法”,在對未來的規(guī)劃性道路的開拓性上,無人能比。
孫中山認為,中國之病,在政治之病,而他,則試圖為這政治之病制定一個解決方案,其“三民主義、五權(quán)憲法”,在對未來的規(guī)劃性道路的開拓性上,無人能比。
他曾對自己和袁世凱作出此番評價:“維持現(xiàn)狀,我不如他,規(guī)劃將來,他不如我?!?/p>
袁世凱不失為一個改革家,也算是有能力的實干者。在民國初年,平衡并籠絡各方政治勢力,推行刑警改革、外務改革、內(nèi)政改革,在當時少有人能及。
但這些如今已鮮少再被提及,因為在根本問題上,他犯了大錯。
袁世凱無法為當時的中國指出一條明路,或者說,他所指出的路不為當時的中國人民所認可,也不符合順乎世界潮流的現(xiàn)代價值。
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孫中山明白這個道理。
但共和民主的理想要去實現(xiàn),沒有社會基礎,沒有政治訓練,吵吵鬧鬧的議會民主中國人不習慣,內(nèi)閣不斷倒臺又重組,叫人恐慌。
該怎么辦?袁世凱認為是共和不適合于中國,所以要回頭搞帝制,楊度認為還是君主立憲適合中國,所以要傾盡全力扶袁世凱上位。但歷史很快告訴他們,中國已不再需要君主。
后人臧否人物,品評是非,都認為袁世凱不能認清形勢,逆潮流而動搞得自己身敗名裂,身處其中人,一念一動,卻不一定能在轉(zhuǎn)型期的必然混亂中,抵抗住權(quán)力的誘惑,守住正確的方向。
完整經(jīng)歷了改革開放前后的不少老人,把改革開放后的世風日下、道德滑坡,歸咎于改革開放。民初也是如此,李宗仁在回憶錄里道:他在清末上陸軍小學時,看見朝野一片朝氣,但辛亥革命成功之后,朝氣全失,只覺全國上下一片混亂敗壞。
孰是孰非?唯有時間能給人以答案。
孫中山一生失誤不少,但無損于他成為一位偉大的政治家,無損于他成為兩岸人民都尊敬的民主革命先行者。今人再來看孫中山的《建國大綱》《三民主義》,他對國家的構(gòu)想和規(guī)劃,不論多么的理想主義,至今光芒猶在。
相信再過百年,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