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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睡駱駝

    2020-03-25 04:07:47紀塵
    天涯 2020年1期

    馬里鱷魚之河

    越過那個路口并不容易。

    破舊的小巴永無休止。那些車,幾乎每塊擋風玻璃都有巨大裂痕,幾乎每個前視鏡都破碎空缺,幾乎每扇門都無法關閉——年輕的跟車員永遠攀掛在車門外。他們目光炯炯、精力旺盛,不斷對來往行人作出詢問手勢.他們總在車還沒停穩(wěn)就一躍而下,將各式各樣的包裹、乘客、動物塞進所有可能的空間,再小跑著躍上已開動前行的車.他們聲音急促響亮,時而雙唇一抿——如優(yōu)秀弓箭手般將痰亳不拖泥帶水地直線射出。沒人會因這驟然又自然的零點一秒受到影響。

    人們沙丁魚般擠在小巴上,銹跡斑斑的車窗時常搭靠著嚴重睡眠不足的黑腦袋:那些衣衫襤褸的孩子,總是三五成群,他們起早貪黑,身掛校服般統(tǒng)一的空鐵罐,終日赤足穿梭于大街小巷,對陌生人重復著千篇一律的乞愿。那些咣當作響、空空如也的鐵罐,裝著他們空空如也的童年。

    除了公交小巴,摩托亦是千軍萬馬。人們的黝黑膚色跟胯下機器渾然一體,如滾滾烏云在明亮陽光下川流不息。期待車流為行人減速慢行是不切實際的妄想,唯一能做的只有眼疾手快,在某個行駛緩沖期見縫插針。

    這里是鱷魚之河(Bamako,馬里首都,意為鱷魚之河),這個路口,或者說所有路口都不是為“Toubab”準備的——每當看到白人,這個詞便條件反射地從人們嘴里蹦出。孩子的興奮叫喊更是伴著某種顯然家喻戶曉的節(jié)奏,兒歌般盤旋在街頭巷尾。“Toubab”意為白色。這種對白人的稱法自殖民時代就已存在,沒什么貶義,也不帶恭敬。

    這個自2012年旅游業(yè)便停滯消亡的赤貧之國,只有南部百分之二十的領土還能偶爾看到白人,他們是歐洲各使館工作人員或維和部隊軍人。當然,極偶爾的,路口也會出現(xiàn)一兩個風塵仆仆的背包客——比如那個中國旅人——也許她是半年甚至一年來,這里出現(xiàn)的唯一東方面孔。

    她不是白人,她膚色深如褐蜜,但人們一樣叫她“Toubab”,原因很簡單:既然能到國外旅行,哪怕是這樣的赤貧之地,也就挺有錢,也就跟白人沒什么兩樣。Toubab的一個引申意,即為“富裕的旅行者”。

    路口不是為白人準備,但馬路對面那間有空調的涼爽超市卻是——除了Toubab,沒人會將錢花在礦泉水上。如果渴了,人們就掏出二十五西法,從塵埃遍布的攤點或那些高挑清瘦的婦女頭頂拿過一包“Sachet”,用牙齒撕開,仰頭吸吮一空,袋子隨手一扔?!癝achet”是種150ml的塑料袋裝水,盡管有股怪膠味,卻仍是這個至少一半人口喝不上干凈水的國度重要的飲用補給,至于因此而來的大量垃圾——“垃圾”這個詞以及對這詞的關注是如此的毫無意義。

    在這里,垃圾就是日常生活環(huán)境孩子在垃圾里搜索、游戲,動物在垃圾里覓食、休憩,漁人在垃圾河里下網(wǎng)、打撈……私人領地如此,公共區(qū)域如此,鄉(xiāng)下如此,城里如此。市郊某個人潮洶涌的露天集市,上百個攤點朝圣般密密麻麻沿巨大的垃圾山而布。四處翻飛的塑片與霉味熏天的塵埃中,人們神色自如地行走、吃喝、交易,漫不經(jīng)心地將散落在地的香蕉片或烤魚從容不迫撿起,或者連撿都不用,只將食物周邊的垃圾用手撥開。沒人因此就嫌棄,賣的人不會,買的人也不會。

    馬里巴馬科街頭

    就連果蔬也成長于垃圾。人們如果想種些什么,就在垃圾中放一把火,嗆人的濃煙隨風四下飄散。這些煙和跑在大街的來自發(fā)達國家的報廢車的尾氣,使得天空永遠灰蒙。

    但人們顧不了這些。他們背著不知為何咳喘不停的孩子,拿著鋤頭和水壺,在焚燒之地與因垃圾填塞而再也無法流動的骯臟河道來回往返。一段時間后,一片片清麗枝葉與新鮮果實便出現(xiàn)在垃圾圈中,如此超現(xiàn)實,仿若海市蜃樓。

    路口這邊是另一個世界。

    僅幾十米距離,時間便驟然慢下,空間也仿佛被一堵神秘的透明之墻分隔:絡繹不絕的喧囂一下轉入安靜空曠。橫七豎八的水泥障礙物后,二十四小時輪值的黑人士兵目光警醒、肩挎機槍。

    一扇毫不起眼的小鐵門外,終日坐著位看起來無所事事的健壯男人,他是那幢從外面看幾乎不存在的客棧的第一道門的門衛(wèi)——只有經(jīng)過他,里面另一位終日手捧一個小收音機的健壯男人,才會在另一堵墻后按下某個鍵,打開第二道門。

    這間坐落于各使館之間、名為“沉睡駱駝”的客棧戒備森嚴,設施卻相當簡陋,幾間普通客房只有幾樣東西:瓦數(shù)很低的白熾燈管、床、蚊帳、電風扇。

    一天中大部分時間,客棧是安靜的。幾位身材苗條、神情謙卑的年輕姑娘輕手輕腳地打掃,她們跪在斑駁的水泥地,盡職盡責地用濕布抹擦。她們頭頂大盆,步伐穩(wěn)當?shù)卦竭^院子——大盆里裝滿糧食或者經(jīng)過手洗的干凈床品。兩三個男人坐在前臺,主要職責仿佛就是低頭專注于手機,偶爾抬頭回答客人的問題,三只白兔在沙地蹦蹦跳跳,不停咀嚼芒果樹下的落葉。

    然而一到飯點,客棧便驟然熱鬧:兩扇門不斷開合,一個又一個衣冠楚楚的Toubab魚貫而入。隨之,爵士樂、香檳、咖啡、甜點……各就各位。雖然這里的食物比外面的要貴十幾甚至幾十倍,但沒關系,至少它安全、干凈,更重要的是——這一方小小天地使那些客人感到自己并未被徹底拋出“文明世界”,并未與自己的舊有秩序和生活決裂,就像那座只收白人或富裕黑人孩子的“國際幼兒園”,安全堅固的高墻下,孩子們得以順利掠過墻外隨處可見的困窘匱乏,與他們父母設計下的美好未來無縫對接。

    馬里鄉(xiāng)間集市

    除了多人間——三位來自不同國家的背包客從不點餐。他們每天跨過路口,在涼爽超市買些水和面包,在塵埃飄飛的小攤買份千篇一律的魚汁米飯或fufu——一種用木薯搗成的主食。他們身穿因頻繁漂洗而單薄不堪的衣裳和即將壽終正寢的人字拖,只打那種一次會足足塞進八個人的共享的士。他們有時甚至連手紙也不帶,就如當?shù)厝税憔偷靥徇^一把凈身壺,微皺眉頭走進臭氣四溢的公廁。

    盡管如此,他們仍是Toubab,仍如發(fā)光體般吸引著眾多黑眼睛的灼人注視。

    餐后的客棧重歸安靜。

    “芬蒂”修長的身影在院落輕盈來回晃動。誰都不得不承認這位黑人姑娘的美麗,誰也都看得出那雙美麗的黑眼睛里,滿盛的愛之渴慕:那位年輕英俊、舉止謙恭的美國小伙已住下一個多月了,更重要的是——圣誕前夕,他送了一份禮物給她。哪怕收到禮物的并不止她一人,卻足以把姑娘的夢照得更亮。

    客棧是芬蒂或說是所有在此類地方工作的姑娘的幸運之地:工作量輕、收入穩(wěn)定、工作對象有禮溫和,并且還能擁有綺麗夢想——有朝一日遠走高飛。哪怕夢想的成真率也許只有萬分之一,甚至不到。可,萬一,萬一成真了呢?

    就像另一座城那間簡陋廉價的小旅館,那些因部族紛爭而不得不一路南遷、除了青春一無所有的姑娘。她們懷揣滿溢卻幾乎注定只能落空的期望,不顧一切拋開白日矜持,在沉沉夜色中捂著頭巾一遍遍輕叩白人的門。不同的夜晚,不同的姑娘,相同的敲擊與期待。盡管回應她們的永遠是深深沉寂,但敲門聲從未間斷——萬一,萬一門開了呢?為著這彩沫般絢麗而空洞的萬一,失望便總能再轉換成希望。

    不僅姑娘,包括她們的親人?!拔矣腥齻€女兒,你想拿誰就拿吧?!蹦俏徽埲恕澳谩弊咦约号畠旱闹心昴腥耍f話時正坐在一個大鋁盆面前。盆里的水烏黑發(fā)臭,因為至少已洗了五十雙舊鞋。這就是他的工作和收入來源將收購來的舊鞋洗刷干凈,再以比收購稍高點兒的價格出售。

    雖然男人語氣戲謔,眼里的無奈和期望卻真實不虛:生活的荒原一望無際,女兒們所謂的未來也只是重復父輩的荒涼。因此,哪怕那個白人只是偶然經(jīng)過,他仍是叫住了他——推薦商品的同時推薦女兒。

    白人誰也沒拿。他只是在那堆仍散發(fā)著塑臭味的濕漉漉的鞋中,挑了一雙穿在腳上。

    “很多東西其實沒變,‘殖民不過是換了個說法?!币磺K了,美國小伙放下吉他。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除了兩位背包客舍友,別人不可能聽見。

    小伙到巴馬科是為了收集和學習當?shù)孛耖g音樂。在美國的家中,他曾看過不少馬里音樂的精彩紀錄。于是他抵達,買下一輛摩托,載著對音樂的熱烈夢想,成為川流不息的摩托大軍一員。他當然有所收獲,但收獲更多的,是無盡炎熱、骯臟、一覽無余的生存困窘,是人們有所求的討好以及求而不得的失望。

    中國旅人翻了一頁《荒原狼》。

    赫爾曼·黑塞曾到印度旅行,在這位傾心于東方哲學文化的作家的想象中,那個呈涌出眾多智慧的文明古國應當富足美好、遍地都是神圣瑜伽士和開悟的古魯(上師)。當終于身I臨其境,次大陸魚龍混雜的殖民生活卻令他震驚不已到處充斥著歧視、貧窮、骯臟,不計其數(shù)的人像流浪狗一樣一無所有、毫無尊嚴……最后,染疾的作家失望而歸。

    寬闊的尼日爾河靜靜流淌。

    大橋之上,兩個汗流浹背、面紅耳赤的“富裕的旅行者”大步流星。他們不是音樂家,他們一心想到西非最古老的地方,比如自西元六世紀便進行跨越撒哈拉的黃金、鹽和奴隸貿易的古城杰內,或是特勒姆人和特洛伊人居住過的邦賈加拉懸崖。然而當?shù)诌_,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國家除了巴馬科和周邊的兩座小城外哪兒也去不了——早在2012年,那些“被神遺棄的人”[圖阿雷格人(法語Tuareg)是一支分布于撒哈拉沙漠周邊地帶的游牧民族,有學者認為,Tuareg可能起源于貝都因語發(fā)音,意指“被神遺棄的人”。2012年1月,圖瓦雷克人在激進分子的幫助下發(fā)動武裝叛亂,馬里北部沖突開始。]就用充滿仇恨的機槍和火藥,將無數(shù)古跡夷為平地。

    他們走下橋頭,轉入集市——不計其數(shù)的狹窄小巷堆滿不計其數(shù)的“中國制造”。他們如同跨欄運動員般不斷跨越各種障礙:貨物或人的身體。人們紛紛轉頭,凝神而視——他們的乍然出現(xiàn)就像兩顆意外滾落于煤堆的白石。一位頭頂炸香蕉的婦女大步邁到面前,從容不迫堵在狹窄過道——強烈的陽光下,浸滿油漬的蕉片宛若金冠。

    終于,旅客伸手拿了一包,同時遞過二百西法。婦女雙手一攤,表示沒有零錢,然后示意——再買一包。旅客搖頭,將蕉片遞回,婦女圓眼一瞪,迅速從裙里摸出一百西法——交易成功。

    “嘿,白人請帶我到歐洲!嘿,白人請帶我離開這里!”

