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解
張福全走到自家的田地里,感覺身體在開裂,然后他就支撐不住了,整個人坍塌在地上,突然融化成了一堆泥土。
他融化的前幾天,有過一些前兆。一天夜里,他感覺腋窩有點癢,用手一摸,發(fā)現(xiàn)是一棵小草從皮膚里面鉆了出來,已經(jīng)長出了枝葉。當他把小草拔出來時,由于根須較深,帶出了體內的一些土塊。他當時就感到納悶,心想,平時皮膚開裂時,并未發(fā)現(xiàn)有草籽落進縫隙里,用泥土抹平后就沒事了,不想從皮膚里面長出了小草,難怪我這幾天腋窩下面一直有點癢,原來是這個東西在作怪。
還有,他聽到身體內部發(fā)出過粗糙的喊聲,他很少昕到這種聲音,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他明明是醒著,在走路,并未睡覺。多年前他跟人比賽抱起千斤重的石頭時,體內曾經(jīng)發(fā)出過這種喊聲。他和弟弟張福滿.并不肥胖,體重都是普通人的幾倍,力氣也是普通人的幾倍。人們都說他們哥倆是泥做的,說歸說,但是也沒有根據(jù)。今天他又聽到了體內的這種喊聲,仿佛身體里囚禁著一個老人。他想,喊就喊吧,反正我是不會放你出去的,你也沒有什么辦法走出我的身體。
這些前兆,并未引起張福全的足夠重視,過后就忽略了。因為他力大過人,沒有誰能夠把它擊垮。這次,讓他坍塌的致命原因是,他心里埋藏已久的一件事情,無法排解,幾十年時間里一直淤積在心底,已經(jīng)變成了一塊沉重的化石。隨著時間的變化,這塊化石越來越大,越來越沉,幾乎壓垮了他。他一直想尋找一個機會,找人傾吐一下,以解心頭之塊壘,但是每到事前,他就猶豫,覺得無法開口。就這樣一拖再拖,天長日久,他的內心越來越沉重,甚至連走路都不敢抬頭了。
事情的起因并不大。那是幾十年前的一天,那時張福全還不老,他的衣服破了,家里沒有縫衣服的針,他就去老頭家借一根針。那時老頭還不算老,只是他出生時額頭就有皺紋,他的父親就給他取名老頭。老頭家里并不富裕,但是卻有一根針,是鐵匠打制的。在河灣村,家里有一根針,就不算貧窮。家境好的,甚至有兩根針或者三根針的。張福全從老頭家借走了一根針,把衣服縫好后,并沒有及時還給老頭,時間長了,事情也多,就把這件事給忘了。過了很久,張福全的衣服又破了,需要縫補,這才想起這根針,還沒有還給老頭。他想,這么長時間過去了,老頭也沒有跟他討要,是不是忘了弛許是不要了?于是張福全的心里漸漸地有了一絲僥幸的想法,他把針留下來,不想還了。
有一天,老頭的衣服破了,需要縫補,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針,翻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沒有找到。他把針借給張福全這件事徹底忘記了,以為是自己把針弄丟了,或是掉在地上,找不到了。老頭在自己的身上找原因.埋怨自己太粗心,怎么把針弄丟了呢?由于丟了針,老頭幾天時間睡不好覺,身體都瘦了一圈。這些,張福全都看在眼里了,可是他就是不說,他想,只要老頭不直接跟我要針,我就裝糊涂,假裝不知道。
一晃幾年過去了,老頭也沒有跟張福全要這根針,因為他真的忘記了。而張福全卻是心存僥幸,認為自己可以悄悄地昧著,不還了。
自從張福全昧下了老頭的這根針,他的心里就有一種隱隱的不安。他想,萬一哪天老頭想起了這根針怎么辦?他若是前來索要怎么辦?他想了很多種推辭的說法,就說忘了,或者說沒有這回事,或者說丟了……他想了幾十種理由,最后又一一推翻,覺得不妥。
有一天,張福全做出了一件讓他自以為得意的事情,他高調宣布,他去小鎮(zhèn)趕集,買回了一根針。也就是說,他的家里有針了。這等于是明確宣布,他家所擁有的這根針,完全屬于他自己,而不是借來的,其中暗藏的意思是,這根針肯定不是老頭家的針。他宣布了這件事情以后,覺得從老頭家借針這件事情就算有了一個了結,可以說是過去了,不用再內疚了。
可是,盡管張福全宣布自家買了針,老頭還是沒有想到這件事與他有關,也沒往心里去,因為他堅持認為,他的針是自己不小心弄丟的。丟了就丟了吧,他已經(jīng)認命,不想這件事了,也不責備自己了,因為針已經(jīng)丟了,責備自己也沒用,慢慢地,他已經(jīng)想開了,身體也逐漸恢復了,從內心里,他把丟針這件事徹底翻過去了,永遠不再想了。
老頭的心里早已踏實了,可是張福全卻開始了漫長的憂慮。自從他宣布自家買了針以后,他發(fā)現(xiàn)人們看他的眼光,總有一些異常.也說不出哪里有什么不一樣,但就是感覺不一樣,好像總有一雙眼睛看透了他的心事,但是卻不說出來。人們越是不說出來.他越是心里不安,甚至發(fā)慌,有時感到一絲隱痛,仿佛這根針,扎在了自己的心上,拔不出來。
有一天,三嬸從張福全家門口經(jīng)過,咳嗽了一聲,什么也沒說,就走過去了。張福全卻慌了,心想,三嬸咳嗽了一聲,是什么意思?莫非她知道了什么底細?莫非她想說什么,卻不知如何開口?總之,三嬸咳嗽這一聲,看樣子一定是有用意。整整一天,張福全都在思考三嬸的這聲咳嗽,肯定是與針有關。
