輿論與司法的沖突分析

蔣凱

【摘?要】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的快速發(fā)展，輿論與司法發(fā)生沖突。沖突表現(xiàn)在 “輿論審判”影響“司法審判獨立”，從而可能會導致不公正的判決。輿論與司法的沖突在話語上表現(xiàn)為 “大眾話語”與 “精英話語”的差別;政治權力與司法權力的博弈則是權力層面的博弈;習慣與理性的不同步調是沖突的根源。面對輿論與司法的糾纏困境，法官是調和沖突的突破口。

【關鍵詞】社會輿論;審判獨立;刑事司法;

近年來，網(wǎng)絡的普及使得信息傳播速度倍增。手機功能的多樣化和手機持有的普遍化，使得每個社會個體對于信息的掌握更加迅速，民眾對于司法的評判也因此變得越來越便捷。從事件發(fā)生，到案件審結，甚至在案件結束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關于該案件的新聞都不絕于耳。在這種環(huán)境下，輿論對司法審判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但也有消極的一面。積極作用表現(xiàn)為輿論對司法的監(jiān)督。同時，在一些案件中，輿論反映出的民意也可以為司法裁判提供價值評判的樣本。消極的一面則主要表現(xiàn)為輿論對正常司法審判造成干預的“輿論審判”現(xiàn)象。對于其積極的一面，學界普遍予以承認，本文不再詳述。本文將重點分析輿論與司法之沖突之原因，并探求解決之路徑。

一、問題的引出——以“藥家鑫案”為例

“輿論審判”這一現(xiàn)象真實存在而非杜撰，在許多刑事案件中我們都可以看到輿論對司法的影響。[1]對于何為輿論，學界存在不同的觀點。美國學者李普曼將輿論定義為以道德為基點，對某一事實進行整理而形成的一種觀點;[2]劉建明教授認為，輿論就是一定范圍內多數(shù)人集體意識與共同意見;[3]陳力丹教授認為輿論是民眾針對社會中的問題，體現(xiàn)出的態(tài)度和情緒的集合，其中理性與非理性混雜。[4]以上觀點都反映出輿論的特征：第一，公開性，只有公開進行表達，才會形成共同的觀點和意見;第二，群體性，只有形成一個意見群體，才能形成輿論，個人的意見不能直接形成輿論;第三，輿論具有理性和非理性兩個側面。無論是李普曼的道德基點觀點，還是劉建明教授的一定范圍內的多數(shù)人集體意識，都是站在不同的價值基點上對事物進行的評判。而站在價值基點上的評判很難做到純客觀的評價，其中必然會加入群體的態(tài)度和情緒，導致理性與非理性的結合。所以我們可以認為輿論是民眾公開表達的一致性意見的集合，存在理性和非理性兩個側面。在“許霆案”、“趙春華案”、“藥家鑫案”等案件中，輿論都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本文以 “藥家鑫案”為例，說明輿論對司法之影響。

案例：2010年10月20日23時許，被告人藥家鑫駕駛紅色雪佛蘭小轎車從西安外國語學院長安校區(qū)返回西安市區(qū)，當行駛至西北大學長安校區(qū)西圍墻外時，撞上前方同向騎電動車的張妙。藥家鑫下車查看，發(fā)現(xiàn)張妙倒地呻吟。因怕張妙看到其車牌號，以后找麻煩，藥家鑫便產(chǎn)生殺人滅口之惡念，遂從隨身背包中取出一把尖刀，上前對倒地的被害人張妙連捅數(shù)刀，致張妙當場死亡。殺人后，被告人藥家鑫駕車逃離現(xiàn)場，途中再次將兩行人撞傷，后交警大隊郭杜中隊將肇事車輛暫扣待處理。2010年10月23日，被告人藥家鑫在其父母陪同下到公安機關投案。經(jīng)法醫(yī)鑒定：死者張妙系胸部銳器刺創(chuàng)致主動脈、上腔靜脈破裂大出血而死亡。