    一個青年突然扯下耳機,調頭追趕擦肩而過的旅客。他大眼圓睜,寬扁的鼻翼不斷翕動——他急切得差點跌倒。他一再重復著同樣的話,甩掛在胸前的耳塞傳出“鮑·馬利”的清晰樂聲。

    人們只想離開。不顧一切。仿佛“歐洲”二宇就是天堂的光芒,就能抹亮所有灰暗命運。

    幾分鐘后,青年終于停下。他沮喪的表情仿佛只差一點就趕上飛機的遲到乘客,只能眼睜睜看著錯過的飛翔漸高漸遠。

    科特迪瓦垃圾山邊的集市

    科特迪瓦:象牙海岸

    蓋離境章的地方是三間平房:一間辦公、一間住人、一間堆放農(nóng)具和糧食。

    三位士兵懶散地坐在樹下,慢吞吞吃著塑料盤里的簡餐,幾只雞在泥地來回走動,啄盯灑落的飯粒和面包屑。

    三十米開外,七個孩子靜靜站立,神色虔誠專注,仿佛在等什么重大的事情發(fā)生。旅人經(jīng)過——那張罕見的亞洲面孔使孩子分了一下心:一陣短暫的交頭接耳,很快,一切重歸安靜。

    一輛摩托駛過?!巴O?!”一位士兵站起大喊。摩托稍減一下速,但馬上又加速前進?!巴O峦O?!”士兵連連大喊,同時朝前小跑——他用力吹響了胸前的哨子。但沒用,摩托繼續(xù)行駛并很快消失在滾滾塵埃中。士兵悻悻返回,從其言行來看,他的沮喪似乎并非由于沒能及時對車輛進行邊檢,而是對方竟無視他的存在。他重重坐下,用力撕下一片面包,咀嚼響亮。

    “一千西法?!蹦俏灰殉院玫男€子拿著旅人的護照,抹抹嘴說。他是蓋章員。

    “有合法簽證為什么還要交錢7,旅人神色沉靜,語氣溫和。這并不意外。比如坐車,她的車費報價永遠要比當?shù)厝烁?,隨車行李永遠被要求交更多錢?!癟oubab,二千西法對你什么都不是!”當她討價還價,司機便會不快地大聲抱怨。

    一千西法僅為人民幣十元。但這不只是錢的問題。

    小個子猶豫了,他支支吾吾,然后說要請示長官。

    長官是個高大男人。他進屋,放下肩頭的木薯,拍拍軍裝,開始翻閱護照.每翻一頁,他就抬頭看一眼旅人。終于,他翻到了自己國家的章印。他停了一下,神情若有所思:也許從那一頁又一頁形形色色的國際章印,他明白,面前的女人是見過點世面的。

    長官用當?shù)卣Z言對小個子說了些什么。他不再理會旅人,而是進屋抓了一把糧食撒到那窩小雞面前,提起水壺將手洗凈,開始狼吞虎咽。

    七個孩子仍在。從始到終,他們都保持著同樣距離,從始至終,他們望向這邊的目光警覺又專注,包括那個最小的——他(她)看上去最多三歲。

    過了一會,小個子從辦公室出來——護照上蓋了離境章。分文不取。

    長官終于吃飽。他用毛巾抹抹嘴角,大手一揮——安靜的孩子驟然行動:整齊迅捷、無聲無息,如同訓練有素的隊伍,激昂中暗攜著某種有序的克制。

    然后,在離餐桌五米外,他們站住了——除了兩個大些的仍在行動——他們熟練地將剩在盤里的所有東西:半截法棍、半碗湯汁、小半碗豆飯——滴水不漏地掃進罐子。之后,大孩子謙恭退下,一行人歡天喜地地離開了。

    孩子們來自身后的村莊。

    他們每天都來,每天都耐心守候同樣的重大事件,就像在灌木中半隱半現(xiàn)、等待頂級掠食者進餐的弱勢動物——當掠食者吃飽喝足,他們自會以和平安全的方式得到殘羹剩飯。

    時間在此沒有意義。

    沒人在乎流逝,沒人在乎效率。在這里,所有工作都被無限拖延并切割得零零碎碎。

    一個瘦男人坐在車上,拉著一截麻繩——繩子另一頭拴在空空如也的右前視鏡架。當有人上車,男人就松開手,當人坐下,他就把麻繩系在面前的小鐵桿——這應當是世上最簡陋的“車門”。不多久便已客滿,但人們仍是又等了一小時或者更久,然而沒人催促、沒人發(fā)問,甚至沒人不滿。

    等待的時光里,人們不斷上下,每一次,瘦男人都將繩子重新打結,又總被人毫不費力地拉開。他并沒有就此放棄,而是盡職盡責地繼續(xù)著這份徒勞,同時盡力保持那被漫天塵埃浸成黃色的白帽子的整潔——他身后坐著位罕見的Toubab。

    一位年輕母親將沉甸甸的乳房塞回衣服,開始為睡著的孩子編頭發(fā)。孩子的頭發(fā)又短又細,母親耐心地一小簇一小簇分扎。沉睡的嬰孩將在一覺之后,通過那塊沒有邊框的小玻璃,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新模樣:幾十簇頭發(fā)系滿了色彩鮮艷的塑料珠片——也許那是她生而為人對“女性”的首次認知。

    科特迪瓦集市

    在非洲,在永恒的陽光下,人們的頭發(fā)如生長緩慢的作物,細而脆弱,當?shù)揭欢ㄩL度——通常不超過十五厘米,它們就自行脫落重新生長。那些迎面走來的孩子,若哪位小姑娘的母親沒在她頭上花工夫,那么便只能從著裝,或是青春期的微妙凸隆去判斷其性別。

    留不了長發(fā)沒關系,只需這幾樣東西:一把木梳、一個裝著棕桐油和某種黏性物質的罐子、一堆假發(fā)——一個“baba”店就可隨時隨地開張。大樹下、河岸邊、飯館前……女人如同彩色鸚鵡般三五成群、席地而坐。幾小時后,她們滿意地頂著各式各樣奇異夸張的發(fā)型,出現(xiàn)在沙塵滾滾的小路、擁擠小巴,或是心上人的摩托后座。

    Baba店多如牛毛,可人們從不必擔心失業(yè):再沒有比發(fā)型更重要的了。沒人會不愿意將時間花在弄頭發(fā)上,沒人不認為這是件理所當然且值得全心投入的事。就算錢不夠,買不了假發(fā),人們也仍想方設法與眾不同:銀飾、彩繩、貝殼、塑片,或干脆就用鐵絲,讓頭顱如刺簇分明的海膽。

    大地炎熱干燥,荒原一望無盡,而發(fā)型是美與豐裕。因著這隆重裝飾,她們有了女皇般的自信,因著這隆重裝飾,生活的平凡灰暗便有了不凡燦爛——天馬行空的發(fā)型創(chuàng)造能掠過現(xiàn)實中隨處可見的局限困窘而抵達自由之境——在這里,你永遠都不會走投無路,永遠都能遠走高飛。甚至你可以想象自己坐在阿比讓那不可思議的高達三十層的“象牙賓館”。是的,阿比讓!是的,那被譽為“西非小巴黎”的大城市!沒人不知道、沒人不向往、沒人不相信——那里有一切!哪怕人們甚至不曾看過它的任何圖片。只需相信就夠了。在窘迫之處、骯臟之處,在大而深的黑瞳孔里。就像相信佇立在村落中央的教堂或清真寺,人們?yōu)槿f有之神奉上珍貴的一切,然后以破敗房屋和襤褸衣裳眾星拱月、望穿秋水。

    車以極慢的速度行駛。

    從馬里到科特迪瓦有兩條路可行,一條四百公里,另一條“捷徑”,一百零五公里。但這“捷”僅僅體現(xiàn)在地圖上,它的真實情況是:人們必須在那條遍布深坑的可怕道路承受十小時顛簸。但又如何,生活就是炎熱、塵埃、等待。人們接受這一切自然如呼吸。真正有關系的只有一點不需另外花錢進城搭快車。那趟快車,時速約為四十公里。

    與虛設的車門一樣,一根長約二十米、拴著幾個塑料袋的麻繩便是將馬里與科特迪瓦一分為二的“國界”。一位身著黑袍的中年婦女坐在樹下,看著“國界之外”的重要財產(chǎn)——幾只山羊。這種西非最常見的家畜,擁有著貧瘠之地最富足的自由,它們出現(xiàn)在任何地方:車站、大街、旅店、商鋪……甚至肆意來回于國與國之間。

    大樹對面有個棕葉棚,棚下放置著一頂中國制造的蚊帳篷。此類便宜卻能有效將蚊蟲隔絕在外的帳篷極受歡迎,在一些集市,它們如圣潔花帶般在漂滿垃圾的溝渠邊無盡延展。

    一個男人懶洋洋站起,漫不經(jīng)心朝車內掃視——直至看到頭纏圍巾的旅人——裸露在外的淺色手臂出賣了她。他臉色一下嚴肅起來。

    于是另一個男人懶洋洋地從帳篷爬出。他伸了個懶腰,坐在一張用石頭充當一只凳腳的三腳木椅,慢吞吞地系那雙看上去質地優(yōu)良的高幫軍靴。他的軍裝相當整潔,一把手槍掛在系得很緊的鐙亮皮帶上。他有著種極不尋常的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飽滿。他撿起一根枯枝,邊走邊在掌心輕擊,就像電影中那些拿著隨時可能進行可怕抽打的皮鞭的征服者。

    “護照?!彼f,同時用樹枝指著旅人,倨傲的神情如同使喚卑微下人。

    “你,應當把這東西送我。”他又說,樹枝一下下戳向對方背包。那“東西”指的是卷掛在外的泡沫睡墊。

    一陣熱風吹過。一塊光禿木板從半敞的帳篷露出。

    “到那里坐下,等著?!彼抗饩季迹敛凰尚浮敝疗v的旅人走到那張三腳凳,聽話地坐下。

    接著他踱到一個年輕小伙面前,以同樣方式指著那顆盡量壓低的腦袋。年輕人洗耳恭聽,神情充滿無奈的順從——長官要求征用他心愛的摩托。雖然只征用一兩小時,卻仍可能出現(xiàn)意外:半小時前,他好友的摩托就因銳利山石而爆掉一個胎,盡管他們是修理好手,盡管在這里,所有男孩從會走路起就開始與各種零件打交道:那些已不允許在發(fā)達國家行駛的報廢車,源源不斷出口到總能變廢為寶的“第三世界”,在這個世界,孩子最容易得到也是主要的玩具便是塑料、輪胎、鏈條。

    人們拿到廢車,無師自通地在村頭空地一輛輛開膛破肚,一樣樣揀選、重組、翻修。重新奔跑在滾滾塵埃中的車,擁有三五種不同質地和顏色的外殼是常見之事,一些甚至仍掛著誰也看不懂的德文或俄文牌子。

    修理不是問題,問題是——得向誰買個舊輪胎。何況,誰知道明天長官還會不會征用,會不會找理由罰款——就像鄰村那個搭了兩位乘客的倒霉蛋。而之前,別說兩個,就是搭五個也沒人理會——如果乘客不是Toubab的話。幸而最終白人主動墊付了罰款的一半。

    這就是生活。抱怨無濟于事。人們早已學會如何順命而在、而為。在這地廣人稀的窮鄉(xiāng)僻壤,這毫無威懾力的國界,穿著皮靴踱來踱去的軍官就是說一不二的律令,他手中那截枯枝,就是指點江山的最高權杖。

    又一陣熱風吹過。

    兩個苗條身影從塵埃里顯現(xiàn),款款行來。經(jīng)過旅人時,她們停下,好奇地打量,然后掩嘴輕笑著離開。長官也笑了——他笑著用樹枝朝一位姑娘的翹臀輕輕虛點一下。

    車上,瘦男人再次將麻繩系緊。

    科特迪瓦北部民居

    可可林一望無際。

    旅人吐出一口氣,收回目光。她輕拍大腿,努力弓下身——腳下的兩只雞已被不斷填塞的行李擠得幾乎變形?,F(xiàn)在好了,車終于停下,她終于可以試著為它們挪出點位置。

    說時遲那時快,鄰座包白頭巾的女人突然搶先伸手——她粗暴地從雞翅膀扯下兩根長羽毛??蓱z的動物本能撲騰,雙翅卻被牢牢卡在貨物間??吹铰萌梭@詫的樣子,白頭巾咧嘴一笑,開始用羽毛桿剔牙。

    兩只山羊從車頂卸下。它們徒勞地驚慌掙扎,最終仍不得不屈從于人類的力量。旅人最后下車——她必須等她們:一位婦女與她的三個孩子先騰出空間。她們已在凹凸不平的狹小兩座擠了整整五小時。

    “嘿,Toubab!”一個聲音響起,隨之旅人感到腦皮一緊:一條修長黑臂從天而降——正在撫弄她的頭發(fā)。那舉動直接、魯莽,還有意使了使勁——看揪住的長發(fā)是不是真的。

    “嘿,Amehibo!”旅人喝道。她已厭倦了一路上被不斷強加的“白人”身份。開始時,她總是笑笑,漸漸的,她不再回應,只一言不發(fā)埋頭走路?,F(xiàn)在,當頭發(fā)被人揪住——哪-怕對方并無惡意,她終于予以回擊——“Amehibo”的意思是——黑人。

    聽到喝聲,對方愣一下,收回手臂,隨即哈哈大笑。那是位年輕母親,甚至也許還未成年,十小時的舟車之勞對她仿佛什么影響也沒有。她頭頂一個四方木箱——里面魚干的腥氣隨風相送。腰間的嬰孩仍在沉睡(非洲婦女常把孩子綁在腰部,哺乳時就把孩子旋到面前)。

    樹下的幾個男人也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圍上來:“女士,請付三千西法?!?/p>

    “噢,為什么?”