還有,老頭閉口不談借針這件事,也讓張福全心里不安。這么多年過去了,老頭從來一句不提借針的事,他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會不會哪一天當著眾人的面揭穿這件事?如果他說出了實情,我該如何應對?曾有一個非常危險的想法,讓張福全自己都感到害怕,他想趁人不備,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時候,把老頭領到懸崖上,然后推下去。他的這個想法在內心里只是一閃,就被自己制止了,他恨恨地扇了自己幾個耳光,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竇不要臉的,昧下了人家的一根針還不算,還想殺人滅口,真不是個東西。
張福全在憂郁和糾結中度日,心情越來越沉重,見人時說話也少了,生怕誰提起針這個宇。尤其是見到老頭,目光總是躲閃,不敢正視,說話的聲音也很小,即使是用力說,聲音也只是在嗓子里回旋,聽起來細小而怯懦,仿佛一聲嘀咕。因為他覺得,這絕對不是一根針的事,而是關乎一個人的德行。他簡直不敢想,倘若事情敗露了,整個河灣村的人會如何看他,議論他。想到這里,他不禁打了一連串的寒戰(zhàn)。
這件事,在他高調宣布自家買了一根針以后,就沒有反轉的機會了,他把自己的路給徹底堵死了,沒有給自己留下一絲回頭的余地。在以前,還可以說出許多理由,比如忘了,丟了.還不起了,都是理由,但是現(xiàn)在情況完全不同了,他設計好了一個周密而完整的圈套,把自己牢牢地套在了里面,再也出不來了。
張福全在內心的掙扎中度日如年,如坐針氈。他覺得自己這樣活著,非常不光彩,活得窩囊,憋屈,壓抑。他多次想過,他要恢復原來的生活,坦蕩地活著,不虧欠別人,也不虧欠自己的良心。他想哪一天,一定要徹底揭開自己的真面目,當眾承認自己昧下了老頭的一根針。為此,他請鐵匠特意打制了一根針,想在眾人面前把這根針交給老頭,然后跪下,請他原諒。
他在等待機會。
這一天終于到來。人們像往常一樣,坐在村頭的大石頭上,聽長老講故事,老頭也在其中。這時,張福全小心翼翼地趕來了,他的手里攥著一根針,額頭冒著熱汗。他趁著長老講故事說完一個段落的空檔,想辦法插話,然后把話題引到一根針上來,趁機說出自己藏在心里多年的一件不光彩的事,當著眾人的面,請老頭原諒,也請長老和村里人原諒。事到如今,他不能不說了,他再不說出來,這件心事就要把他壓垮了。
人們看見張福全非常緊張地走到老頭身邊,對著老頭,也像是對所有人,臉色唰地一下紅了,嘴唇顫動著,似乎有話要說。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臉上,等待他說話。
張福全終于鼓足了勇氣,說冷年,我的地里打算種土豆。
人們奠名其妙地看著他,覺得他說出這句話,非常突兀,與現(xiàn)場的氣氛毫不沾邊。
說完這句話,張福全自己也懵了。本來是早就想好了一句話,甚至在心里已經(jīng)重復了幾十遍了,可是等到見面開口說出時,卻突然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句話。說完,他沒等人們做出反應,就默默地離開了,獨自向自家的田地走去。人們望著張福全的背影,以為他要去地里種土豆去了。
張福全離開了人們,神鬼不知地走到了自家的田地里。他的內心緊張到了極點,感覺體內有無數(shù)條樹根在糾結中越繃越緊,幾乎到了不能動彈的程度。他站在自家的田地里,感覺再也走不動了,就停下腳步,站在那里。他聽到自己的身體里有一個人在大喊。這次他清晰地聽到了喊聲,正是以前他聽到過的那種聲音,粗重、沙啞、撕心裂肺。這喊聲太大了,在他的心里形成了巨大的回聲,沖撞著他的肺腑,似乎在尋找一個出口。正當這時,他身體的表層出現(xiàn)了一些細小的裂紋,隨著裂紋慢慢變大,他感到了來自身體內外的劇烈疼痛。這時,他感到有一根無形的針,扎向他的心。這根針越扎越深,最后扎到了心口上。頓時,他感到有一股血流順著這個針眼,噴涌而出,沖出了自己的心臟。這些熱血,混合著他肺腑中巨大的回聲,形成了一種要命的力量,砰的一聲爆開,瞬間炸毀了他的身體。他明顯地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碎裂,正在一塊塊地向下脫落。這時,他再也堅持不住了,他想躺下,休息一會兒,只是已經(jīng)沒有躺下的力氣了。他感到兩眼忽然一黑,什么也看不見了,但是,他的耳朵還能聽到聲音。他聽到了自己的耳嗚,隨后,他又一次聽到了體內的喊聲。這是他從未聽過的絕命的喊聲,聲音由巨大變得細小,最后像游絲一般向遠處飄去,越過千山萬水,仍舊沒有消失。隨著這喊聲越來越弱,越飄越遠,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轟然坍塌,堆積在地上。
張福全在坍塌的那一刻,正好被附近燒窯的窯工發(fā)現(xiàn)。當窯工走過去看他時,發(fā)現(xiàn)張福全這個力大無比的人,已經(jīng)癱在地上,變成了一堆土。
河灣村死了一個老頭,是晚上做夢的時候死的。他平時就愛做夢,只要閉上眼睛,立刻就能睡著,然后開始做夢,一刻也不耽誤。因為夢里的生活比現(xiàn)實精彩,河灣村的人們都愛做夢,如果誰夜里做夢少了,或者不做夢了,需要到河對岸的小鎮(zhèn)上去找郎中看病,吃過一些草藥后,慢慢恢復做夢,直到有一天做一個長夢。
