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書寫常玉是一種極大的誘惑。
當我看到那些顏色、線條,那些花卉、人體和靜的動物,我看到的不僅僅是一些畫,我看到的好像是一些逝去已久的、過去時間里的事物。
它們一下子進入我,讓我有言說的欲望,但又說不出什么來。后來,我才慢慢發(fā)現(xiàn),常玉的畫給人不安感,但他省略了不安產(chǎn)生之前的所有過程,單將那一瞬呈現(xiàn),而且是以美與夢幻的方式呈現(xiàn)。所以,他畫作中的不安是常常可以被忽略的。乍一看,他給人的感覺往往是虛靜的,早年粉色時期的畫作甚至讓人感到暖而溫柔。那些不安感被夢幻感所掩,即使不安的比例略有上浮,但從不失其平衡……無論哪種情況,這兩者始終結合得如此諧調與妥帖,成為一個牢固的審美形態(tài)。表現(xiàn)不安,或者表現(xiàn)安靜,都不是常玉的本意。他的本意是要表現(xiàn)美。常玉真是一位天生的審美家。他懂得如何以美打動人,不是訴諸于情感,也非微妙的心理,一切不過是視覺的印象。
常玉與愛德華-霍普不同。
霍普繪畫里那些幾何形的街景,比如餐廳、咖啡館、加油站,都是公共視野里的場景,是一些客觀的、冷硬而疏離的存在。霍普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路過那些地方,看到畫面中的那些人——他們神態(tài)茫然,心不在焉,好像有無數(shù)的等待,又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如果說霍普的畫作類似于文學體裁中的小說,常玉的就是現(xiàn)代詩,常玉不敘事,事情已成過去,人物只活在回憶里,甚至那些花卉、水果、動物也都在一種悠長旋律的籠罩之下。
——那些畫作,目光瞥見的一瞬,你就知道,那是你心里本來就有的東西,那是你閉上眼睛就能看見的東西。極簡的線條和構圖,好像是因為我們的記憶只揀取最值得銘記的事物,所以他才那么表現(xiàn)。不用說,這些畫作都是回憶的產(chǎn)物,是緩慢的過去時,是他在半夢半醒之間隨意畫下的,被他的記憶所篡改和遺忘。
無論是動物、人體、花卉,還是靜物,都呈現(xiàn)出強烈的羞澀之美,不輕易示人,不給人直接觀望的機會。
可我們還是看見了它。
是的,我們什么都看見了,而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一刻,我們多少是有一些羞·隗和歉意的。常玉生前,別人請他畫像,他都要約法三章:一先付錢,二畫的時候不要看,三畫完了拿走,不提意見。
常玉的畫不適合懸掛在燈光耀眼、人群往來的地方,供人高談闊論。本質上,他是一個害羞的人,那些畫也是——它們散發(fā)出強烈的美、孤獨感和私密性,拒絕被談論,寧愿遭遺忘。
畫家常玉,被譽為“東方馬蒂斯”
那個雨夜,我翻看常玉的畫冊。從粉色時期看到黑色時期,從裸女看到孤獨的小象。我似乎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來路和去處。蔣捷的詞作《虞美人·聽雨》,一下子浮現(xiàn)在腦海:
“少年聽雨歌樓上;壯年聽雨客舟中。
而今聽雨僧廬下?!?/p>
年少時便已熟讀的詞作,此刻才開始顯示魔力。蒙太奇似的鏡頭,一路快速地切換過去,沒有閃回和猶疑,那不是電影,而是我們的人生。
常玉從不作自畫像,他畫菊、畫鹿、畫豹、畫貓、畫黑色的馬和白色的蓮……在他的畫作里沒有“我”,觀者卻時時處處感受到“我”的存在。他努力想要喚起一些記憶,并將回憶與現(xiàn)在融在一起。他看過去的眼光始終是“現(xiàn)在”的,但又完全符合時間流逝的進程。常玉給后世提供的是一種如何看物的眼光,那些裸女在他那里也歸于物的范疇,他畫它們,不過是它們滿足了他的好奇心,從那些退去衣物的靜止的身體上,他選取了自己所需的東西。
常玉繪有一大批裸體速寫,其以毛筆,以極簡線條勾勒豐腴厚重的女體,其夸張變形之處,給人視覺上的“體積感”,可以說是日后“宇宙大腿”(徐志摩語)的雛形。但廈門仧美術館展出的這一幅臥姿女體速寫,卻給人輕逸微渺、不知所蹤之感。淡赭色的紙面上,一具身形淡泊的女體,雙臂交叉置于腦后,臉龐微微轉向左側,五官線條略有些迷糊。畫面中女體的上身是仰臥的姿勢,而下身則采取右側臥位,其左右雙腿的粗細幾乎無區(qū)別。畫家這種將上身與下身置于不同水平面的處理方式,不僅沒有造成視覺上的錯愕感,相反還給人一種整體的渾然與諧調感——包括女體“梳齒狀”的腳趾(畫法與手指同),也只是略微勾勒幾筆而已。
這一張女體速寫,好像摹寫的并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具體而微的“血肉豐滿”的形象,而是來自時間深處的形象,一種被無限時空所擠壓的、量感很小的形象。她是瘦小的,少肉的,模糊的,從而也是抽象的吧。
不用說,這個形象當然是孤單的,甚至連孤單也感覺不到——她自己大概是毫無感覺的。其前后左右都為虛空,無可憑借,無所依傍,就是這么一具從天而降的女體,橫躺在那里,好似躺在亙古不變的時間的河床之上。或許一開始,她還略有些好奇張望的神態(tài),將手隨意枕在腦后,是回憶?還是瞟覷?