    “只要進入我們的地方,就得交費?!?/p>

    “因為我的皮膚不夠黑?”

    對方?jīng)]有回答。他們站在面前,態(tài)度并不強硬,但也毫無放行之意。

    她是為“牙山”而來——據(jù)說此山出產(chǎn)高品質咖啡??铺氐贤呖Х犬a(chǎn)量居世界前三(前二為巴西和哥倫比亞),可可則居世界第一,然而一個多月來,她卻從沒喝過一口香濃咖啡,從沒吃過一塊巧克力——一如這個國家的大多民眾。人們喝的永遠是混著大量糖粉的寡淡速溶,而巧克力,比如著名的國產(chǎn)品牌“金之樹”,只出現(xiàn)在阿比讓令人望而卻步的昂貴超市里。

    冷戰(zhàn)時期的科特迪瓦曾是西非最繁榮之地,經(jīng)濟作物出口曾占整個法屬西非的百分之四十。利比里亞、布基納法索、幾內亞等鄰國的穆斯林勞工源源不斷涌來,并最終占據(jù)主要信奉基督教的科特迪瓦總人口的百分之二十,然好景不長,1980年代中期之后,內戰(zhàn)和腐敗使得“科特迪瓦奇跡”成為昨日輝煌。

    正午的陽光使人很容易就將這座簡樸村莊了然于心低矮的泥屋、一棵大芒果樹下,幾位婦女正用長杵奮力搗壓木著,兩只瘦削而奶頭鼓脹的母狗,膽怯地尾隨任何一個出現(xiàn)的人,期待能得到些吃的以為孩子補充奶水……不時有山民走下坡地,他們頭頂糧食、腰佩大刀、沉默而羞澀。一位帶著四個孩子的母親,走著走著突然放慢速度——一只食指粗的死蝎子橫呈路間。在這里,幾乎所有人都赤足,包括差點踩到蝎子的孩子。

    村里有個小賣部——店主至少花了十分鐘才從堆滿東西的冰箱底翻出一瓶可樂。那是可樂中最便宜的一種,玻璃瓶身渾濁不清,斑斑銹跡布滿瓶口,產(chǎn)地和日期更是一無所有。

    孩子們(包括店主的兩個兒子)像一群滾動的小煤球般緊跟不舍——異鄉(xiāng)人手中那瓶橫掃世界的飲品,就是最引人入勝的童話。一位大約六、七歲的男孩,近得幾乎貼到身上——旅人每喝一口他就隨之咽一下口水。

    “也許該結束旅行了……”不久前的一個下午,一個德國人疲憊地說。他是她此行遇見的唯一背包客。多年來,他在世界各地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不停地遭遇——他甚至遭遇過兩次搶劫。但他依然走著,直至西非、直至那個車站、直至——將剩飯交給又一個饑不擇食的流浪漢。

    “我感到累了……”他推推近視鏡架,神情低落。

    這是片令人疲憊的大地。

    男人們重回到樹下。他們大聲交談,漫不經(jīng)心,但她知道:只要一站起,他們就會馬上再圍過來。

    她抹了一把汗,伸出手——空空如也——板凳上還剩的小半瓶可樂不見了。再一轉頭——十幾米外的一堆泥磚下,貼得最近的那個男孩正旗幟般高舉著消失的冷飲。面對身邊迫切的小伙伴,滿頭大汗的他就像正在慎重考慮如何分配戰(zhàn)利品的驕傲酋長。

    首選幸運兒是他的弟弟——他像交遞圣物般將飲料放到小男孩手上,然后下一個,再下一個……他們小心翼翼傳接,意猶未盡地舔著嘴唇——哪-怕最后的只能喝上幾滴。當他們終于放下瓶子,天真的眼充滿了令人痛苦的喜悅。

    她還是上山了。

    雙方各讓了一步二千西法。

    收獲季已過去。林子里只剩少許可可,一些仍在由青轉黃的晚熟階段,一些則早已敗壞、爬滿蛀蟲。

    她幸運地找到兩個色澤金黃、完好無損的可可。

    那是她首次品嘗巧克力的新鮮原料——味道很像山竹。只是核又大又多,幾乎沒有果肉。人類真不可思議.從這樣一個奇怪果實到風靡世界的甜食,得經(jīng)歷多少的試驗和工序。為了擁有這些遙遠的新鮮之物,人類不惜一切.用船、用謊言、用槍炮、用血淚……

    生活在一望無際的可可林的孩子,從沒見過巧克力。一瓶可樂,便是他們對摩登大世界一次足以自豪的成功抵達。

    當然,隨著Toubab的出現(xiàn),這樣的抵達也許越來越容易,他們也許終將知道:這片祖輩賴以生存的密林,它們的果實最終是以怎樣一種方式羅列于異國他鄉(xiāng)的漂亮貨架。

    加納戰(zhàn)士之王

    那些金子是黑色的。

    那些金子市價僅值兩瓶朗姆酒或五發(fā)子彈,但數(shù)量眾大,且還會誕下小黑金。

    那些金子曾如深深埋在幾內亞灣的寶藏,如漫步叢林的古老象群,在炎熱卻豐裕的西非大地祖祖輩輩,素面朝天。

    他們腰佩砍刀,赤足穿行于常有蛇蝎出沒的叢林,頭頂沉重的飯蕉和木著:他們劃著獨木舟,從慷慨的海洋捕撈仿佛取之不盡的魚蝦:他們用泥和棕櫚筑起圓頂小屋,在參天大樹下開辟出吉祥如意的祈禱和議會場所……永恒的陽光下,他們的肌膚如下墜的芭蕉花,深沉、黝黯、生機勃勃。

    直至那些高鼻深目、皮膚雪白的“探險家”出現(xiàn)。

    那些人,操著陌生語言,駕著精良大船,如不祥風暴從天而降。他們將那些罕見之物:鏡子、酒、香腸等抬進酋長和權貴們家中,然后騎上驢子跋山涉水.他們手頭的紙張不斷疊加,上面的框線不斷明晰、強化.他們站在黑人先祖站過的地方,極目四望,喜出望外。

    一段時間后,一些人離去。再一段時間,離去的又回來——他們帶來更多船只、更多工具以及更特別的禮物槍支彈藥。

    “探險家”無與倫比的野心、當?shù)貦噘F深如淵洞的貪婪——寧靜的幾內亞灣被一點點撕開。蟲噬般的掘痕在廣衰大地一天天擴大、延展,最終如巨型傷口。不斷有驢馬因過度疲累倒地不起,而在叢林生活了千萬年的生靈——非洲象,當它們憤怒而驚慌地另辟道路,卻發(fā)現(xiàn)竟已無路可退到處泥漿飛濺、火光灼灼,到處是可-怕陷阱和刺鼻硝煙……大象一頭接一頭轟然倒下,淘金者被泥水泡得發(fā)白腫脹的雙手日以繼夜——終于,大洋另一端,那個名叫葡萄牙的王國,一躍成為歐洲首富。

    裂開口子的幾內亞灣香氣襲人。很快,操著形形色色不同語言的“探險家”乘著掛有不同旗幟的大船聞風駛來:西班牙、荷蘭、丹麥、法國、英國……相應的,海灣之畔,碼頭和城堡越來越多。不斷運出的象牙和黃金壓得大船只能緩慢航行,但這還不夠,他們還想要更多,更多更多——哪-怕早在登陸“黃金海岸”前,這些精明而冷酷的陌生人就已摸清許多其他地方并成功地開辟了大量種植園:北美的煙草和棉花種植園、印度的茶種植園、加勒比海的甘蔗種植園……一望無際的經(jīng)濟作物近乎完美地茁壯生長,美中不足的是,盡管貧窮的白人契約工勤勞且守信,但利用價值非常有限他們根本無法適應酷熱環(huán)境,對熱帶疾病毫無抵抗力,而當還清種植園主或勞務公司墊付的旅費,契約工便可自由生活甚至還能買下土地。

    印第安人呢?“探險家”當然也試過,但那些穿行莽莽叢林如履平地的土著是如此不羈暴烈,他們自己部落間的紛爭殺戮從未停歇,他們的血里根本沒有馴服和奴役的位置,加之美洲大陸長期與世隔絕,當外來者入侵,敏感的土著就像遭遇瘧疾的白人,很快便被各種外來病毒(如天花、麻疹)感染以至大量死亡。

    黑人不同。他們體壯力大,對熱帶疾病天生具有很強的免疫力,更重要的是——早在阿拉伯帝國時期,強悍的征服者就已抵達非洲腹地并進行跨越撒哈拉的黃金、鹽和奴隸貿易。

    就這樣,除了燦亮黃金,那些來自“地平線之外的淺膚色”——“Oburoni”,還探測到某種毫不起眼卻潛力無窮的寶藏:一具又一具吃苦耐勞的黝黑軀體。就在眼前,成群結隊,舉手可得。他們所需做的,就是重啟奴隸制,激活奴隸交易市場。

    “Oburoni”出自黃金海岸古老的阿坎語(Akan),殖民時代,這種對外來者的叫法專指“白色”(白人)。

    由于害怕疾病和反抗,殖民者鮮少深入非洲內陸,因此需要那些有“口岸出入控制權”的當?shù)貦噘F愉快合作。這并不難,他們有的是經(jīng)驗:“蜜糖+大炮”幾乎能打開所有的門——就連一向拒絕參與販奴的貝寧王國,在巨大私利的誘惑下,也曾令人喜出望外地主動參與交易。

    非洲大地自此成為里應外合的黑色狩獵場。無論何時何地,無論是在地里勞作、趕著牛羊回家或是飯才吃到一半,人們都可能被誘騙、突襲、綁架……成千上萬不幸的人(包括各種戰(zhàn)俘)被鉻上永恒的屈辱印記,貨物般強塞進插翅難飛的地牢,直至歐洲大船抵達——奴隸販子用槍支和消費品交換大批奴隸,然后橫渡大西洋駛往美洲,再在美洲用奴隸換取殖民地的原料和各種財富,運回歐洲。

    雖然這樣的三角航程非常漫長,但一次出航便可完成幾筆利潤極大的買賣,至于奴隸的生活——他們是沒有生活的。他們只是會呼吸的工具,是一摞摞毫無希望、只配與黑暗和污穢為伍的低等物種——他們的價值就在于他們的無價值。

    加納規(guī)模最大、最臭名昭著的奴隸堡——海岸角奴隸堡,一個不足一百平米的地牢關押的奴隸競高達一千名!一具具痛苦軀體被迫如“湯匙”般長時間彎曲,地牢之上,則是殖民者寬敞奢華的辦公場所、起居室,以及神圣教堂。這些“黑色工具”甚至無需維修,壞了就直接扔掉——1874年,“戎號”販奴船一次就把一百多名病奴拋入大?;罨钛退?。

    暗無天日的跨大西洋奴隸貿易一直延續(xù)了四百年,甚至連鯊魚都已習慣了那些充滿血腥的船只,一路尾隨。無數(shù)尸骸被滾滾波濤漂白,活下來的則分散于陌生國家和大洲,繼續(xù)承受并不見得比死亡更幸運的奴役。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原本的生活方式被放棄,母語被外語取代,故土成為他鄉(xiāng)——如今生活在美洲與加勒比海地區(qū)的大量非洲后裔,便是那段漫長黑歷史之遺產(chǎn)。