老頭姓李,但是平時沒人叫他大名,都是稱呼他為老頭。村里有許多老頭,都叫老頭,但是從來叫不亂。老頭在做夢的時候進入了長夢,再也叫不醒了,人們才知道他死了。他的死,與張福全的死完全不同,張福全是走到自家的田里,渾身崩潰,碎裂坍塌成了一堆土;而老頭的死是完整的,他的身體也不僵硬和冰涼,臉色也不改變,只是不再呼吸了,不再起來了.誰叫也不答應了,進入了深度睡眠。對于這樣的死者,人們不能打擾他的安寧.也不能在他身邊哭泣,而是靜悄悄地把他裝入棺材里,悄悄地埋葬。如果有人驚到他,他將忽地一下坐起來,兩眼直勾勾地看著你,也不說話,憤怒地表示出自己的不滿。遇到這樣的情況,需要陰陽先生在他的腦門上貼一道符,口念幾句真言,他才能重新躺下,繼續(xù)做夢。
老頭的死是安靜的,沒有遇到特殊情況。他活著的時候也是默默無聞,沒有做過什么讓人記住的事情,唯一可以讓人回憶的事情就是他曾經(jīng)把圓乎乎的卵石當作土豆種在了地里,雖然沒有發(fā)芽,挖出后吃下去卻很甘甜。老頭和長老吃下這樣的土豆以后,渾身充滿了力量,抓著自己的頭發(fā)離地三尺.在曠野上走了很遠。那天,人們看見老頭和長老在空中行走,也沒覺得多么稀奇,但是現(xiàn)在想起來,確實不一般,后來人們模仿他種下卵石,沒有一個成功的,也沒有人能夠抓著自己的頭發(fā)離地三尺,更不用說在空中行走。
除此之外,老頭的一生就沒有什么特別精彩的事情了。如果非要給他的一生作一個總結,倒是也可以列舉出一些事情。比如,他曾經(jīng)參與過尋找月亮的過程。那天鐵匠看見月亮從天上突然掉下去,然后山灣村的人們舉著松明火把去西山的后面去尋找月亮,老頭也去了,但他只是一個參與者而已,沒有什么特殊的建樹。那次,所有的人都沒有找到掉在地上的月亮,不能指望在老頭身上發(fā)生什么奇跡。還有一次,沙河的水面上出現(xiàn)了一行腳印,老頭也去看熱鬧去了,到最后人們也沒有明白那行腳印到底是誰留下的,所以說,老頭看了也是白看,不明所以。還有一次,老頭在月光下夢游,回頭看見自己的身影跟在身后,他就勸說身影不要跟隨,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當時說了些什么,居然真的把身影給勸回去了。身影離去以后,他繼續(xù)夢游,走到了不可知處,被一只胳膊攔住,而那只攔住他的胳膊,正是他自己的手臂。至于其他的事情,也許有可圈可點的,但是人們都忘記了,或者說與夢境混在一起了,難以區(qū)分哪些是現(xiàn)實的生活,哪些是虛幻的夢境。夢境與現(xiàn)實非常近,只有一只眼皮的距離。人們睜開眼睛走在村莊里,也不一定是醒著,也許是在夢游:而閉上眼睛,肯定會做夢,沒有人愿意浪費寶貴的睡眠時間而一個夢也不做。
老頭的一生,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死亡的命運,但是河灣村的人們只想活著的事,從來不想哪一天死,因此每個人都活得津津有味。再說,即使是死了,死者也都埋在村莊附近,只是換一個地方睡覺而已,而且可以無憂無慮地大睡,如果不是遇到極其特殊的事情,人們不會叫醒一個躺在地下長眠的人。因為即使叫醒了死者,他們也發(fā)揮不了什么作用,只能是添亂,還不如不叫。有一年河灣村西北部天空出現(xiàn)了塌陷,就叫醒了一個死去多年的人,幫助人們去補天,但是這樣有能力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死者都能力低下,只適合睡覺,而且無論他們夢見什么精彩的內容,都緘默其口,永遠也不說出來。如果你迷路的時候遇到一個人,你向他打聽道路,而他看著你不說話,那么這個人不是夢游者就是死者,死者走路時腳步輕飄,而夢游者也是腳步輕飄,唯一的區(qū)別是,夢游者有身影,而死者沒有。
老頭的一生,從來沒有去過遠方,他到達最遠的地方就是河對岸的小鎮(zhèn),但是他的腿,并沒有閑著,也在走動,也有疲倦的時候。他的嘴,除了吃東西,偶爾也說話,說的都是吃喝拉撒睡之類,沒有什么重要的內容。他嘴里的牙齒,已經(jīng)掉了好幾顆,記得他在觀看河水上面的腳印那天,撲哧一笑,把一顆牙笑掉了,他當場從地上撿起來,在褲子上擦了擦,然后裝在了衣兜里,說是下輩子還能用。這個糊涂的老頭,不知道下輩子會更換一個身體,會長出新的牙齒,他留下的牙,根本用不上。
老頭的一生,是默默無聞的一生。與大多數(shù)人一樣,留下了子女,留下了家人,從死亡這天起,開始了獨居的生活。等到他的老婆也死了,會與他合葬,埋在同一個土堆下面,但只是并肩躺下,各人躺在各人的棺材里,要想說話和聊天,非常困難,兩人只能通過夢境進行交流,或者靈魂互訪。也有的人死后只顧睡覺,老兩口躺在同一個土堆下面,成了最近的鄰居,永居在一起,卻老死不相往來,不再說一句話。
老頭死后,也算是歸隊了。他進入了一個祖?zhèn)鞯牡叵麓迩f,按輩分排列,各得其所,不再忙碌,不再憂愁,也不再夢游和困頓,可以一直睡下去了。在這個地下村莊里,人們安靜地躺著,仿佛原本就該如此。如果把死亡看作是永恒的歸宿,那么在世的過程,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序曲,演出之后,陸續(xù)歸位。人的一生,所有的忙碌也都不是白費,畢竟上天給予一個人活動的時間是有限的,該活動的時候還得活動,不然死后想動也動不了了。人死后,只能老老實實地躺著,不能胡亂走動,靈魂回家探望子孫,也只能在夜里,而且不能滯留太久,一旦天光太亮.或者遇到雞叫,靈魂就回不來了,只能等待下一次天黑才能回去。至于那些靈魂有缺陷的人,可能連回家探望子孫的機會都沒有,因為他的靈魂有缺損,容易漏風,甚至破碎。