在本案中，筆者無意評價本案處理結果是否恰當，這并非本文的重點。本文更加關注的是輿論在本案中所發(fā)揮的作用。該案于2010年11月28日在網(wǎng)上被報道，題為《西安一大學生撞倒行人后連刺8刀致死》，[5]其后，各媒體對案件進行了跟蹤報道。在報道過程中，輿論持續(xù)高漲。“藥家鑫的人性拼圖”“高曉松微博封殺西安音樂學院稱藥家鑫難逃一死” “藥家鑫案受害人15歲輟學打工失業(yè)當晚遇害”，這些報道都對于本案具有一定的影響。藥家鑫在接受采訪時說的“農(nóng)村人難纏”無疑也將自己推上了風口浪尖，加之網(wǎng)友曝出的藥家鑫“軍二代”的身份，使得本案中形成了強烈的強弱勢對比。金榮律師在其著作《民意與量刑公正問題研究》一書中從社會學模式進行量刑分析，他認為正是輿論導致了最后量刑的不公正，而且民意對于量刑的影響主要是基于量刑社會學模式實現(xiàn)。[6]

通過“藥家鑫案”，體現(xiàn)出了輿論與司法的沖突，輿論更傾向于群體觀點的表達，這種觀點是既可能是理性的，也可能是非理性的。在不確定的輿論導向之下，司法為了維護“社會效果”，很可能會出現(xiàn)不公正的裁判。下面筆者將對輿論與司法沖突的原因進行分析。

二、沖突的原因分析

（一）沖突之話語層面——輿論的“大眾話語”與司法的“精英話語”

輿論與司法沖突的原因從話語層面上講，是一種“大眾話語”與“精英話語”的沖突。“大眾話語”體現(xiàn)的是民意，與此相對，“精英話語”則追求法律自身的專業(yè)性和邏輯性?！按蟊娫捳Z與精英話語的區(qū)分在形式上表現(xiàn)為專業(yè)性的強弱和深淺，背后則蘊含著不同的價值立場?！盵7]這種話語背后的價值立場的不同，不僅體現(xiàn)在立法層面，還體現(xiàn)在犯罪論體系的構建之中，“四要件”理論與“三階層”理論體現(xiàn)的就是這種價值差異。

（二）沖突之政治層面——政治與司法之博弈

在輿論與司法沖突的政治層面，體現(xiàn)為政治與司法之對立。輿論通過影響政治進而影響司法是輿論影響司法的重要模式。孫笑俠教授認為，在一些公共案件當中，案件的最終結果并非是司法審判的結果，而是各種力量相互“角力”的結果，是一種力量的博弈。[8]行政權與司法權的博弈由來已久，三權分立學說的提出便是為了通過權力的相互制衡，實現(xiàn)權力的有序運行。在我國，審判獨立也獲得憲法的承認和保障。根據(jù)《憲法》第131條，“人民法院依照法律規(guī)定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钡谒痉▽嵺`過程中，還是存在政治滲入的情況。政治滲入司法的情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1.輿論影響司法的模式

輿論影響司法的一種模式表現(xiàn)為：輿論——政治——司法。在我國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為政者兩大要務，一曰改革開放，二曰穩(wěn)定和諧。”[9]社會的穩(wěn)定是國家建設的基礎，因此，為政者給與穩(wěn)定特別的關注。但正因為穩(wěn)定如此重要，也就成為了為政者的軟肋，這一軟肋被民眾抓住，成為了輿論影響司法的突破口。當民眾受到侵害或者不滿法院的判決時，采取將事情鬧大的方式，以期達到社會關注，從而給為政者施加壓力。最終這個壓力轉移到司法領域，進而影響司法獨立。

2.“社會效果”標準的介入

社會效果標準的介入意味著社會政策滲入司法領域。在司法領域中，民事審判和行政審判考察社會效果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在刑事審判中引入社會政策，卻值得懷疑。將社會效果標準加入到司法審判當中，導致了在刑事審判當中，既要保證“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還要考慮社會效果。這種“雙重標準”為輿論影響司法提供了空間，最終導致了輿論與司法的沖突。