    “這個是奧巴馬送的?!背潜は驅e起一個鑲有松果的花環(huán)。游客紛紛舉起相機。

    海岸角——這座先后被葡萄牙、荷蘭、瑞典、英國殖民過的并無驚艷景色的城市,由于其奴隸堡規(guī)格龐大、堅固殘酷,成為加納旅游熱點。

    “這是特朗普夫人送的?!毕驅e起另一個十字花環(huán),游客又紛紛舉起相機。

    那是整個城堡唯一能夠視物的牢房——高而厚的石墻上方鑿有個約莫一平米的洞。曾經(jīng)的看守就從那里觀測并傳達信息,有時則是仁慈的神父,用滿含同情的語言讓奴隸相信——強大的征服者就是神選之子,因此奴隸唯一該做和能做的,就是對神子的無條件服從——只有那樣,他們那受詛咒的悲慘命運和下賤膚色才能得到上帝垂憐,得到救贖。

    幾十個花環(huán)隨意堆在地面,它們大多出自前來“尋根”的他國非洲后裔,若不是向導特別指出,從美國總統(tǒng)府發(fā)出的兩個花環(huán)絕不會脫穎而出。

    美國的非洲后裔高達四千多萬。

    “Hall0 10buroni!”一個清亮聲音傳來——城堡下方的淺水里,一個小男孩高昂著頭,不斷揮手。

    看得出他很高興自己能引起游客注意——那位戴著闊邊草帽的金發(fā)女郎正微笑地舉起相機。男孩一手叉腰,一手高舉“沖浪板”——一塊小木板,神情自豪。

    城堡那么高,碉堡之間厚墻相連,幾十臺銹跡斑斑的大炮對著一無望盡的蔚藍,巍然的壁壘四周,幾百艘色彩斑斕的漁船泊在沙地——它們仍是傳統(tǒng)的手工斧鑿獨木船。不計其數(shù)由泥巴、鐵皮、塑料板等圍成的民居補丁般沿城堡而布。

    加納海岸角奴隸堡

    兩艘漁船歸航。

    陷在各種事物陰影中的人們傾刻涌現(xiàn)。男人赤著上身,列隊合力拖拉纖繩,皮膚黑緞般閃閃發(fā)亮。婦女熟練地為海產(chǎn)分門別類:值錢的,比如大魷魚、大海蟹就丟進盆里,數(shù)眾且價廉的則直接堆于沙地,以“捧”為單位出售。

    一條剛被割掉魚翅的小鯊魚在漂滿垃圾的骯臟海岸奄奄一息——它的魚翅將被寫上編號,置于某間貧民屋頂,待干透后,與其他魚翅一起出售給那些奇怪的中國收購者。

    一只重達上百公斤的大海龜,驚慌而徒勞地掙扎,但不到半小時便被斧頭大卸八塊。人們圍聚一堂,興奮地端著剛分到手的龜肉,向偶然途經(jīng)面目驚愕的游客回以冷冷一瞥。

    還有許多其他人:修船的、涂漆的,頭頂香蕉串和魚干的,以及在沙地搜索、撿拾一切可用之物的……步伐緩慢,神色淡然。

    人們在此出生、工作、死亡——城堡一直都在。但從來,它就只是在那里。就像那扇含義深刻的“不歸門”——當推開,幾位漁夫正靜物般坐在水泥階梯,一心不亂地編織。

    那是納涼的好地方。

    在此不需要方向。在此任何地方都是人與貨物,也任何地方都是道路。

    一個堆得幾米高的鞋攤下,經(jīng)過短暫的討價還價,兩位年輕人掏錢各買了一雙,隨后,他們不約而同做出同樣舉動——將人字拖腳夾處的多余塑邊扯掉,然后打磨卜個撿顆石子,另一個則用指甲——為了避免粗糙的流水線商品磨破趾間皮膚。

    鞋攤層出不窮,還有箱包、電器、服裝……一望無際、千篇一律。到處是令人不適的塑膠味。一些破舊的樓房陽臺,時裝模型密集羅列,高大、俊美、且清一色金發(fā)白膚,突兀地展示著終將落于黝黑皮膚的“時尚”。

    從同樣擺滿商品的天橋俯瞰,延綿不絕的石棉瓦頂落滿泡沫、破鞋、塑料袋以及各種腐爛有機物——屋頂之下,既是商鋪也是人家。幾乎只能側身而行的巨大擁擠中,人們神色自若地穿梭、張望、交易,心平氣和地解決司空見慣的瑕疵:給卡住的拉鏈上蠟或將松脫的亮片重新貼緊。沒人因此爭執(zhí),沒人認為這有什么問題。

    一幢被服裝和垃圾擋得幾乎看不見入口的“科技大樓”,二手電器堆積如山。陳舊從不是問題。作為世界最大的電子產(chǎn)品回收國,作為回收污染為一般國家三倍的“世界垃圾桶”,加納人早就熟知如何變廢為寶。自學成材的維修人員手持簡陋工具,法醫(yī)般專注地坐在塵煙滾滾的街頭,將來自講究環(huán)保的文明國度制造的億萬垃圾仔細分門別類、開膛破肚。偶爾,在各種紛亂的色彩中間,也會驚奇地夾著一兩個門庭若市的“專業(yè)維修公司”,雖然其規(guī)模也就一間十幾平米的昏暗小屋,但工作人員那印著中文的統(tǒng)一著裝卻一下將檔次和信服力提升不少。

    加納漁民

    集市一望無際。魚,一望無際。

    它們如卵石、入銀絮、如木屑……無所不在,仿佛所有大洋都被抽干,仿佛人間的糧倉就是魚倉。蒼蠅星星點點,驅趕是多此一舉,這些逐腥之物就跟無所不在的垃圾一樣,無需賦予任何意義和關注。

    賣魚人席地而坐。他們的手由于長期烘熏而鍍上透亮的金棕,餓了,他們就在熏成同樣色澤的魚堆中,找一條便宜小魚撕開。

    魚是食物,也是錢幣。碼頭巨大的集裝箱夜以繼日——成噸成噸的魚從此運出。不過,這些龐然大物跟小魚攤沒什么關系——依靠傳統(tǒng)漁船捕撈的海產(chǎn)根本無法滿足這些巨胃。滿足它們的是用各種方式成功注冊的“遠洋作業(yè)”外國拖網(wǎng)船。它們遍布西非海域,在遙遠而靜謐的深藍里布下可怕的天羅地網(wǎng),如毫不留情的龍卷風將一切所遇之物全盤吸卷再甩出。有數(shù)據(jù)顯示,一些非洲國家,如塞內加爾,其外國拖網(wǎng)船一周的捕魚量甚至相當于整個國家傳統(tǒng)漁船一年的捕魚量!

    “3塞地?!保?塞地~1.3元人民幣)一位中年婦女用牙齒撕開一袋“sachet”,仰頭吸吮一空,然后從地面捧起小魚。

    她一共捧了3捧——連同塵埃沙粒一起。收下錢后,她笑笑,又再抓了一小把遞給顧客。

    不知從何時起,這些比火柴大不了多少的小魚也有了市場,而以前,除非家里的魚醬用完了,人們才想起該去鄰居或朋友家討上幾捧。它們如此之多,以至毫無價值,人們也根本不在意它們輕易就從漁網(wǎng)逃脫——那時的網(wǎng)眼,遠沒有現(xiàn)在的密集細小。

    人們不會想得到,身邊的慷慨蔚藍不僅供養(yǎng)這方水土,還供養(yǎng)著遙遠的其他大洲。短短十多年,“魚粉廠”如雨后春筍開遍西非大地。自此,從沒當過主角、柳絮般紛紛揚揚的小魚開始被關注和需索,它們被成噸成噸磨成粉末,然后輸往歐美、俄羅斯、中國等地——用于喂養(yǎng)豬牛等供肉動物。

    一個擁有一套設備和二十個工人的小型魚粉廠,每天就可以處理200噸鮮魚。一噸魚粉成本約為100美元,市場行價則在1000至1500美元之間。

    貧瘠的西非,缺口大開的西非,垃圾遍地卻因各種寶藏而香氣襲人的西非。

    “金子”,再次華麗換身。

    仿佛所有的北方都更令人絕望。

    綠色急促褪去,稀疏的林間,巨大的白蟻巢如遠古池城般一座又一座,靜寂無聲、精雕細刻。陽光皮鞭般滾燙,強烈的光線下,一切事物都在發(fā)白、虛化,熱風吹過,塵埃中漸漸顯現(xiàn)的身影濃如深淵,同時刺眼如針芒。

    幾只雞從樹下走出,在路中間盯啄幾口,又迅速離開。一頭母牛在垃圾堆不斷舔嚼一個必是裝過食物的塑料袋,它眼睛天真,肚子圓滾——里面的孩子似乎隨時都可能降生于這塑料牛廄。一條墨綠色的骯臟小溝邊,一只山羊跪跌在地,不時發(fā)出無助嘶叫:幾分鐘前,它因闖入宅地而被一枚憤怒的石子擊中右膝。

    一個高瘦男人提著麻袋出現(xiàn)在一個小棚架,不一會兒,棚架便被五顏六色的衣裙圍得水泄不通。婦女們上身前傾,聲音此起彼伏,巨大的臀部在陽光下盡情展示著肯特布(kente,加納傳統(tǒng)特色織布)的鮮艷細節(jié)。

    約莫一小時,棚架空去,男人離開——那是整條街、也是整個小鎮(zhèn)唯一的肉鋪。

    一些人從泥墻下醒來,站起看看——小巴還在原地。也許得再等一小時,或者更久。沒人知道。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得在這荒僻之地等到滿座。人們伸個懶腰,將身體挪向因陽光而傾斜變化的陰影,重新躺下。

    眾多黝黑中,那個亞洲女人相當醒目。她滿臉通紅、發(fā)辮蓬亂,一雙人宇拖跟所有人一樣沾滿塵埃。她也等了很久。沒人明白為什么她不直接包輛車,她不可能沒錢——所有的“Oburoni”都不應該缺錢。

    若不是因為那些快被人類趕盡殺絕的龐然大物——大象,若不是因為這些千里迢迢跑來看大象的淺膚色,這條街也許永遠不會為外人所知。哪-怕他們僅是經(jīng)過,僅是偶爾搖下車窗,買瓶水或問個方向。他們停留的時間比流星還短。他們的目的地是幾十公里外的國家公園,在那里,游客甚至可以在用餐時見到大象是如何從容地從林間走出,將身體緩緩浸入水塘,直至只露出長鼻子和兩扇大耳。

    一位年輕的健壯男人從摩托車后座站起。

    他再也忍耐不住,雖然一身軍裝令他有些別扭。他向她走去,每邁一步,高幫軍靴都會因與眾不同的分量激起一陣微小塵霧。他的臉顯出難以掩飾的自豪——他是整條街穿戴最講究的,或者說,是身份最特殊的。

    她來自中國。真讓人吃驚。對他而言——也許對整個小鎮(zhèn)的人而言,中國就意味著“公司~工廠”,就意味著精明刻苦、腰纏萬貫。曾經(jīng),一個中國人帶著幾百萬到加納淘金,短短幾年,幾百萬便翻了幾十倍!之后不計其數(shù)的中國淘金者蜂擁而來。

    除了淘金,中國人還從事許多其他行業(yè):起房子、捕魚、開診所、伐木……以及,如某面土墻掛著的那塊紅布——感謝中國政府贈送五千臺有線電視!