在河灣村,生者和死者的界限,就是居住地不同而已,生者住在村莊里,死者住在墳墓里。生者是臨時的,死者是永恒的。老頭進入了永恒的行列,后人們會陸續(xù)跟隨,最終走向那個安靜的墓地。
安葬老頭那天,全村的人們都去送他,比出生還要隆重。長老也去送他了,等到老頭入葬完了,新鮮的土堆漸漸隆起,墳前擺好一塊石桌,長老從衣服兜里掏出一個土豆形狀的卯石,擺放在老頭的墳桌上。
長老說,老頭啊,這是你當年種下的土豆,也就是咱倆吃下去的那種土豆,我暗中留下一個,一直沒舍得吃,現(xiàn)在我還給你,等你餓了的時候,就吃吧。
聽到長老的話,老頭的墳堆忽然動了一下,人們都看到了,也沒有驚訝,因為人們知道,老頭聽見了長老說的話,肯定會有回應。
長老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用手捋著自己的白胡須,木匠站在長老的對面,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說,那天我去小鎮(zhèn)趕集,過了沙河以后,恍惚感到有人在后面貼身跟隨,我猛一回頭,看見自己的身影忽然從地上站起來,直挺挺地站在我的對面。我雖然經(jīng)歷過許多事情,但是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當時真的把我嚇暈了,一下子倒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當我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那個身影還在地上站著,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我一個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拔腿就跑,沒想到這個身影看見我奔跑,也跟著我奔跑,并且緊追不放。我累得氣喘吁吁,實在是跑不動了,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喘息,影子隨后也來到我的身邊。當時我坐著,對,就像現(xiàn)在你這樣坐著,而影子卻站在我對面,看著我.比我高出好多。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問他,你是誰?到底想干什么珂是,他既不走開,也不回答,就那么站著,讓我感到非常害怕,不知如何應對。你說,我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遇到鬼了?
長老說,他沒打你吧?
木匠說,沒打我,他就那么站在我對面,比打我還嚇人。
長老說,以后再遇到這種情況,不要怕,也不要跑,你越跑,他越來勁,無論你跑多快,他都能追上你。有一次鐵匠也遇到過這種情況,鐵匠你知道吧弛舉起那個打鐵的拳頭,一拳就把影子給打倒了,從此那個影子再也沒有站起來過。
木匠說,我沒敢打他。當時我就想,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珂是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起我做過什么對不起人的事情。你說他追我到底想干什么?
長老說,也許是跟你鬧著玩兒呢,不用怕。你若跑到陰涼的地方,他就消失了,但是你回到陽光下,他還會跟蹤你。影子就是這么一個賴皮,并不壞,一般情況下,他不會傷害你。
木匠跟長老講述的時候,三嬸從此路過,聽到一個故事的尾巴,就搭話說,你的身上陰氣太重,應該多曬曬太陽。
木匠看見三嬸這么說話,覺得是在嘲弄他,就笑著回話說,我身上要是有陰氣,我就變成女人,生個孩子給你看。
木匠說完,長老和三嬸都笑了。三嬸說,你個沒正經(jīng)的,人家跟你說真格的,你卻拿人開玩笑,真應該讓影子追死你。
三嬸說完就笑著走了。長老說,三嬸說的有道理,多曬曬太陽有好處。你看地里的莊稼,還有荒野上的青草,一曬太陽就會長高。
正在木匠和長老說話的時候,只見從遠處走來一個陰影,這個身影逆著風,克服著空氣的阻力,費力地一步一步走過來,當他走到村口大石頭附近時.停下來,并沒有參與長老與木匠之間的交談,而是伸手拉住木匠的身影,向遠處走去。這個身影,仿佛是專程來接木匠的身影的。木匠眼睜睜地看見自己的身影離他而去,跟那個身影走了,兩個身影并肩而行,好像還在邊走邊聊似的,繞過山灣,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木匠才回過神來??吹窖矍鞍l(fā)生的一切,長老和木匠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些什么。
等到三嬸回來路過村口時,長老和木匠還在說話,但是木匠已經(jīng)沒有了身影。三嬸看見木匠站在長老面前,光禿禿的一個人,沒有身影,就取箋他說,木匠,你別生孩子了,生一個身影讓我看看唄?