縱是從洪荒世界,一路漂流而來,但那個古老的詰問“你是誰,從何而來,又去往何方”已變得無比虛弱,甚至微不足道;既然一無所知,索性也就不必去知了。畫面中,與其說是女體,不如說是一些線條和點的組合,它們是界限,也構成了內(nèi)容;除了這些孤單而清堅的點與線,就沒有別的了。
畫家最終想要表現(xiàn)的,大概就是這么一點荒涼感吧——什么都沒有,但終究還是有點什么的那種感覺。
我想起一本書:《荒野中的女體》,那是張愛玲作品的評論集。腦海中浮現(xiàn)出張氏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病后的川嫦,老了的曹七巧,還有被家庭生活硬生生地扭曲掉的姜長安,她們都是瘦的,不僅瘦,還有些松垮,甚至頹唐了。這些畸形的人物是張愛玲所熟悉和偏愛的,她在寫她們的同時,大概也是在作自我心靈的剖析吧。
顯然,常玉的這一張裸體速寫不再屬于寫生的范疇。他寫的是一個人不可知的內(nèi)心。龐薰琹曾如此回憶常玉:“最有趣的是他把周圍的人,不管是男的女的,年輕的或中年的都畫成是女的裸體?!?/p>
而所有一切不過是載體。
在保羅·塞尚那里是蘋果,在喬治-莫蘭迪那里是瓶瓶罐罐,在草間彌生那里是花朵與無窮無盡的圓點和條紋,而到了常玉這里則成了女性裸體。找到一個載體并不難,我們還可以有更多的載體,這世上總有什么是可以吸引我們的。其實,他們也不是拿這些蘋果,這些瓶瓶罐罐,這些裸體女人,當作物體來表達,他們是拿它們當唯一存在的世界來表達。
常玉作品《曲腿裸女》在香港蘇富比2019秋拍中,拍出1.72億港元高價
當我們寫作的時候,也要這么去做。除了那個筆下的世界,再沒有別的容身之處。
常玉油畫中有大量的橫臥的裸女圖,呈側臥、仰臥等姿勢,橫向構圖,用色簡潔而柔和,大致分裸女臥榻處色和背景色兩個色塊。其中有一幅《白色裸女》的油畫,給人一種夢幻感。
裸女以手遮臉,畫家讓其手臂變形到幾乎將整個腦袋都遮沒了,只露出模糊的耳廓。其身體線條不過寥廖數(shù)筆,瘦削的形,雙腳并攏,常玉似的梳齒狀的腳趾,顯得袖珍而小巧,好似所有行動在此收束、定型。裸女橫臥之處為一條白色虛空的色塊,而在其身體左側,整個畫面的上方,零落地畫著盆景、樹葉、魚、奔跑的動物,像是浮在那里,給人一種“化石”上的圖案的孤零感和破碎感。裸女下方是一條深灰的沒有空隙的色塊,濃度較高,但并不厚重。除了深淺不一的灰與純度很高的白,整個畫面幾乎沒有別的可以被辨認的顏色。
裸女無表情(被手臂遮住了)、無知覺地橫臥在那里,好似睡著了,沉浸在某個遼遠的夢境里。那是雪地,曠野,還是冰面?更像是流動的河床吧。睡夢中的人酣睡如常,隨波逐流。而畫面上方那單色調的,無著落的盆景、樹葉、魚和奔跑的動物,干脆成了夢境中的事物。白色背景上層疊的涂染,不可能出現(xiàn)的物出現(xiàn)在一塊,它們一起流淌,奔走,更像是可以飛翔的。
《白色裸女》的畫面,讓我想起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特蕾莎第一次出現(xiàn)在托馬斯的視野里,便完全俘獲了他:
“對這個幾乎不相識的姑娘,他感到一種無法解釋的愛。對他而言,她就像是個被人放在涂了樹脂的籃子里的孩子,順著河水漂來,好讓他在床榻之岸收留她?!?/p>
涂了樹脂的籃子,順著河水漂流而來——常玉的這一幅《白色裸女》也給人這種無依無靠的圣潔感,觀者從中產(chǎn)生的是一種愛與幽憐的情緒。吳冠中曾感嘆:“從常玉的人體畫中,我見識了貞潔的中式形體。他在色彩中很少譜交響樂而更愛奏悠悠長笛?!?p>
常玉作品:《紅衣女子》(1940)
常玉所在的巴黎畫派中,有一個日本籍畫家叫藤田嗣治,也愛畫乳白色的裸女。他以牡蠣殼磨的粉調制顏料,利用浮世繪中的“暈色”技法,以暖灰為中間色,使得繪成的女體有一種吹彈即破的“肉體感”。如果說藤田嗣治畫的是臥榻上的裸女,那常玉畫的更像是睡夢中的。