    中國人無所不在,又仿佛永遠身著隱身衣,僅依沿自己的軌道和宇宙。你也許從不與中國人打交道,甚至從沒見過,但“made in”“china”卻必然充斥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斑@兒除了人與食物,所有都是中國制造”——這是許多年前,在黎巴嫩的貝魯特街頭,一個阿拉伯人說的話——他當時剛買下一部華為手機。

    這里也一樣。很多地方都一樣。

    她是他認識的第一個中國人,一個獨自旅行、令人困惑的十三億分之一。交談總體進行良好——除了最后,她婉言拒絕了他的約會邀請。

    他有點失望,但并不傷感。至少他跟外國人聊上了天——周圍所有目光都注視著他倆。生活如此乏味,小插曲聊勝于無。何況他那么年輕,只要國家公園還在,只要還有人想看大象和狒狒,那么就總還有機會,不管哪里,不管中國還是美國、歐洲還是亞洲。

    喇叭響了。他掏出手機,請求旅人一起合個影。

    那是張快樂的相片。

    湖面平靜如鏡。

    一個男人在水中央,靜靜漂漾。行經(jīng)之處,甚至漣漪也不曾激起,也看不到任何航行物,他一動不動,無依無憑,順水而來,如行于水面的圣子。

    一個男孩走進蘆葦叢,幾分鐘后,他樹葉般緩緩漂出,手中的漁網(wǎng)如銀絲傾落。

    又幾個身影出現(xiàn)??諘绲暮妫麄冃性屏魉?,啞琴般無聲無息。

    這是博蘇姆維湖,是死者靈魂告別人間并由地球母親帶往天堂的神圣之地。為了不驚擾靈魂,人們一直以一種古老而溫柔的方式捕魚——坐在一塊兩掌寬的厚木板上,雙足為漿。

    一段時間后,人們再次漂于水間,將銀絲束束收攏??犊氖ズ臎]讓人空手而歸,而人,也只拿取那世上最簡易的“漁船”所能承載。

    這樣的日子過了千百年。

    湖還是那湖,漁人也仍以同樣方式捕魚,但漸漸的,當人們上岸,卻發(fā)現(xiàn)又一叢蘆葦被削平,又一片淺洼被截斷、填塞。盡管站在干凈石板階梯、穿著得體的服務員態(tài)度溫和,但淤泥赤足和一身魚腥氣仍是令人尷尬,于是漁人調頭,尋找新的停泊之地。

    回家的路也越來越繞。那些熟悉的遮天蓋地的芭蕉林和椰林,時常走著走著,卻突然發(fā)現(xiàn)面前出現(xiàn)不知何時置下鐵絲、柵欄,或是有意堆放的荊叢?!按说貎H供客人使用,其他人入內一律3塞地每次。”人們吃驚地看著墨跡新鮮的告示牌,匆匆掉頭。

    大片大片的空地有了新主人,漂亮的度假小屋和沙灘椅沿湖而布,盡管一些度假村一周也許只接待一個客人,但金錢的回報是遲早的事,就像那些高高的美麗的椰子,那在溝渠、菜園自生自長的菠蘿——自從有了游客,所有無價之物就有了價格。人們甚至不再介意打擾亡靈一一湖邊的高分貝迪斯科音樂時常響徹天際。

    一個男人從一輛出租車下來,然后是司機——他看起來非常不高興:他僅僅多收了3塞地,顧客卻不依不饒非要他還回。天知道這吝嗇鬼是怎么知道實價的,也許是趁他裝貨時問了哪個討厭鬼。3塞地——對這些白皮膚來說什么都不是!

    “謝謝,先生?!蹦腥硕Y貌地說,將硬幣小心地塞進錢包。

    司機輕蔑地哼一聲,陰著臉將車子快速開走了。

    男人放下大包——后背令人驚訝地裸出一片雪白——那件T恤破了個大洞。他顯然知道,卻亳不在意。他從塵埃遍布的路邊攤買了份ruru,像當?shù)厝艘粯佑檬謱⒒熘鴿襦獪氖澄锎罂谕炖锼停捎陉柟夂突覊m,他原本白皙的手臂和足背顏色深暗。

    兩位女子經(jīng)過,停下。她們青春妙齡,濃妝艷抹,鮮艷的頭巾上頂著大筐——菠蘿的香醇隨風相送。她們不斷打量,目光肆無忌憚,她們撫弄發(fā)端,因遇上對方眼神而下意識地左右扭擺,高挺胸膛。

    這搔首弄姿如此坦白、魯莽,如此天真。明亮光線下,她們頭頂?shù)慕鹕麑嵑捅叹G葉尖宛若妖嬈皇冠。

    男人笑了——五天以來的第一次。

    “bonjour,Toubab!”(法語:你好,白人)——在科特迪瓦那個混亂邊境,兩個年輕力壯的青年不斷招呼:一邊招呼,一邊以“幫忙”為名拉扯他的背包。他禮貌拒絕,但青年鍥而不舍。

    擁擠的街道、幾乎要燒起來的炎熱,灰頭土臉的丑陋建筑、各種異味……人們成堆成堆擠在一起,在身邊、腳下、在目力所及的一切地方,蟲蝕一樣消耗著他們一無所有的人生。

    他背著大包,平靜跨過各種垃圾。這樣的場景并不意外。他來自歐洲富裕國家,但曾在亞洲和美洲許多地方旅行。貧窮已不會再使他震驚。他的T恤就是在擁擠中被一輛摩托刮破的。他盡量避免與任何人的目光正面接觸,因為若那樣,接下來很可能就得花漫長時間來一再解釋、拒絕。不幸的是,才下車,他就被兩雙銳利的眼一下從黑色中剔出。

    “給我們些食物和水?!贝┘t背心的矮個子說。那不是祈使句,并且重復了兩次。

    車馬水龍的大白天,三人一前兩后,步履匆匆。最后他不得不在一個蒼蠅集結的茶攤坐下——他期望,當喝完茶,他們已離開。但他失望了。

    天熱得發(fā)瘋,而他們,是兩匹饑餓而耐心的狼。終于,他從同樣破了個洞的褲子掏出一枚硬幣。

    紅背心有著瞬間困惑,仿佛一時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幾秒后,他雙眼圓睜——驟然躥升的憤怒幾乎扭曲了五官:“你什么意思?恩?悔辱我?你竟敢這樣侮辱我?!”他失控地大吼,厚厚的雙唇因怒火而顫抖不停。

    那是枚200西法硬幣,不多,卻足夠買上八袋sachet。白人自己從來都是喝這種廉價袋裝水。

    見對方沉默不語,紅背心更憤怒了,他用當?shù)卣Z言發(fā)出一連串一定是非常惡毒的咒罵,然后把手放到脖子——一個“殺”的手勢:“白鬼胨竟敢這樣侮辱我!聽好了!將來我要殺了你兒子!我發(fā)誓!竟敢這樣隨便對待我!”

    “你是要我叫警察嗎?”終于,他出聲了,通紅的臉因這意外刺激而蒼白。他盡力保持冷靜。他沒有兒子,甚至連妻子也還沒有。這一生,他獨自走過許多地方,但從沒在任何一雙眼里看過如此強烈的恨,令人不寒而栗。

    他緊握手機。他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背包客,手機存有各種應急號碼并設好一鍵快撥。雖然對于在這樣的地方報警是否真的管用,他毫無把握。

    幸而那已是邊境,鈔票販子從四面八方涌來,爭先恐后詢問他的是美元還是歐元。

    他們終于離開——一邊走,一邊回頭恨恨地做著那個殺戮手勢。

    他沉默地站在人群中,一雙漂亮藍眼由于震驚而空無一物。

    “那種震驚感怎么也無法消失。那種仇恨讓人震驚,就在他們干那個的時候?!睅烨械男≌f《恥》中,當白人露茜回憶被三個黑人強暴的時候這樣說到。庫切是出生于南非的荷蘭裔移民后代。

    等待入境的過程,“Toubab”仍不時落于耳畔。以前他總是無謂地笑笑,但現(xiàn)在,他敏銳地感到那一聲聲“白色”里,其實隱含某種甚至呼者本身也許都沒意識到的情緒:嘲弄和抵觸。而這嘲弄和抵觸又出自一份更隱秘的——做好了失望準備的希望。就像某種帶有先天缺陷的遺傳,某種無法可挽的破碎的愛恨交織。

    科特迪瓦曾長期受法國直接統(tǒng)治。

    他不是法國人,但,他是白人。這就夠了。

    然而更為復雜微妙的是,對于受到的可-怕遭遇,《恥》中的露茜卻無法產(chǎn)生仇恨,反而有種“償還”之感。這種心理出于某種深沉隱秘的“恥”——對白人曾經(jīng)奴役黑人。

    他突然想到以前在旅途中,自己曾豪爽地請幾個剛認識的以色列人喝酒。他從不是個大方的人,但那回的啤酒卻請得心甘情愿,并且一上就是兩打。喝的時候,一個以色列人直打趣說喝的是“內疚牌啤酒”。他,來自德國。

    這里是加納。

    這里他同樣被稱為白色,但鮮有那種令人哀傷的弦外之音。也許是因為殖民時期,英國對加納并沒有直接而是間接統(tǒng)治,這使得當?shù)匚幕驼Z言得以較好的保留,對殖民國的心理認同和情感也沒那么糾結復雜。

    他推推眼鏡,笑著從一位姑娘頭頂拿過一個菠蘿,另一位姑娘上前,杳眼圓瞪,嗔怪地指了指自己頭頂。

    她們咯咯笑著走了——在他終于買下兩個菠蘿之后。

    風吹過,湖面漣漪微漾。

    那些龐然大物,先知般自叢林緩緩顯現(xiàn)。它們沉重、巨大、滿是皺褶,仿佛已活了很久很久,仿佛是穿過洪荒、穿過云層而來。

    它們一心不亂,沿著祖輩走過的路途,抵達生命之水——一個日漸縮小的池塘。它們都是公象。這是延續(xù)后代的季節(jié)——強大的記憶基因使得懷孕和帶有幼子的母象本能地選擇離人類更深遠之地。

    大象全心全意浸在清涼里,渾然不覺那些千里迢迢趕來的游客,正在越野車或高地驚喜地窺視。每個“探險”小隊都有一名瘦而結實的向導,他們安靜機敏,槍不離肩,并不斷重復——必須離大象至少五十碼以上!因為一些年輕公象還沒適應人類,它們的世界仍只有自然那深邃神圣的靜謐。

    那槍,不是為了對付盜獵份子,而是為了萬一有愚蠢游客惹怒大象,出現(xiàn)險情,他們便只能將槍口亳不猶豫對準大象,不管它們多么無辜。幸而這樣的事還不曾發(fā)生,雖然向導時常不得不強抑憤怒,用力拉走某個沉醉于攝影的游客。

    當殺戮停止,一切都變得溫柔。鹿兒在樹蔭下咀嚼嫩葉,它們的眼睛又圓又亮,天真而不帶情感。有著長長獠牙的疣豬,總在清展和傍晚帶著成群孩子出現(xiàn),它們走走停停、哼哼嘰嘰,在屋前園后不斷翻拱——人們從它們身邊經(jīng)過,仿佛經(jīng)過熟悉鄰居。

    比較麻煩的是狒狒。這些高智商動物清楚地知道,所有的可怕都來自人類,所有的甜美也來自人類。它們在樹上、屋頂,靜待時機——從疏忽大意者的房間、背包甚至餐桌得到美食。當然有時也要付出代價被巡邏員的彈弓狠狠擊中。

    那位德國婦女的包就是在游泳時被狒狒取走的——里面有著一包香蕉片。她有些沮喪,雖然包最后被追回,但心愛的墨鏡卻被損壞。她向身邊的戀人輕聲抱怨,他安靜聽著,不時握握她的手。他是一位年輕黑人。

    泳池就像吸引大象的池塘,吸引著每一個被太陽曬得精疲力竭的游客。能見度并不高的池水里,法語、德語、荷蘭語常常此起彼伏。偶爾,池里也會出現(xiàn)一兩張安靜的亞洲臉廓,但如他一般的黝黑,從沒有。

    他坐在那里,不管他的白皮膚女友如何千呼萬喚都不為所動——除非她需要什么,比如毛巾或水。他起身,拿著東西安靜遞過,就像在大海邊拖著網(wǎng)具,從“日光浴”游客身邊經(jīng)過的漁夫。

    當然,作為戀人,他們還是會一同出現(xiàn)在餐廳——眾多金發(fā)碧眼間,他突兀奪目如黑焰。

    他總是吃得很少、很快,總是禮貌地提前撤離。一副大大的墨鏡從不曾離開他寬扁的鼻梁。草帽和墨鏡,在當?shù)厝松砩鲜强床坏降摹?/p>

    但泳池并非永遠只屬于白色。他并非永遠只是岸上觀者。

    至少在“克林頓”便不是。

    離國家公園三十公里外,一座只有一條柏油馬路的小鎮(zhèn),很多年前,一個白人花很少的錢租下一片荒地,再花不少錢起了一幢房子。盡管房子外觀相當?shù)驼{樸素,人們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家門前久不久就有罕見的Oburoni經(jīng)過。慢慢地,人們明白了什么?慢慢地,山藥和不值錢的芒果開始被擺到門前出售?慢慢地,起房子的白人離開了,空地主人成了老板……

    客棧仍叫“克林頓”,但空曠幽靜的院落變得狹窄喧鬧;新老板不僅又起了兩排客房,還砌了個泳池!在垃圾遍地、塵煙滾滾的北方;生疣豬與狒狒神出鬼沒的荒原;在破敗的泥屋與高大的芒果樹之間……一個泳池!