木匠笑著說,你等著,不出幾天,我就生出一個幾丈高的身影給你看看。
三嬸說,好,你說話要算數(shù)。
木匠說,算數(shù)。
幾天后,果然不出所料,那個領走木匠身影的影子又回來了,他領回來一個巨大的身影。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巨大的身影,正是幾天前出走的木匠的身影,沒想到幾天時間,竟然長得如此高大,足有五丈高。這兩個身影在夕陽的映襯下,向河灣村走來。最先發(fā)現(xiàn)這兩個身影的不是三嬸,而是木匠本人。木匠好像事先有所感覺,一直站在村口等待著,當他看見自己的身影出現(xiàn)在遠方時,不顧一切地急速奔過去。在他和影子相互接近的一剎那,是木匠主動地向影子靠近.然后一下貼在影子身上。那一刻,仿佛影子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木匠不過是身影的一個附屬品。
三嬸看見木匠與自己的身影合一了,而且身影確實非常高大,她當場就伸出了大拇指。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拇指,被夕陽的光線穿透,通紅而且完全透明。
當木匠帶著自己高大的身影返回到河灣村時.人們看見他的身影里長出了紋路清晰的血管,在影子的左上方,還有一顆模糊的心在均勻地跳動。
老四被人從井里撈出來后,幾個人抻著他的腳和腿,顛倒著,用力拍打他的后背,當他的嘴里吐出了許多水之后,才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嘆息聲。這一聲嘆息,仿佛不是來自于喉嚨,而是從肚子里傳出來的,嘆息聲還帶出了許多水,吐出這些水之后,他的肚子才真正癟下去,仿佛淹死他的除了井里的水,還有一聲嘆息。他發(fā)出嘆息以后,人們把他放平在地上,說,沒事了,他發(fā)出聲音了,說明他還活著。
老四跳井這件事,毫無征兆,也毫無理由,突然之間,他就跳下去了。幸虧三嬸去水井打水,發(fā)現(xiàn)井里飄著一個人,于是大喊救命,人們才把人撈上來,一看,是老四。
老四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平時種地,老婆也種地,兩個兒子都已分家另過,也都種地。老四家的日子還算過得去,住三間草房,家里有農具、有鍋、有碗,炕上有炕席,墻角有土坯囤子,此外,家里還置備了油燈,還有一根針。在河灣村,這已經(jīng)是不錯的家庭了,還有什么想不開的,突然就跳井尋死了呢7人們議論紛紛,找不出老四尋死的理由。好在他又活過來了,活過來就好,好死不如賴活著,那就繼續(xù)活吧。
被人救活以后.經(jīng)過很多天,老四的身體看似-恢復了正常,但是精神卻非常萎靡,反反復復只說一句話:到底怎好啊,到底怎好啊,從白天到夜晚,只要是醒著,他的嘴里只說這一句話,到底怎好啊。
村里人說,老四自從跳井后,嘴里吐出了許多水,順帶著把話也吐出去了,所有的話都沒了,嘴里只剩下一句話,幸虧嘴里還剩下一句話,要不然,他會成為啞巴。人們說的似乎有一些道理,但是讓人不解的是,為什么剩下的是這樣一句話,而不是別的話?
盡管如此,人們也知足了,好歹這是一句完整的話,倘若當時再吐出一些,嘴里只剩下一個字,不也得接受?
老四雖然是救活了,但是他的家,從此卻陷入了黑暗,夜晚從不點燈。起初,人們以為是老四精神不正常,怕光,所以晚上不點燈,摸黑睡覺。但是老四白天為什么不怕光?他整天在陽光下行走,在村子里到處走,幾乎是不停地走,一邊走,嘴里一邊嘟囔,到底怎好啊,到底怎好啊。
晚上不點燈,家里一片黑暗,好在家里的每個角落他都熟悉,就是閉眼也能找到屋門,出入還不至于撞到墻上。另外,每個月還有幾天有月亮的時光,借著月光,也能恍惚看見一些東西,并不是伸手不見五指。老四和他的老婆,在黑暗中過了很久。這里所說的很久,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多年。
在多年的時間里,老四每天除了走路和說話,身體狀況也很差,勉強活著,什么活計也不干了,地里的農活和家務全部落在了他的老婆身上,好在平時有兒子兒媳和鄰居們幫忙,沒有把老婆累到起不來的程度。
慢慢地,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老四的狀態(tài),見面也不跟他打招呼,因為打招呼也沒用,老四只會說一句話,不會說別的話。
大概到了七十多歲以后,有一天,老四像往常一樣,在村子里走動,走到他當年跳下去的那口井邊,停下來,兩眼直勾勾地看著井口,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大喊了一聲,然后從嘴里噴出一口水,濺在地上。這一切動作,正好被路過的三嬸看到。三嬸怕是老四再次跳井,嚇怕了,于是本能地喊了一聲,救命??!
聽到三嬸喊救命,人們知道村里又出事了,紛紛從家里跑出來,看到三嬸用手指著老四,人們這才知道.是老四出事了。人們囤上去想問個究竟,這時,老四似乎突然從夢中醒來,開口說話了。這次他說的不是“到底怎好啊”,而是別的話。
自從老四跳井以后,十多年來,第一次說出另外的話,而且說得沒頭沒腦,誰也聽不懂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也不好意思勸阻他,最好讓他說下去。
這些年來,老四瘦得已經(jīng)不像人,只是保持了一個人的大致形狀。他的嘴唇,已經(jīng)癟下去,嘴里只剩下幾顆松動的牙齒,因此說話時漏風,吐字也不清楚。但是他想說,人們圍在他身邊,也想聽昕,這么多年了,看看他到底想說些什么。老四也不管人們是否聽懂,一口氣地說下去,好像憋在肚子里的十幾年的話,一下子全部吐出來。
老四說;我的手上扎了一根刺,總得用針把刺剜出來吧?剜刺,總得點燈吧嘿燈瞎火的,我又看不清楚,不點燈能行嗎?我說,二他媽,你把燈點著,我要剜剌。二他媽說,白天再剜吧,黑夜看不清。我說,不剜不行,扎在手上,忒疼。二他媽不讓我點燈,我就自己點燈,我要剜刺。哪想到,地上的貓,絆了我一腳,我就倒了,燈掉在地上,摔碎了。我的燈啊,我的燈啊。
老四一邊說,一邊捶打自己的胸脯,顯然內心里充滿了悔恨。他繼續(xù)說:我的燈啊。二他媽,你埋怨了我一宿,你說那是你娘家的陪嫁,可是我給摔碎了,我也不想摔碎啊,你當我愿意把燈摔碎嗎?那年,家里的針丟了,你埋怨了我好多天,好在后來又找到了.可是這個油燈碎了,我能怎么辦?家里最貴重的東西啊,我能怎么辦?到底怎好啊,到底怎好啊到底怎好???