這一幅《白色裸女》,只以簡凈的線條勾勒出身體輪廓,不描摹細節(jié),不刻畫人物神情,畫面結構和配色也偏于冷和肅靜,沒有層層疊疊的“肉體感”。如果說,藤田嗣治注重的是裸體中的“物質性”,那常玉致力的則是其“精神性”,或者說“意境”的營造更為確切。異鄉(xiāng)孤獨的歲月,他在回憶,往昔血肉溫暖的女體逐漸冷卻,甚至抽象成了遙遠夢境里昏睡不明的幻影。
巴黎清冷的月光下,有一條來自往昔的河流,那是永不可返回的少年時的故土,是游子心頭永久的夢魘。
常玉的有些畫,是能讓人體驗到某種幽微的恐懼感的。蒙克的《吶喊》也讓人感到恐懼。一個骷髏似的小人,捂住雙耳,張大嘴巴,做聲嘶力竭的吶喊狀。但常玉的恐懼感與蒙克不同。常玉的恐懼感來自于室內(nèi)和日常,在對夢的追述和往昔的悼念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惶然感,它甚至是沒有來由的;而蒙克更像是一個慣于在曠野中行走的人,任何往昔習以為常之物,都有可能成為驚恐的來源。
《側臥裸女》和《花毯上的側臥裸女》這兩幅畫中的裸女,都具有常玉似寬大的后背,肥碩而厚重的雙腿向后蜷屈著,以書法用筆勾勒形體輪廓;很小的腦袋,頭與軀干比例極不協(xié)調地存在著,尤其是那只背后的單眼,突兀地長出;在短而蓬亂的黑發(fā)下,帶著點瀟瀟然的不怎么相干的笑意。
再看裸女所置身的場景——斑斕的室內(nèi)空間,平整而規(guī)則的幾何色塊,被溫暖的色系所環(huán)繞,一切都是安寧的,奢華的,富足的。那只單眼,幾乎占據(jù)整個臉部的眼睛,比例不對的眼睛,好似兒童不經(jīng)意間的涂鴉之作,可到底不是;那眼神里甚至沒有什么特別的內(nèi)容,連茫然也沒有。它只是存在著,長在那軀體上,牢固地成為那整體的一部分。
那只單眼的存在改變了一切。
你甚至說不出恐懼的原因,那是一種無名的恐懼……然而這恐懼又是以美感的形式呈現(xiàn)。首先這是作為一幅畫而存在,它呈現(xiàn)了那個領域內(nèi)獨一無二的對人體的感覺,而不是任何社會學或心理學的樣本;其次,它讓你有那么一點點不舒服、不太“美”的感覺——如果說這美感只限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審美。
在此,我想起張愛玲小說集《傳奇》第三版的封面。一位婦人百無聊賴地耍弄著骨牌,旁邊坐著的奶媽抱著孩子,忽然,有個比例不對的人形幽幽地出現(xiàn)在欄桿外,正好奇地往里窺視。
和諧與美感遭破壞的背后,暗示了古典時間的中斷,透視失去焦點,比例缺乏參照,心靈之光與自然之光彼此攪蕩著,糾纏著。常玉以凝練、自由的色塊,來表達肉體的“厚重”,來表達對這個漂浮不定的世界的全部感受。而出現(xiàn)在這樣“厚重”肉體中的“單眼”,并非是全然突兀的。
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米羅在其晚期作品中,讓星星變幻成一只只“單眼”在蔚藍的夜空中閃爍。印象派畫家保羅·高更的畫作《幽靈在窺視》,一位趴在床上的塔希提裸女,露出惶恐的半邊臉。在那個屋子里,還有一名穿黑衣的老年女性。同時期意大利畫家莫迪利亞尼的作品,想必也是常玉所熟知的。莫迪利亞尼對人像也作“變形”處理,天鵝般的頸部,人物臉上非對稱位置的杏仁狀的眼睛,小的鼻子,延長了的手臂和軀干;特別是人物的眼睛,可以說莫迪利亞尼的畫作里干脆沒有完整的眼睛,那些只有眼白而沒有眼珠的眼睛,無神而空洞,好似長期處于白日夢的摧殘中。
在此,無需表明常玉受了哪些西方現(xiàn)代派畫家的影響,任何影響也都是因為自身有被此影響的潛質或可能。
常玉被譽為東方馬蒂斯。
——而巴黎的亨利·馬蒂斯卻說,我的靈感來自東方。