    小鎮(zhèn)沸騰了。早上、中午、下午……川流不息的摩托卷起濃煙般的塵埃,那么多的年輕人,那么多的家長和孩子,從別的街道、從鄰鎮(zhèn)、甚至從古老神圣的拉拉邦加清真寺,趕來。

    有了泳池就有了以前只在電影才見到的摩登生活。燒烤、迪士高、躺椅、咖啡與冷飲……幾乎每天,倒映著灰蒙天空的池水總漂滿黝黑身軀,包括羞于穿比基尼的姑娘——她們穿戴整齊,忘情地走入池里,一遍遍叮囑同伴再拍幾張,再幾張。

    誤撞而入的山羊在震耳欲聾的樂聲中驚慌失措,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緊緊趴在鐵門,或是攀上墻外的芒果樹。他們從不被允許入內,但仍每天都來,專注地觀看這千篇一律的盛事。

    那些亳不知情照著舊版LP(Lonelv Planet,針對背包客的旅游指南叢書)到來的Oburonl,當他們風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作者推薦的客棧,卻困惑地發(fā)覺除了名稱,其他一切都與描述不符。一些人果斷離去,一些則背著大包在附近又轉上幾圉,再繞回來。

    荒原一望無際,而池水是美與豐裕。

    因著這一池蕩漾——這不夠清澈卻隆重的獻禮,這荒漠中真實的海市蜃樓,僵硬局限的現(xiàn)實變得四通八達:度假和泳池,并不永遠只是Oburoni的標配。至少在這里,這黑人的克林頓,那些晾訝又安靜的白色不再是主角。

    他和她,曾住在克林頓。

    那時候,她在岸上,他在水里。

    “Oburoni,圓珠筆.E)buroni,1塞地!”

    炎炎烈日下,孩子從各種地方冒出:樹下、巖石、菜地……他們亮晶晶的眼充滿歡樂,合唱隊般不約而同,就連剛會走路的嬰孩也口齒不清地跟著——一邊叫,一邊盡力穩(wěn)住身體。

    偶爾,有大人并不嚴厲地呵斥,更多時候,人們只是淡然看著被叫之人的微笑、尷尬、吃驚。

    “Oburoni?看,我的皮膚跟你一樣。我們一樣?!苯芸苏f。

    “不。你是白人。我們不一樣?!鄙倌昕粗芸?,困惑又愉快地果斷回答。

    杰克來自英國,熱愛旅行,已在非洲游歷了好一段時間。在喀麥隆,他認識一位當?shù)馗吖伲淮问⒀绾笏麊枌Ψ綖楹尾粚⒙沸藓靡恍?,以方便百姓?!靶蘼罚课矣酗w機啊?!备吖俨患偎妓鞯鼗卮鹆钏痼@不已。

    事實上,自踏上非洲大陸,杰克就被一種魔幻般的情緒所襲擊——仿佛一切都處在坍塌邊緣,貧瘠一望無際。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建立起一個人類社區(qū)可以如此簡單:只需幾張席子、幾個碗就行。

    跟許多“尋根”的非洲后裔一樣,杰克為能踏上這遙遠而陌生的先祖故鄉(xiāng)激動不已,那種心情就像尋訪一位失散多年、從未謀面的舊親,哪怕他的曾曾祖父母都出生于英國。他希望對這片土地有所了解——不僅僅從書本,不僅僅從那含有貶義的稱呼——“KuntaKinte”。

    “你這個笨蛋!Kunta Kinte!”那是在美國的旅途,一次并不嚴重的爭執(zhí)中,一個男人朝他這樣生氣又輕蔑地喊。幸而那家伙不是白人,否則有他受的。白人不會這么魯莽,這已不是以前,他們知道這樣做的后果。

    Kunta Kinte出自美國作家亞歷克斯·哈利的小說《根》——一個被帶到美國的岡比亞奴隸。這個稱呼也喻指奴隸后代。

    毫無疑問,杰克是英國人,毫無疑問,杰克是黑人。問題是,這兒人們卻叫他——Oburonl!而一個加納人得知他在英國被認為是黑人時,大吃一驚!

    不止一次,他試圖“混入”當?shù)仃犖?,然而往往只幾秒就會被那些火眼金睛認出。人們以一種難以置信的、在英國幾乎不可能的無私友愛幫助他,同時又如挑出顯眼雜物般將他分揀、擱置加納歡迎你,但你不屬于這里,無論怎樣……

    他的膚色只比本地人淺一點,只一點點。

    事情就是這樣,從外表,杰克渾身看不出一點白人痕跡,從言行,他又看不出一點黑人(非洲人)痕跡……也是那段旅程,他知道了另一個詞:Obibini-oburoni(外黑里白)。

    這個三十七歲的男人平生第一次遭受巨大的身份困惑。他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以為會產(chǎn)生歸屬感的地方其實一無所知。他千里迢迢奔來,力圖破門而入,但始終,它只透出暖昧不清的一線光亮。

    “我們目睹一個黑人作無望的努力,拼命要發(fā)現(xiàn)黑人身份的含義。白人文明、歐洲文化迫使黑人生活偏離。我們還將指出那人們叫作黑人精神的東西常常是個白人結構?!背錾诜▽亳R提尼克島的作家——弗朗茲·法農(nóng),其經(jīng)典著作《黑皮膚,白面具》就深刻揭示了,長期的殖民統(tǒng)治下,那些已是法國公民的“有色人”所遭受的邊緣身份之煎熬。

    杰克終于訂下返程機票。

    在加納首都阿克拉那間狹窄的客棧,他與兩位室友坐在露臺破舊的沙發(fā)。他們都是Oburoni,他們又不僅僅是Oburoni。比如她,那位中國女人——Oburoni pete——“不純粹的白”,泛指亞洲、中東、北非等地的人。比如他,那位德國男人——Oburoni fitaa——“純白”,指歐美人。

    一個孩子突然出現(xiàn)。

    她最多四歲,一頭卷曲黑發(fā),膚色淡棕。她抱著芭比娃娃,亳不認生地走到三個大人面前——看。一絲不茍、全心全意。星星般熠熠生輝的大眼睛里沒有一絲推測和捏造。

    她無緣無故的快樂幾乎令人不知所措,仿佛只需“遇見”就夠了,無論遇見的是什么:一個人、一盆花、一只小狗。

    幾句法語從樓下傳來。很快,露臺出現(xiàn)一對男女。女人將嬰兒推車停在角落,隨后熟練地點燃一支煙。她看上去非常疲憊。她是位白人。男人將大包小包放在桌面,“貝拉——”他叫著,向站在陌生人面前的孩子舉起著條。見孩子不過來,他聳聳肩,開始獨自大口吃漢堡包——從開始到吃完,他的目光始終聚焦于手機屏幕。他的膚色跟杰克一樣。

    又一個小伙子出現(xiàn)。

    他熱情、健談,就該如何減少加納的垃圾污染而滔滔不絕:人們應當將sachet袋子回收,做成背包或其他什么可以再次使用的東西。當然,最好的辦法是不再生產(chǎn)sachet,而應該使用水凈化器……

    年輕人雙眼發(fā)亮,表情堅定。他對自己幾位同學選擇留在歐美嗤之以鼻:“我永遠也不能理解,一個人怎么如此輕易就放棄故鄉(xiāng),我永遠也不會離開這里!我要為加納付出一切!”

    年輕人只買瓶裝礦泉水——它的量約為sachet的2.5倍,價格卻至少高8倍。這是他表達意志的一種方式。

    幾位旅客耐心聽著。他們都不止一次遇過那樣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既不問錢也不問食物,而是打出“給我些水”的手勢。

    有調查數(shù)據(jù)顯示,仍有許多人喝不上干凈水的加納,人均壽命為五十四歲。

    “美麗的孩子你好,你從哪里來?”問話的是杰克。

    孩子出神地盯著他,仿佛完全被對方所吸引,好一會,才伸出一根手指,開心地指指自己的裙子——上面印著一幅兒童畫:長著椰子樹的大船上,有鳥有人還有馬兒。

    上海就曾有一種紅極一時的“巫毒娃娃”,由五顏六色的毛線制成,因被冠以守護、治療等巫法而在白領、學生族風靡一時。商家甚至大肆提醒告誡:越貴越有效,越貴越正宗,因為貴的制作時都經(jīng)過法師觸摸,連毛線都具有法力。幾年后,不計其數(shù)的娃娃人偶垃圾般被清出人們的衣柜抽屜。沒人留戀不舍,而若有誰再提巫毒娃娃,會被人嘲笑——老土。至于當初那些熱切心愿,也早淡出人們心間,無需追究驗證。

    多哥的伏都娃娃永不過時。它們與其他伏都用品平起平坐,在灰塵和烈日下等著真正需要它們的人。它們經(jīng)過巫師的祈禱觸摸,在合適的價格下,與神鬼做出恰當?shù)慕灰?。在日新月異的新世界,古老的伏都教也與時俱進,有了方便的一條龍服務:幾乎每個攤點后都有一間巫師室。偶爾,有人掀起竹簾,你可瞥見里面的裸泥地面、以動物皮毛制成的占卜工具,以及木著等粗糧。這些原本分布于民間各地的巫師,由于旅游業(yè)而聚集一堂,他們與出售伏都用品的小販合作,就像在藥店內看診的醫(yī)生。旺季就在店里守著,淡季就回到莊稼地,繼續(xù)著一位普通農(nóng)民的生活。

    一輛摩托呼嘯而入。

    攤主們蜂擁而上,痙攣般比手畫腳,同時發(fā)出就像極度憤怒的厲聲喊叫——那是推銷自家商品、爭取顧客的方式。在這充滿可怖祭品的市場,不論任何難題,只要客人提出,都有相應方子。據(jù)說以前甚至有那樣的暗黑交易?給你的仇敵下河豚毒,使之進入假死狀態(tài)而成為任人擺布的“還魂尸”。

    十幾分鐘后,顧客用報紙包走了一顆鱷魚頭:若以此物裝飾家中祭壇,能給主人帶來好運與能量。

    集市也有活物。

    角落中,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籠關著兩只老鷹。其中一只已奄奄一息,它虛弱倒地,美麗的羽毛沾滿白色糞便,另一只則徒勞地不斷撲打雙翅——狹小鐵籠甚至不夠它張開半邊翅膀。

    一個旅客經(jīng)過,小販立即踢了幾腳籠子——以證明鷹仍然活著——被驚動后它虛弱地抬了抬頭。“15歐?!必溩诱f。見對方搖頭,他蹲下,小心撥開籠子,將另一只鷹拖出并大力甩動,動物不斷驚恐掙扎。“這只30,旺季的話價格可得翻一倍!”小販相當殷切,甚至聽從旅客的請求——給鷹拿來一些水。但鷹無動于衷??謶峙c折磨已耗盡了它的精力。無論有沒有人買,它們都將注定在痛苦中慢慢死去。不同的是,死去后,它們的價格會便宜很多。

    在伏都教里,鷹是轉移和抵御暗黑力量的媒介。幾乎每個攤點都有數(shù)十只死鷹。

    沒人捕捉和殺戮。所有這些野生動物都是已死在林子里或是受了傷再也走不動的——比如這兩只鷹。這是旅客唯一可能得到的答案。無論他們問誰,無論他們相信與否。真是諷刺,當初使游人蜂擁而至的,正是這些形形色色的死亡,如今,使游客唯恐避之不及的,也是同樣東西。

    不僅多哥、貝寧,就是遙遠的美洲,比如巴西和海地,voodoo也一樣繁榮昌盛——它隨著暗無天日的大西洋黑奴販運而抵達。

    “voodoo”——伏都——巫毒。不管譯成什么,這個詞的真正意思其實是靈魂。

    這里是集市,以voodoo之名。

    那些動物——不管活著還是已死去的,僅是商品和工具。同情和憐憫在這兒沒有市場,甚至,會破壞市場。小販回到躺椅,閉上眼睛——他不想也不會再回答任何與交易無關的愚蠢話題。

    旅人轉身。

    邁出集市時,一位男孩指了指一個木雕性器,神色嗤諷,一位婦女則舉起一瓶變色龍粉,吆喝說這瓶“愛情魔方”將會驅走所有寂寞,永保情愛豐盛。

    藍色一望無盡。

    塵土飛揚的馬路對面,一座建筑龐大、醒目、固如磐石。它與各式各樣的其他建筑并立在長長的海岸,又與一切拉開距離,它站在多哥的心臟,又以自己的獨有搏動宣告:它不是多哥甚至不是西非的產(chǎn)物——它如此自信。

    那是德國使館。洛美便是十九世紀末德國在“保護”多哥期間推立起來的首都。那時的多哥名為“多哥蘭”,領土還包括如今加納的東部地區(qū)。德國通過先進的科學化農(nóng)業(yè)技術,大大提高了當?shù)乜煽?、咖啡豆及棉花的產(chǎn)量,使其經(jīng)濟實現(xiàn)自足并一度成為西非的富庶之地.