老四傾吐到最后,捶胸頓足,老淚縱橫,最終又回到了到底怎好啊這句話。人們從他的話語中,大致聽出了一些意思,摔碎的油燈,可能是他當年跳井的主要原因。
人們囤在老四身邊,聽他訴說,從中得知他這些年的苦衷。三嬸說,難怪這些年老四家一直黑著燈,原來是沒有油燈了,唉,這么多年,是怎么過來的。
這時,老四的老婆也趕來了,人們都叫她四嬸。四嬸雖然不到六十幾歲,但是看上去至少有八十歲以上,非常蒼老,滿臉深深的皺紋。她急忙趕來,看見胡同里圍著一群人,老四在人群中正在說話,而且一下子說出了許多話,而且話語中提到了二他媽,她聽到后,當場就哭了。她哭的時候并沒有嗚咽,而是毫無聲息。當人們看到四嬸時,她已經(jīng)哭得直不起腰來,從她眼睛里流出的淚水,汪在地上,順著地上的斜坡向下流動。人們發(fā)現(xiàn),四嬸至少哭出了十幾斤淚水。隨著眼淚的流出,四嬸的身體當場就干癟了,皮膚變得極度松弛,像是一個倒出糧食的布袋。
三嬸看見四嬸當場就哭癟了身體,忽然想起當年兒子從樹上掉下來摔死時,自己也是當場就哭癟了身體。想到這里,三嬸不禁悲從中來,趕忙把四嬸從地上扶起來,抱住四嬸放聲大哭。
三嬸和四嬸抱在一起大哭的時候,兩人都哭出了聲音,但是她們已經(jīng)沒有眼淚。
夏天的一個夜晚,河灣村的人們正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乘涼,突然大石頭似乎移動了一下。最初,人們以為是幻覺,但是,人們都感覺到了移動,這就不是幻覺了。
村口的大石頭,可以同時坐幾十個人。說是一塊大石頭,實際上是露出地面的一塊隆起的巖體。曾經(jīng)有一年,張福滿、鐵蛋、木匠、鐵匠、窯工,還有村里的幾個年輕人,大家聯(lián)手一齊用力,想把大石頭挪動一下,結果以失敗而告終。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不是這個石頭太大太沉,而是這個石頭的根子是與山脈長在一起的,是山體的一部分。
既然是與山體長在一起的,這個巨大的石頭怎么會移動呢?人們問長老,長老說,他爺爺?shù)臓敔斝〉臅r候,據(jù)說這個石頭曾經(jīng)沉下去一次,整個大石頭沉到地下去了,不見了,后來過了多年,這個石頭又慢慢地從地下拱出來了,而且比原來還高出許多,大了許多。后來有人受到啟發(fā),也嘗試著把石頭種在地里,希望它能夠長大,可是多年以后扒出來一看,石頭不但沒有長大,還悶死了,看上去沒有一點生氣。這樣的石頭,要經(jīng)過風吹日曬幾年后才能慢慢恢復一點活力。凡是經(jīng)過埋藏的石頭,活過來后都比別的石頭懶,你就是勸說它一整天它也不會挪動一步,除非你把它搬走。
但是,村口的大石頭真的移動了一下。人們都感到了這次移動,而且幅度不小。長老最先感到了,還以為是自己的身體移動了,但是他仔細一想,我沒有動???我好好地坐在石頭上,并未移動,那么是什么在移動呢?當所有的人都感覺到移動,并說出自己的感覺后,長老確認,確實是石頭移動了一下。由于是整體性移動,大石頭周圍的事物比例和尺寸并未發(fā)生變化,還是那么寬,那么長,什么也沒有變化,變化的只是人們的感覺。
伴隨著大石頭的移動,天上的月亮旁邊,一片薄云也加速了移動。本來這片薄云已經(jīng)非常松散,幾乎是薄如蟬翼了,如果月光突然爆閃一下,這片云彩肯定會嚇一跳,說不定會當場融化。人們看見這片云彩慢悠悠地飄浮著,經(jīng)過月亮時,還故意停留了一會兒,以顯示自己透明的邊緣,那種透和白,在夜晚的天空里,散發(fā)出一種空靈和神秘的氣息,讓人對自然之美醉心和傾倒,同時也充滿敬畏??墒?,就在這片云彩飄過月亮的一瞬間,不知道是云彩突然加速飄移了,還是月亮跳了一下,云和月,瞬息拉開距離,仿佛一次毫無征兆的決絕的離婚,相背而去,不再有一絲留戀和牽掛。
這奇異的天象與大石頭的突然移動,幾乎是同時發(fā)生的。就在大石頭移動的一瞬間,人們投在地上的影子,在突然的移動中不知所措,愣在原地,一時間反應不過來,沒有跟上人們身體的突然位移。也就是說,人體已經(jīng)隨著大石頭移動了,而影子還在原地,與人體隔開了一段距離,因此在人體與影子之間產生了一個寬大的縫隙,其疏離的程度比離婚還要絕情和果斷。
長老也是頭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事情,沒有切身的經(jīng)驗,因此他只能用傳說回答人們的提問。當人們問到他無法回答的時候,他就說,等夜里做夢的時候,我去問問我的爺爺,然后讓我爺爺去問他的爺爺,看看他們是否經(jīng)歷過類似的事情。當他提到他爺爺?shù)臅r候,人們就知道,這件事等于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長老已經(jīng)兩百多歲了,他爺爺?shù)臓敔斠呀?jīng)過世多年,即使說出了遙遠的經(jīng)歷,又有誰能夠去驗證呢?所以,人們對于長老的回答,從來不求甚解,有個大概意思就行了。