那時候的巴黎,還有一位叫布朗庫西的雕塑家。法國印象派畫家亨利-盧梭去看望這位以極簡筆法追求效果、節(jié)奏和力量的雕塑家時,說了一句著名的話:“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了,你要做的是把古代轉換為現(xiàn)代。”
某種程度上,畫家馬蒂斯、莫迪利亞尼以及雕塑家布朗庫西都在做這樣的事。
常玉也是。
他不僅作為一名中國畫家在創(chuàng)作,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名在巴黎的現(xiàn)代派畫家而創(chuàng)作。他畫布上出現(xiàn)的也不是某個具體的女人的身體,而是喚起人們對一切人體原型的渴望。他在色彩和形體間尋求共鳴,以此創(chuàng)造出獨屬于自己的形式,不是東方式的,也不是西方式的,而是“常玉”式的。就像他的簽名,一個“玉”字外加一個口字,仿印章的外形,其實不過是率意涂鴉而成。
常玉所描摹的題材其實非常有限,不過人體、靜物和動物風景等單調的幾樣。他的天真、優(yōu)雅、率性,他的靈感、直覺、頓悟,他的精準和純粹,使得他絕對地選擇自己,從而成為他自己。
“關于我的作品,我認為毋須賦予任何解釋。我所要表達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概念?!?h3>抽象與具象
1945年1月19日,常玉在《巴黎解放日報》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一位中國畫家對畢加索的見解》。他在文章里寫道:“畢加索的作品其實一點都不難懂,甚至本質上是單純的。當代繪畫就跟從前的大師繪畫風格一樣,整體而言遵循著人性的演進歷程。而且,隨著人的生活越來越復雜,繪畫也變得越來越復雜,難以理解。”
“我凝視著畢加索的作品……全然沉浸在夢與幻覺之中。”
在這個文章里,常玉既說畢加索的作品一點都不難懂,本質上是單純的,又說當代繪畫越來越復雜,變得難以理解。
常玉到底沒有走上更加純粹的、畢加索等人所走的抽象繪畫的道路,而晚他二十年的中國畫家趙無極最終以大片的色塊取代符號,從而徹底實現(xiàn)了從具象到抽象的轉變,究其原因,大概還是常玉本人并不需要純粹的抽象。
抽象派被定義為沒有現(xiàn)實和事實參考的藝術,它以簡化原始自然的方式來描摹真實?;蛟S,在常玉看來,這世上并沒有比自然更豐富、更偉大的東西。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精神一直存在于他的骨子里,并與他的天性契合。當然,從某種程度上說,常玉畫作其線條、造型都具有高度的抽象性——他自小所習的書法藝術便是致力于表現(xiàn)線條的抽象美,但常玉的最終表現(xiàn)并不依賴于此。
無疑,常玉將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精神內(nèi)核帶入油畫創(chuàng)作中,并努力實現(xiàn)與此融合的境界。他真正想要做的或許是,如何在具象的畫面中實現(xiàn)某種抽象性,讓畫面成為其內(nèi)心世界的“應然”反應。
布朗庫西在談到他的雕塑作品《吻》時,講過一段話:
“我希望做成的雕像不僅使人們懷念一對戀人,
而是懷念所有的戀人,表現(xiàn)地球上相互愛戀的男人
和女人在離世前最真摯的感情?!?/p>