    多哥蘭僅被德國“保護”了三十多年便又被英法接手并瓜分。那時的德國實在太忙,第二帝國搖搖欲墜,第三帝國蠢蠢欲動,而之前,由于忙著發(fā)展國力,德國亦無瑕參與幾內亞灣那罪惡又富得流油的奴隸販賣。或許正是這份“清白”,使得那幢建筑如此從容不迫、理直氣壯。

    越過路口,一幢遺址般的陳舊白色建筑坐落在并不繁密的熱帶植物間,空寂的花園里,歪扭的柵欄和植物枝頭飄掛著隨風而來的塑料袋。兩個年輕士兵松垮地站在一片很小的陰影下,偶爾大步邁出——某位漂亮姑娘正好經(jīng)過。那是多哥皇宮。

    還有一家中國賓館,門前的黑人保安24小時輪值,盡管似乎從無客人出入。賓館的一面外墻有著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宇——海闊天空。離賓館幾十米外,還有一家中國飯店,院子里大紅的中式?jīng)鐾ぴ诿髁凉饩€下奪目又寂靜。偶爾,一部高級轎車停下,幾個中國人出現(xiàn),鐵門無聲息地半開,又快速閉合。

    然后是一望無際的集市。

    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坐著便宜擁擠的分享的士。那位中國旅人,才剛拉開車門就被后面的乘客一下推擠到正副駕座之間,并只能懺悔般深深低著頭,每隔幾秒,一條黝黑手臂就從天而降,在她堪稱白皙的雙腿間嫻熟自然地起落掛檔。不只她,車里所有乘客——五男三女一孩子,全都以各種奇怪姿勢弓著歪著,神色自若地坐在同伴或陌生人身上。

    老人與小孩、男人與女人、熟人與過客……人們緊緊依靠又各自為政,仿佛所倚之人不過是塊天經(jīng)地義的平衡木。沒人抱怨,沒人為難,沒人因此成為朋友或敵人。車不斷開開停停,人不斷上上下下,那些剛空出的地方——那些懷抱和大腿,不斷被新的陌生人填滿。

    海灘卻是空曠的。

    一把有著好些洞孔的傘下,兩位婦女正專注地削砍椰子。銹跡斑斑的長刀在她們手里充滿力量,僅幾秒,堅硬椰殼就被削開且滴水不漏。

    一個嬰兒綁在揮汗如雨的女人腰間,沒遮沒擋的沉睡頭顱隨著母親手起刀落不斷晃蕩。一個小男孩在蒼蠅飛舞的殼堆獨自坐著,不時發(fā)出的抽噎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抗議,但顯然無人有瑕顧及.摩托一輛接一輛停下——烈日炎炎,再沒有比新鮮椰汁更受歡迎的了,何況椰肉還能充饑。兩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不斷將椰皮收進麻袋:這是市中心,垃圾必須清走,盡管整個洛美,從沒見過任何垃圾筒。

    那些可憐的清潔工,如徒勞的追風者。他們推著人力三輪或身背竹簍,不斷撿拾無處不在的垃圾。風吹過,剛掃進簍子的紙片塑條便又翻滾飛揚。他們大步流星,四下追趕堵截,然后面無表情地停下——將垃圾重塞回簍子或者任之遠走高飛。

    兩艘漁船泊岸。

    高高翹起的有著漂亮手繪的傳統(tǒng)船頭,遙指使館和皇宮。一條馬路橫隔之間,熙熙攘攘、車水馬龍。整個場景就如荒誕拼接畫,臉一側,就切換一個世界。

    他們——那些漁人家屬,從沙地帳篷依次鉆出:連續(xù)幾天的守望,只為這抵達的喜悅。他們不屬于城市。之所以選擇靠岸城市,是為了快速賣掉海產(chǎn)。

    自給自足的古老捕作已成為過去,世代沿用的獨木舟根本無法與新世界抗衡,對于這些數(shù)據(jù):海港900公頃、倉庫11萬平米、60噸可移式吊起重力,3000千瓦的拖船功率……人們毫無概念。他們所知的就是深寂的海洋變得不安喧囂,而當巨大的拖網(wǎng)船駛過,激起的波浪使他們的小船顛簸不已。

    出海時間越來越長,離家越來越遠,魚越來越少……一切成本都在增加,幸而沙灘是免費的。他們坐在星空下,茫然地望著不遠處的起重機——它們如同上帝之塔高聳入云。

    魚少了,價格水漲船高,人們?yōu)榇说诌_遠方,睡在并不安然的城市星空下。三個家庭、幾個魚販,幾個等著鉆空子的大孩子——他們會將人們無暇顧及的小魚眼疾手快地撿進口盅。

    大魚大蟹被首先選出,一裝滿,人們便將大盆置于頭頂,穩(wěn)當起身——分享的士將會載著它們抵達中央集市。兩位婦女手持竹簽,以難以置信的快速將帶魚的魚尾穿卷進魚嘴,然后自腮邊一拉——一個頭尾相連、寒光閃閃的死亡之圉便完成,那么完美,如同銀鐲熠熠閃爍。

    男人們一邊收網(wǎng),一邊用力拋抖,不計其數(shù)的小魚——確切地說,不計其數(shù)的魚身,柳絮般紛紛揚揚。湊近看,不計其數(shù)仍大張著嘴的魚頭銀釘般密密麻麻鑲卡在網(wǎng)洞……成千上萬無足輕重的尸首分離,成千上萬的慘烈寂靜……而曾經(jīng),這些細如火柴的魚兒大有出逃機會——那時的網(wǎng)眼,遠比如今的要稀疏、仁慈。

    魚兒如秋天的麥粒被無盡收割,然后水銀般潑淌在公路邊。人們別無選擇:大海無涯,沙礫無盡,平坦的海岸公路是唯一的曬魚場。

    從早到晚,不計其數(shù)的車和人經(jīng)過,不計其數(shù)的輪胎和膠鞋來回碾壓、踏踩,當風吹起,它們便塵埃般飄飄蕩蕩,四散于馬路、沙地,或是更遠一些的曾經(jīng)的大海故鄉(xiāng)。

    那些男人,沿著灰墻下一道珍貴的陰影一行蹲開。他們以膝當桌,以手為勺,將塑料盤里的木著面團大口往嘴里送。每當車輛駛過,他們便暫停、低頭,靜待塵埃減輕、落下。

    這里是碼頭、工業(yè)區(qū)、度假地,也是貧民窟。這里風沙漫天,溝渠里不是塑料瓶就是因可-怕污染而變得濃稠鮮綠的水。遍布坑洼的泥路邊有著兩個正在建筑的倉庫,不遠處的碼頭,巨型起重機正在灰蒙天際下緩慢起落。兩個小食攤如同堅守陣地的哨所,盡職盡責地為工地工人和路過的窮人提供最便宜的食物。如果想吃新鮮水果,運氣好的話,也許能在一公里內碰到,否則就得在塵埃中穿行一小時,抵達同樣塵埃滾滾的市場。

    但這些都不是問題——“魯濱遜”里有一切。果汁、咖啡、披薩、美酒,不必擔心洗到一半突然斷水的淋浴噴頭、花園、網(wǎng)絡……這間隱駐于頹敗之地的法國客棧,在一望無盡的荒涼中不可思議的異教豐裕。

    一列長達數(shù)十米的礁巖裸出水面,天然堤壩般在狂野大海與客棧間隔出一片淺水區(qū)——此地唯一安全的游泳區(qū)。

    每天清展七點左右,一位年輕工人便會準時出現(xiàn)在客棧前的沙地,他的勞動工具跟街上的清潔工一樣相帚+竹簍。那具長久弓曲的身體令人想起米勒的《拾穗者》,只是他拾揀的不是寶貴糧食,而是濕沉垃圾。

    陽光一點點升高,刺眼,最后變成火球。終于,經(jīng)過三小時持續(xù)不斷的勞動,一片干凈沙地從骯臟狼藉的海灘脫穎而出,仿佛一塊突兀的新補丁。

    一對年輕的法國夫妻坐在椰樹下,面對經(jīng)過多次調試的鏡頭,愉快地做著直播。這是網(wǎng)絡時代。他們已在路上旅行了十個月,還將繼續(xù)旅行十個月。很可能他們已是網(wǎng)紅或正在成為網(wǎng)紅——多次出鏡的房車外殼,印有他們的旅行網(wǎng)頁。

    幾具涂滿防曬霜的雪白軀體穿過花園,將身體浸進海水。他們緩慢劃動,神色平靜地撥開不時漂過的塑料。他們通常很快上岸,仿佛只是為了降一下溫。

    沒人因此抱怨。魯濱遜就如與世隔絕卻富可敵國的孤島,竭盡全力地為其島民提供可能的一切,哪-怕經(jīng)過一天的云起浪涌,干凈的“補丁”又變得陳舊、骯臟——每天晚上,大海都會把人類強塞的垃圾大口吐出。

    偶爾,有頭頂飲料的小販匆匆經(jīng)過,他們無意在此逗留——碰上敢喝那些用色素兌成的糖水的Toubab大概跟中大獎差不多。通常情況下,他們只走外面的泥路,盡管海灘沒有任何分界標志。人們在同一片海域,相互看見,甚至近在咫尺,但從沒人“越界”。魯濱遜和村莊,就像花房和草叢,遵循著某種自然又非自然的法則,各就其位。

    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沙地。

    這樣形只影單的旅客極鮮見。不僅如此,有人還看到她坐在路邊,跟當?shù)厝艘粯优踔芰贤?。不止一次。她總把攢下的果皮帶到那幾只總在垃圾堆刨食的羊兒面前。那張鮮見的亞洲臉廓與可憐的幾句法語令人印象深刻。

    那天大海吐出的垃圾特別多,也許因為滿月。陽光越來越強,快十一點工人才收完最后一簍沉甸,離開前他曾想提個醒,但又覺得很可能是多此一舉——兩年來,從沒有任何客人擅自到鄰村。他們總會在某處條件反射地停下,那某處,就像看不見摸不著的突然鉆進鼻腔的怪味,令你警覺。他相信她不會那么魯莽和愚蠢。

    然而當清空垃圾回到沙地,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除了在幾艘遺物般的破船間一閃而過的白衣,她再無蹤跡。猶豫一下,他朝正在角落打瞌睡的保安走去。

    天然堤壩消失于水。安全區(qū)不復而在。此間海浪狂野,垃圾遍布——世界自此一分為

    她穿上了鞋子。

    幾個男人和幾只狗在船下的陰影中酣睡。他們的家,或說部分村民的家,便是搭建在“垃圾地基”上的陋蓬。天長地久的潮起潮落,不計其數(shù)的垃圾和沙粒被沖壓成厚厚的垃圾墻,一些甚至厚達數(shù)米。一些帳篷下方,你可清楚看到“地基”裸露的橫切面:一層又一層緊實壓疊、仿佛經(jīng)過真空處理的塑料。少許未被壓實的碎條,彩旗般在灰蒙天地間迎風飄動。

    港口、廠房、度假村、不斷拓寬的馬路……面對節(jié)節(jié)進駐的“現(xiàn)代化”,這些只會駕駛木舟的漁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撤退,直至再無路可走——那些被大海嘔出的人類殘渣,成為他們風雨飄搖的最后陣地。

    兩個十幾歲的少年蹲在船邊的沙地,旅人抵達之際,一個飛快起身跑開,另一個仍在原地,神情難堪窘迫——他在方便。

    她偏過頭,平靜快速地經(jīng)過。大海是鹽、是糧倉、也是糞坑和填埋場。骯臟和貧瘠早已不會再使她驚訝,就像那些缺醫(yī)少藥的醫(yī)院,那些從口袋或哪兒隨便摸出一對手套、四處碰觸的無菌觀念薄弱的醫(yī)護人員,以及甚至還余留著上一位病人血跡污物的手術床……這些不存在般存在著的邊緣世界,本就不是為期待和幻想的頭腦準備的。你得有備而來同時又應清空一切——就像那些在烈日下一邊吞食抗瘧疾藥丸,一邊進行田野調查的天真的人類學家。