（三）沖突之根本原因——習慣與理性之失調

輿論與司法沖突的根本原因在于習慣與理性的失調。輿論代表的是一種習慣，是一種基于“共同體的習俗”之上，人們意志和情感的表達。司法則代表著以“法律人的專業(yè)素養(yǎng)”為基礎的理性的判斷，是一種邏輯的外在表達。

從我國的文化傳統(tǒng)來看，“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是一句耳熟能詳?shù)脑捳Z，這也反映了我國國民傳統(tǒng)的法律觀念。以“殺人償命”為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靈魂和祖先意識被特別強調，人死亡之后尸體葬于祖墳，靈魂得以安息。在殺人案件當中，“讓冤死致人瞑目，讓黃泉之下的冤魂得以安息，就只有讓施害者遭受同樣的下場?！盵10]正是這種傳統(tǒng)觀念，使得“藥家鑫”案件當中出現(xiàn)了“藥家鑫必須死”的輿論呼聲。在這場博弈當中，最終是習慣戰(zhàn)勝了理性，藥家鑫被判處死刑。

（四）司法機關自身之檢視

當兩個事物發(fā)生沖突時，我們不能只從外部去尋找原因，司法自身的現(xiàn)狀也是導致輿論與司法關系激化的重要原因。司法自身的現(xiàn)狀主要表現(xiàn)在司法腐敗問題和司法人員專業(yè)素質參差不齊兩個方面。

第一，司法腐敗嚴重影響司法的公信力，影響司法的權威。從基層的審判員，到最高人民法院的副院長，司法腐敗充斥在各級人民法院當中。[11]這也導致了民眾對于司法的不信任。以“藥家鑫案”為例，之所以本案成為輿論的焦點，折射出來的是民眾對于司法的不信任。“軍二代”的言論是對于司法是否真能做到刑罰“不避權貴”的懷疑，而這種懷疑主要來自于民眾對于司法腐敗的印象。

第二，法官素質參差不齊。法官作為一個理論與審判實踐相結合的職業(yè)，既要求具有扎實的理論功底，又需要審判實踐的磨練。由于各法官專業(yè)水平差距較大，因此導致了在案件審判過程中差異較大，最終使民眾認為司法“不專業(yè)”，降低了司法的公信力。誠然，隨著法官員額制的推行，這種職業(yè)素質參差不齊的現(xiàn)象會得到改善，但之前長期盤踞在公眾心目中的司法的形象已經(jīng)被固化，要想改變還需要司法的不懈努力。公眾也正是站在這種固有印象的角度，對司法提出了質疑，導致了輿論與司法關系的緊張。

三、解決沖突的路徑

輿論與司法之間的沖突并非不能調和，出現(xiàn)矛盾雖然是一種不可避免的結果，但我們可以試圖去緩解這種沖突，而緩解沖突之要，則在司法自身?！胺烂裰冢跤诜来ā?，中國人口眾多，這一客觀存在決定了從輿論的角度去調和這一矛盾存在諸多困難，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要解決輿論與司法的失調，最經(jīng)濟、最有效的辦法還是從司法自身著手。而這一路徑的突破點便是法官。按照上述失調的成因分析，輿論與司法失調的根源在于習慣與理性的失調，而法官則可以作為調和這一沖突的媒介。一方面，法官從媒體獲取信息，這些信息會對法官產(chǎn)生壓力，但同時，這也是一個聽取民眾呼聲的過程，是一個接觸習慣的過程。而在審判階段，法官通過法律思維適用成文的法律，在這個過程中，他是理性的，充滿邏輯的。所以可以認為法官這一角色，是司法與輿論的緩沖區(qū)。法官在審判案件的過程中，要做到以下幾點：

首先，法官要提高自己的專業(yè)素養(yǎng)。隨著法官員額制改革以及法律職業(yè)資格考試的改革，更多的法律人才將會投入到司法審判隊伍當中，這對于提高法官的素質具有重大意義。對于在職法官而言，需要加強理論學習，法官在作為一個裁判者的同時，還可以成為一個理論家。裁判文書的書寫過程，是一個判決理由的論證過程，只有言之有理，論之有據(jù)，才能以理服人，而非以權壓人。對于自己的裁判理由，法官需要充滿自信，經(jīng)得起質疑，而這一切都是建立在深厚的理論功底之上。理論與經(jīng)驗相輔相成，二者不可偏廢。