《吻》只是在一整塊矩形石灰石上,雕刻著兩個彼此相擁的男女,輪廓線條極為蕭淡和簡略。與羅丹的同題作品比,布朗庫西的更簡潔,更具有抽象性。但是布朗庫西的《吻》其感人之處并不在于它的抽象性,而是其表達出的強烈的“精神性”。無論是抽象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無意識性,還是具象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抽象性,其動人之處并不在于抽象或具象本身,最好的作品是能給人帶來某種強烈的心理感受,類似于讓人“沉浸在夢與幻覺之中”——這是常玉對畢加索的評價,也是我看常玉作品時的感受。
對常玉而言,具象與抽象都不是問題。對生命本身來說,繪畫只是一種簡單而純粹的需求,需要抽象的時候就去抽象,抽象與具象之間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涇渭分明,而實現(xiàn)繪畫時的自由才是最重要的。這和寫作也相通。在不同境遇下,根據(jù)不同書寫對象來選擇表達技巧和方式,而那方式和技巧不過是為了實現(xiàn)最終目的時的手段。
常玉的畫干凈、清冽,不染塵埃,像深山里的清泉。他只用很少的幾種顏色,便可以在畫面上營造出一種深邃、神秘的意境。他的畫是簡潔的,卻又無比準確。中年后的常玉,遭遇人生變故,幾乎有些離群索居。
常玉一生所畫最多的是:女人,動物和盆花。
由粉色時期轉為黑色時期的常玉,既畫了一些藍色背景的盆花,還繪有大量的色彩艷麗的花卉,它們擠在很小的器物里,頭重腳輕,幾乎有畸形之感,但仍絢爛地綻放著,簡直是花團錦簇。他的盆花作品《聚瑞盈馨》,畫的是一株枝繁葉茂、寶相璀璨的萬壽盆菊,以高度簡化的朱紅和明黃為背景,畫面給人典雅濃艷之感,卻絕不俗麗。
臺灣人蔣勛在談及這些盆花時說道:常玉在他的華麗中放入非常大的孤獨感,這兩個是很不容易放在一起的。
1966年,常玉畫下《孤獨的小象》。——在此之前,常玉畫了大量的動物,馬、鹿、豹子和水牛。他將這些馬、鹿和豹子等,置于渺無人煙的蒼茫大地之上,它們在那里是舒展的,自由的。而畫面一刪再刪,去除冗余,讓動物變小,世界變大,變得寥闊、空曠,變得抽象而純凈,給人肅穆感。
《孤獨的小象》成了常玉的絕筆之作,是他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象,作為陸地上現(xiàn)存最大的動物,在常玉的畫作里,變得很小很小,小到好似立刻就會消失,或被它所置身的環(huán)境融化掉。這一頭奔馳在黃金般無垠沙漠里的非洲象,它從哪里來,要去往何方?這一再簡化的畫面,除了蒼茫大地、黃沙漫道,除了那只孤獨的象,除了彌漫于畫作中的荒蕪感,再也沒有別的。
據(jù)悉,常玉在繪這只象時曾與友人在電話里說,那是一頭極小的象,烏黑的小象,奔跑在無垠的沙漠中……那就是我。
在晚期的動物風景畫里,常玉多以畫中的動物自況。這些孤獨而純粹的物象,已經(jīng)超越了無盡時空的界限,成為常玉的“心象”。此刻,常玉的世界也成了內(nèi)心化的世界,世界不與他對立,他成了世界的中心,一切都出于應然,歸于本然。
那廣大的荒漠,一望無垠的所在,是小象內(nèi)心世界的投射。
《孤獨的小象》是一張心畫。佛說:相由心生,境隨心轉。常玉畫下的恰好是一頭象。至肉體生命的終結時刻,常玉從那頭孤獨的象中認出了自己。從起初的“觀物取象”到“體會心象”,常玉完成了自我的蛻變。那一刻,他可以坦然自足地說,這頭小象是我,我就是它。至此,他的內(nèi)心是平和,甚至是喜悅的。
常玉讓人感動。
因為他是這樣一個生命體:天真,敏感、純粹,耽于美與夢幻;還因為他將生命看得如此隆重,他不允許有任何不美的東西存在,不允許有絲毫的怠慢和褻瀆。這個出生于中國四川,在巴黎蒙帕納斯終老的藝術家,以天性過完了自己的一生,他留下的那些女人、花卉和動物,也在時間的流逝中獲得了永恒。
草白,作家,現(xiàn)居浙江嘉興。主要著作有《我是格格巫》《少女與永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