    “??!”一個滿是泡沫的頭顱突然出現(xiàn)——他們都被對方嚇了一跳。

    那間倒塌的舊屋,殘墻高低不平,也許曾是水泵房,而今是村莊的公用沖涼房。當終于看清來人,那個正在洗澡的男人便濕漉漉地趴在墻頭,激動地大聲喊叫。

    三個年輕人隨之出現(xiàn)在“巷口”——兩堵垃圾墻之間。那是這座夾在客棧與碼頭之間的彈丸小村的最后領域。前方大浪推涌,轟然四濺的水霧沖上數(shù)米高的堤壩,來不及避開的工人頓時全身濕透。

    “巷口”與沙地落差至少一米,也就是說,那由塑料垃圾堆成的“地基”,厚達一米。三張朝她俯視的面孔驚訝、局促、興奮。她一時拿不準是該穿過村莊還是原路返回。

    也許一分鐘,也許兩分鐘,一只手伸了過來:猶疑、輕晃、半收半放。那個年輕人,最多二十歲,高大健壯,膚如硯墨。

    她果斷握住,一躍而上。

    “你一個人?”獨自來我們村——從那里?村口,那位赤足行來的老婦滿面疑惑,一遍遍打著手勢。那里,指的是魯濱遜。

    是的。是的是的。老婦人停止了詢問。她神情凝重,目不轉睛,似有千言萬語,但最后,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緩緩點了點頭似肯定,似祝福,似——悲傷。

    “魯濱遜”花香撲鼻。

    一位洗衣女工頂著衣物慢慢前行,突然,她觸電般放下簍子,飛奔而去。

    那時距離保安驚醒已過去了五小時。整個客棧都知道了一件令人不安的事:一位女客獨自去了“那邊”。整個客棧的人都在關注和揣測:等等,晚點她該會回來,等等,她或許只是丟了東西,再等等,如果……

    她回來了!——洗衣女工只用一分鐘就將消息傳遍整個客棧。她回來了,什么也沒發(fā)生——或者,她不想告訴人發(fā)生了什么……

    她沉默走過,人們一言不發(fā)地抬頭,一切安靜而遙遠。

    新的一天。

    沙灘上,竹簍周而復始地不斷被填滿又清空。

    她緩緩走著,就像昨天一樣。然后,在某處,她突然停下,就像失去所有興趣和勇氣,就像任何其他客人。

    那些果實,仿佛一夜之間全部成熟。

    它們一堆堆、一包包,沉甸甸地壓在人們汗?jié)竦募珙^,隨著最原始的交通工具——赤足,在陡峭山間起起落落。

    與所有普通作物一樣,它們被隨意四處堆放。天那么熱,果實熟軟得快,一些無人問津的攤點最后不得不買三送一甚至買二送

    并不忙碌的車站,有人正奮力將沉重麻袋堆到車頂——里面裝滿了仍堅硬碧綠的鮮果。這是個好兆頭,果實有了其他銷路。不過,由于村莊太偏,運輸太不方便,收購者認為不劃算——除非產(chǎn)量再翻幾十上百倍。

    人們開始焚燒坡地——為了給這種可能改善生活的果樹騰出位置。至于它到底多有價值,對這個世界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人們一無所知。

    一個十歲左右、披著橙色頭巾的小女孩停下:由于驚喜,她遲疑了好幾秒才重新邁出步子——那位亞洲旅人也許是她的第一位外國顧客。

    旅人從女孩頭頂拿了兩枚果子,抱歉地遞過500西法——她的確沒有更小的零錢了。果然,女孩沒有零補——一如大多數(shù)小販。準備零錢是顧客的事。人們出門前都知道自己要買什么、買多少然后應該準備多少。沒人會將大票子隨身攜帶,沒人希望因為沒有找補而不得不購買一些計劃外的東西。

    女孩蹲下,挑了三個大果子,旅人笑著搖搖頭,再加一個,對方仍搖頭。女孩站起,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一陣,然后雙唇一抿,跑開了。那么突然又迅捷,鮮艷的頭巾在人流間飄閃幾下便再不見蹤影,包括頭頂?shù)男】穑敲墩也婚_的硬幣。

    烈日當空?;蛘邞摲艞墶?00西法,不過一杯甜茶而已。旅人疲憊地走向一張傾斜的木凳,手中的兩個果實新鮮、沉甸、成熟得恰到好處——它們將成為那份黑豆飯的下飯菜。

    人生多么無常!僅幾個月前,她還坐歐洲的某個公寓露臺,手握同一種水果,用閃閃發(fā)光的餐刀將粉綠的果肉小心涂抹在面包。果實來自樓下的小超市,價格并不親民:平均2.5歐一個。有時,她應邀參加一些聚會,在擺有漂亮燭臺和純銀餐巾扣的桌上,以此種果實制成的時尚沙拉亦大受客人青睞。

    曾幾何時,這些廣布于墨西哥和中美洲,就跟木著和大豆一樣尋常的古老植物——牛油果,在人類的漫不經(jīng)心下長期隱姓埋名。它們沉甸甸掛滿枝頭,從容地從綠轉褐、從硬到軟,然后雨點般砸落在寂靜雨林,嚙齒類動物聞風而來,大快朵頤,一路傳播。

    直至二十一世紀初,雨林對面的美國人的肥胖指數(shù)仿佛失控的車輪,一路飆升。這令追求高品質生活的中產(chǎn)階級深感困窘和焦慮,并終于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干掉脂肪”全民運動。其中當然也包括不斷增長的拉丁裔群體——他們中不乏極具商業(yè)頭腦的聰明人.這世界,有兩樣東西是永遠不會失去商機的——健康和美貌。只要時機對,能找出噱頭——比如其貌不揚、不香也不甜的牛油果,僅“富含不飽和脂肪”這幾個宇就足以價值連城。

    就這樣,隨著轟轟烈烈的減肥運動,在持續(xù)不斷的社交傳媒和明星廣告的強力聯(lián)手下,一種陌生而奇特的“超級食物”橫空出世,并一舉創(chuàng)下現(xiàn)代貿易奇跡:僅某期“超級碗”(Super Bowl,美國國家橄欖球聯(lián)盟年度冠軍賽),美國人就購買了上千萬磅牛油果!雖然許多人從沒見過牛油果樹,卻對果實的樣子與功效耳熟能詳,并死心塌地相信:選擇它,就是選擇正能量。

    “金子”并非僅指某種貴金屬,只要能帶來巨大利益的,就都是金:黃色、紅色、咖啡色、黑色……而現(xiàn)在,一種“綠金”破土而出,一鳴驚人:短短二十年,默默無聞存在了數(shù)千年之久的牛油果,在強大的現(xiàn)代商業(yè)運作下,源源不斷漂洋過海,用其細若凝脂的綠色果肉撞開一扇扇流金大門。

    墨西哥系、危地馬拉系、西印度系……澳洲、歐洲、亞洲……報紙、電視、時尚手冊……牛油果的世界征途所向披靡。它不再僅是某種自然果實,而是成為影響人們飲食甚至生活方式、受到瘋狂膜拜的人造圖騰。就連一些力守心靜的禪修者,也會雙手合十,一邊感謝一邊微笑著暗示:牛油果無疑是對修行者的最好布施。

    人需要健康,為此,大地必須配合,必須產(chǎn)出更多“綠金”,哪-怕需要耗費大量水資源:根據(jù)墨西哥國家林業(yè)研究所的數(shù)據(jù),生產(chǎn)一公斤牛油果需要2000升水,是同等重量橙子所需水量的四倍!但人們顧不了這些。他們起早貪黑,果斷地將森林和山地的原有植物清理一空,哪-怕一些地方的水資源根本不足以支撐——智利中部的牛油果產(chǎn)地Petorca,河流就因過度種植而干涸,而美國的牛油果主要供應地:墨西哥和加尼福利亞,亦旱情頻發(fā)。

    井越挖越深,因搶奪水資源而起的打斗紛爭層出不窮,更鮮為人知的是,這些利潤豐厚的“綠金”甚至搶過毒品的風頭。在牛油果品質一流的墨西哥米卻肯州,許多非法武裝團體以暴力方式爭奪、控制市場對肥料和農(nóng)藥銷售強行抽成,收取高額運輸保護費或是直接搶劫運輸車輛,綁架、謀殺牛油果商……2017年,米卻肯州向美國出口了至少17億磅牛油果——這一年,也是米卻肯州最為暴力的一年。

    這是多哥的一個小鎮(zhèn)。

    這里的牛油果漫山遍野,在德國至少2.5歐一個的果實這兒只需100西法(0.15歐)。

    旅人輕輕劃開手中果實。

    幾米開外,一個衣衫襤褸的高瘦男人正用一塊臟布賣力地擦著一輛吉普。他不時向她瞟瞅,神情滿是令人不適的討好——仿佛從打開飯盒那刻起,他的某種渴求也被同步打開。當有人經(jīng)過,他便迅速閃到車的另一邊,但他太高了,于是盡量弓著,盡量不讓人注意。

    她開始擦嘴。男人突然直起身子,邁出一步,迫切地做了幾個手勢,再將身子深深弓下后退,就像一個卑微奴隸。

    她還有一只牛油果和小半碗米飯。她打算將它們帶在路上。但他打斷了她?!拔蚁胍切┦o?,我餓”——他的眼、他的手,他佝僂的身體無不在這樣傾訴。她一時不知所措:這個男人,比她高出一個半頭,可卻一遍遍向她乞求幾口嗟來之食。無聲又震耳欲聾。

    再沒有比那更失望的眼神了——當她將飯盒蓋上,裝進包里。他緩緩直起,緩緩側過身,失神地擰著臟布。

    車已客滿,她大步流星。

    當她從小食攤折回,售票員上前攔住并示意——走錯了。

    “什么?!他竟敢要你買東西?!那個家伙?!哼!特我將他趕走!”得知盒飯竟是要給那男人的,售票員吃驚又生氣。

    原來他并不是洗車工——車主甚至不知道有人正在擦他的車。擦車只是為了一個可能性:當主人出現(xiàn),看到車被擦得干凈鐙亮,也許會給點什么。

    “他什么也沒有要求……請不要責怪一個饑餓的人……”她面紅耳赤、語無倫次。

    你不能什么也不做。你什么也不能做。一種虛弱襲來。

    “?。 笔燮眴T雙目圓瞪,“您真好心!不過,若早知道,我會提醒您買份豆飯就行,這個太貴了,沒必要!完全沒必要!”他言語激動,充滿惋惜,仿佛這個外國女人多么不當心,仿佛懊悔自己沒盡到職責,更仿佛為那樣一個人竟能免費吃上一份好飯而很有些不平。

    那份米飯,因拌了棕櫚紅油而橙紅鮮亮。自然健康的紅油曾是西非民眾的家常日用油,但隨著出口需求,如今越來越貴,用的人越來越少。

    刺耳的喇叭響個不停。

    那男人,一直縮躲在車后,像心虛的賊,像被抓住闖禍現(xiàn)場的害怕孩子。他一直退到車尾,再至再也不能。然后,他慢慢站穩(wěn)、站直,雙眼惶惑又謹慎——直至打開飯盒——那瞬間,那張臉不知所措的驚喜突然令她絕望。

    他接過米飯,但拒絕了牛油果。他不會知道,在歐洲,那個被拒絕的果實價格,能買至少三份紅油飯。

    ‘Toubab!“

    一個尖細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然后是一片橙色她——那個賣牛油果的小女孩,大汗淋淋、氣喘吁吁。一個歲數(shù)差不多、同樣頭頂牛油果的男孩緊緊相隨。

    女孩帶回了零錢——在消失了四十分鐘后。300西法,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濕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她不知道對方根本就不指望她還會出現(xiàn)。她只是全心全意去做一件重大的事,而那個男孩,那個她的朋友或兄弟,便是她想到并確信能夠幫上忙的人。

    陽光強烈得幾乎令人無法睜眼。

    旅人將草帽拉低,伸手接過三百西法,再從男孩頭頂拿過3個牛油果,遞出三百西法。

    “如果在中國的每一碗湯里放四塊牛油果,那么,全世界的牛油果都不夠”——一個美國牛油果商如是說。

    2017年,中國進口了三萬多噸牛油果,盡管許多百姓對這種果實仍不熟悉,但全世界的牛油果商人都知道,中國將成為巨大的、前途無量的“綠金”市場。南美已為此做足了準備,而中國本土,一些省市也開始了大力推廣。

    孩子笑著走了。

    男人也終于離開那輛主人始終不曾現(xiàn)身的吉普。

    “一只蝴蝶,某日在巴西輕拍翅膀,卻導致一個月后德克薩斯州一場龍卷風?!?/p>

    車搖搖晃晃,手心的果實越來越沉,她睡意漸濃。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紀塵,作家,現(xiàn)居德國。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冰之焰》及大量旅行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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