其次，從司法公信力的角度而言，正因為司法人員的腐敗，才導致了民眾對司法的不信任。因此，法官要做到潔身自好。欲斷紛爭，必先自清，只有自己做到清正，才能居中裁判，其所作判決才能為民眾所信服。在這一點上，我國“老虎要打，蒼蠅也要拍”的反腐敗政策體現(xiàn)的便是這一要義，雖取得成果，但還要繼續(xù)下去。

最后，要真正落實審判獨立，法院要成為法官的后盾，而不能讓法官成為法院的替罪羊。法官在審理案件過程中會受到多方面的壓力，主要包括案件當事人雙方的壓力、輿論的壓力、甚至會有政治權力的壓力等。面對種種壓力，如果法院不能成為法官的后盾，而讓法官去承受如此大的壓力，必然導致法官在審判案件過程中瞻前顧后，猶豫不決。因此，法院的立場就顯得至關重要，法院要成為法官的避風港，在這個港灣中專心從事審判工作。當然，此避風港并非“避難港”，法官責任制還需堅持。

結?語

輿論給司法帶來的積極的一面筆者不想繼續(xù)夸贊，對其失調，則要認真反思。經(jīng)過對輿論與司法沖突原因的考察，本文認為沖突的本質在于習慣與理性的沖突，這是一個千古命題。當然筆者在此并非貶低習慣而弘揚理性，傳統(tǒng)和習慣會發(fā)生變化，法律也在不斷成長，二者只是步調不同而已?；诹晳T的理性才能真正發(fā)揮理性的作用，正如哈耶克所言，“這種反理性主義的觀點，促使他們最先領悟到制度、道德、語言以及法律是如何通過一個累積生長的過程而發(fā)展的，而且只有利用這個框架并在這個框架之內，人類理性才會得到發(fā)展并成功地發(fā)揮作用?！盵12]筆者從細微處著眼，強調從法官這一審判基本單位入手進行沖突的化解，相對而言比較經(jīng)濟可行。正如筆者所言，輿論與司法的失調根源上體現(xiàn)出的是一種習慣與理性的失調，不可避免，只能緩解調和。隨著公民素質的提高，司法公開的進一步深化、法官素質的進一步提高以及互聯(lián)網(wǎng)法律規(guī)制的進一步完善，輿論影響司法之勢必將緩解。

參考文獻：

[1]介于許多學者已經(jīng)對這類案件進行了整理，本文正文部分不再一一介紹。這類文章，比如栗崢：《傳媒與司法的偏差——以2009年十大影響性訴訟案件為例》，政法論壇，2010年9月，第28卷第5期;周安平：《涉訴輿論的面相與本相：十大經(jīng)典案例分析》，中國法學，2013年第1期。

[2][美]沃爾特·李普曼：《公眾輿論》，閆克文，江紅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25頁。

[3]劉建明：《社會輿論原理》，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86頁。

[4]陳力丹：《輿論學——輿論導向研究》，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1頁。

[5]http：//news.163.com/10/1128/04/6MI57KRA00011229.html

[6]參見金榮、劉春華：《民意與量刑公正問題研究》，江蘇大學出版社，2016年3月第1版，第89頁—94頁。

[7]車浩：《階層犯罪論的構造》，法律出版社，2017年9月第1版，第59頁。

[8]孫笑俠：《司法的政治力學——民眾、媒體、為政者、當事人與司法官的關系分析》，中國法學，2011年第2期。

[9]孫笑俠：《司法的政治力學——民眾、媒體、為政者、當事人與司法官的關系分析》，中國法學，2011年第2期，第60頁。

[10]尚海明：《善終、兇死與殺人償命——中國人死刑觀念的文化闡釋》，法學研究，2016年第4期，第69頁。

[11]基層的司法腐敗案件多如牛毛，本文所說的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指黃松有，除此之外，原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原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平義杰等都是高級司法人員的腐敗典型。

[12][英]哈耶克：《自由憲章》，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5月第1版，第86頁。

（作者單位：西北政法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