就在人們不斷地向長老發(fā)問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大地正在向天空逐漸抬升,星星越來越大,最早是芝麻大小,后來變成雞蛋大小,當滿天的星星大于西瓜的時候,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離天太近了。
長老說,天不早了,我們都回家吧。
長老感覺到這個夜晚不同尋常,就勸說人們早早散去,回到家里,早點做夢。他知道,夢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即使夢見自己從天上掉下來,驚醒后發(fā)現(xiàn),頂多是掉在炕上,絕不會摔死。有夢的保護,就是大地從他的腳下突然撤走,他也會懸在空中,站在那里,仿佛是留在天空的人。
正在他勸說人們散去的時候,一股風從遠處刮過來,風中有一顆星星在飄浮,仿佛是一個燒透的燈籠。
長老起身,人們也都起身了,準備回家。這時,有一個非常蒼老的老人從飄浮的星星后面露出一張臉,在笑瞇瞇地與人們打招呼。這個人太老了,沒有人認識他是誰。長老說,我也不認識,可能是我爺爺?shù)臓敔敯桑灿锌赡苁抢咸鞝敗?h3>石匠
一個石匠用錘子和鏨子,鑿了幾下自己的臉,感覺修理好了,棱角更加分明了,才肯放下工具,走過來問我.是找我嗎?我說是的。于是我們在石頭上默默地坐下,卻一句話也不說,因為我不知道說什么。我和石匠面面相覷,足足坐了一個下午,誰也沒說一句話,會見就這么圓滿結束了。
本來,我深入太行山里,找到石匠,是想向他請教半個問題,但是走到半路上,汽車顛簸,我一直裝在嘴里的半句話,不小心咽進了肚子里,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所以我跟石匠見面時無話可說,只好呆呆地坐著。石匠也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幾個小時一動不動,不熟悉的人會以為他是一尊雕像。臨走的時候他眨了一下眼睛,從石頭上站起來說,好吧,就這樣吧。我說好,就這樣。
在外人看來,我們的會見很成功,握手成交,似乎達成了某個協(xié)議。也許內心通透的人相見,用不著說話,雙方都能理解對方的心思,說出來反而顯得多余。我平時廢話很多,但是見到石匠后,一句話也沒有了,好像話語都蒸發(fā)了。我知道,沒有說出的話,肯定還在嘴里,甚至在肚子里,不可能在別處。既然沒有話了,也就不說了,見了面,一句話也不說,不也是挺好么?
石匠是個實在人,我覺得我不如他實在,跟他握手的時候,我感覺他的手是堅硬的,我友善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也是堅硬的。我說的堅硬,不是一般的堅硬,而是石頭一樣堅硬。我感覺他的身體就是用石頭做成的,甚至還帶著堅硬的棱角。他走路時腳步沉重,每一步都把地面踩出一個深坑。
我見過石匠雕出的作品,古樸、粗糙、笨拙。有的時候他把石頭直接擺放,不做任何雕刻,就成為一件藝術作品,這一點讓我非常佩服。我也有這樣的體會。我曾經(jīng)撿到幾塊石頭,在上面簡單地雕一兩刀,一件作品就形成了。不是我的雕刻功夫厲害,而是石頭本身就具備了某種雛形,我只是去喚醒他,在原有的基礎上,添加一兩筆,相當于畫龍點睛,喚醒石頭內在的神韻。
石頭是有命運的,遇到什么人,被雕刻成什么樣的作品,獲得什么樣的生命,都有定數(shù)。我看見一塊石頭,一眼就知道里面藏著什么,或是一個人物,或是一個動物,或是別的什么。我知道他們在石頭里隱藏了無數(shù)年,等待和我遇見。每當遇到這樣的石頭,我就倍加呵護,經(jīng)過設計和雕刻,把他們從石頭里面解救出來。因此,雕刻是神圣的,上帝未完成的工作,讓我再次創(chuàng)造,賦予石頭以生命。
對于石頭來說,雕刻是一個痛苦的過程,畢竟鑿子和錘子敲打在身上,不是一般的疼痛。盡管疼得直哆嗉,石頭也能挺住,絕不吭聲。
有一些石頭,在進化的過程中自我完成,形成了自己獨立的氣質和形態(tài),無需再人為加工和創(chuàng)造。這樣的石頭,我們稱之為雅石,不加雕琢,清洗干凈之后,直接收藏。
按照萬物有靈的觀點,每一個事物都有生命和靈魂,也有自己的尊嚴,無論多么普通和卑微,都神圣不可侵犯。在自然中,萬物平等。即使是活躍的人類,作為個體,也有衰老和死亡,也會化為泥土,被草木吸收,參與萬物的循環(huán)。石頭也會化為泥土,石頭也是泥土所構成。我尊重石頭如同兄長。論年齡,石頭早于人類,是上帝刨造得最早的東西。
一次,我截住石匠,問他,這個世界上,什么東西最古老?他兩眼不解地看著我,不知如何回答。然后我告訴他,石頭最古老。他還是莫名地看著我,搓著雙手,不知所措。看著他木訥的樣子,后來我就不問了。
我知道石匠不善言語,他與石頭接觸多了,時間長了,慢慢地,身體也變得堅硬,摸上去就像石頭。但他真的不是石頭,他的祖先才是石頭。我查過他的履歷,他的父親也是個石匠,他的爺爺也是個石匠,追溯到兩千多年以前,他的祖先是一男一女兩尊石像。那時,是中國歷史上的漢代,兩尊石像結合后,生出了后代,他們的后代都是石匠,世代以雕刻為業(yè),復制自己的形態(tài),代代相傳,從此形成了一個石頭家族。
太行山里有許多古老的小鎮(zhèn),我經(jīng)常去的是微水鎮(zhèn)和天長鎮(zhèn)。微水鎮(zhèn)已經(jīng)發(fā)展為一個縣城,最近作城市規(guī)劃調整,原來的井陘縣已經(jīng)更名為石家莊市井陘區(qū)。縣變?yōu)閰^(qū),名字變了,實際地理環(huán)境還是原樣。穿過微水鎮(zhèn)的河水還在流,兩岸的山還在原地,沒有一座想離開,它們已經(jīng)習慣了守護微水鎮(zhèn),即使有更好的去處也不愿去。
有時間了我要講講微水鎮(zhèn),但是現(xiàn)在我不講,我要等人們完全失去了興趣,沒有一個人想聽的時候,我再不厭其煩地講微水鎮(zhèn),凡是我能夠追上的人,我一定抓住他,跟他沒完沒了地講,直到他掙脫我的糾纏。
我講天長鎮(zhèn)的時候就是這樣,有一個老人不勝其煩,逃脫的時候,人跑了,影子被我牢牢地抓在手里。我一想,人都跑了,我要一個模糊的影子有什么用?后來我把影子還給了他,就像還給他一件舊衣服。
天長鎮(zhèn),是一個非常古老的鎮(zhèn),具體起源年代已經(jīng)無法考證,有些人試圖追溯源頭,都不足為據(jù)。鎮(zhèn)里有一個收藏石頭的人,遠近非常不聞名,幾乎沒有人知道他。不是他隱藏得太深,而是他的石頭不愿意被人打擾。1998年我們去拜訪他時,他故意把姓名隱藏在衣服里面,不想讓我們知道。他所收藏的石頭也不愿見我們,一個個躺在地上,只有一塊石頭主動欠身往里邊挪動了一下,其他的石頭既不吭聲也不起身,顯得非常慵懶甚至有些傲慢。說實話,就收藏而言,他撿來的這些石頭都很普通,換了我,我絕對不撿。
最早,他并不喜歡石頭。一次他去河灘里,想找一塊石頭壓咸菜缸,不巧碰到一塊石頭上的樹枝正在開花,圖案非常清晰,顏色也鮮艷明快,仿佛春天的杏花在枝頭綻放。他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石頭,覺得好看,就抱回了家里。此后,他經(jīng)常去河灘里撿石頭。據(jù)說,有些石頭不是他撿來的,是石頭自己來到他的家里。石頭們得知他收藏石頭,紛紛主動來到他的家里,他也欣然接受。他想.來的都是客,既然來了,就不能攆走,反正石頭也不大,都比較安生,來就來吧。慢慢地,他家的石頭就多了。
我同行的一個朋友看上了他收藏的一塊石頭,有意出資購買,問他是否愿意轉讓,沒想到石頭不愿意離開他家,聽到有人要把它買走,當場就退掉了上面的花紋,變得很丑陋,簡直一文不值。無奈,我的朋友只好放棄收購的想法。我們走后,據(jù)說這塊石頭又變回了原樣。
天長鎮(zhèn)有許多老式建筑,留下各個時代的印記,只是我們直奔石頭而去,沒有時間參觀街道,就是看了也不會留下多少印象。只記得有一條胡同,本來是直的,看見我們來了,突然在前面拐了一個彎,好像故意給我們出難題。幸虧我們當中有人懂得天象,根據(jù)太陽的位置和高度,可以推算出時間,然后再根據(jù)時間確定我們能走多遠。有了時間和距離,我們就不怕街道故意拐彎,也不怕有人一露面就縮回門縫里去。
我對天長鎮(zhèn)的印象很淡.還不如對一塊石頭印象深。因為那天晴朗,天上沒有一絲云彩,有一塊透明的石頭懸在天空,看上去很輕,像是貼在天上的一張薄紙。經(jīng)過仔細辨認和反復爭論,最后大家的意見逐漸趨于統(tǒng)一,認為那個懸在天上的透明石頭,有可能是月亮,并且是天狗吃剩下的月亮。白天的月亮都很慘淡,我們判斷不準也是可以理解的,即使錯了,也從來不相互埋怨。
人們的審美是有差異的,視力也有差距。有一次,我撿到一塊透明的石頭,可是其他人非說那是一塊冰,經(jīng)他們一說,那塊石頭真的在我手中融化了,讓我感到很尷尬。還有一次在新疆,我撿到一塊看上去很軟的石頭,拿在手里像是一塊年糕,摸上去肉乎乎的,可是回到家后它就變硬了,鋼刀刻不動,經(jīng)專家鑒定,原來這個類似年糕的石頭,是一塊上好的和田玉。
關于石頭,還有很多故事,等你不想聽的時候,對此一點興趣也沒有的時候,我會反復地給你講?,F(xiàn)在我不想說那么多,我太忙,我需要珍惜時間。
時間過得太快,一件事情與另一件事情如果有關聯(lián),兩件事情就會相互靠近,把中間的水分擠掉,幾年前如同昨日。就說我吧,將近二十年過去了,我還清晰地記得那些石頭,至于說那個收藏石頭的人,當時就是模糊的,如今更加模糊,幾乎等同于莫須有。
去年,我們去太行山里撿石頭,再次路過天長鎮(zhèn),順便去拜訪那個收藏石頭的人,卻撲了空,沒有見到他,傳說他成了一個地下工作者。我問:地下工作者是什么意思?一個老人看了看我,用手指了指腳下的土地,什么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