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了好多的人,談?wù)摵头Q贊偵察員張海。有的說他身輕如燕,能飛檐走壁。有的說他槍法如神,能百步穿楊。也有人說:南下時,他奉命去偵察敵情,在一個小村莊外邊,碰到了也來偵察我軍情況的敵人的偵察隊,他被識破,不能逃走。他不慌不忙,走到他們隊長的跟前,從懷里掏出匣槍來,對準(zhǔn)他胸側(cè),低低的說一聲“快走?!蹦顷犻L只得快走。他跳過籬笆,叫那家伙也跳過籬笆,他穿過樹林,叫那家伙也穿過樹林。敵人十個偵察員瞪著眼睛呆呆瞧著他,不敢開槍,怕傷了他們的頭目。走得遠(yuǎn)了,他放開了那人,哈哈大笑,說是多謝他相幫串演了一出“關(guān)云長單刀赴會”的好戲。
像這樣的傳說,非常之多,我也不能一一考證他們的真實性。但張海確實是一個有本事的人。他有膽量,心機(jī)又足。司令員十分喜歡他,叫他做“猛子”。又叫他做“跳皮鬼”,常常派他去擔(dān)負(fù)一些重要的但是危險的工作。
“跳皮鬼”在長官的面前,像姑娘一樣,除了簡短的報告以外,不多說話,只是笑著,但當(dāng)他和同事們在一起時,他的粗魯?shù)模瑱C(jī)智的笑談,像泉水一樣的涌。二科有個偵察員,名叫劉鳳梧,和他很要好,常在一起開玩笑。
“你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張海問他?!拔夷赣H夢見一只鳳凰飛在梧桐樹上,醒來生了我,起了這名字?!眲ⅧP梧解釋。
“你不走運氣。”張海惋惜的說,樣子很同情。
“走運氣又怎么樣?”劉鳳梧追問。
“要是你走運氣,你母親夢見一只雞婆飛在芭蕉葉子上,醒來生你,你的名字豈不更漂亮?”
大家想了一想,嘩嘩的大笑起來,張海也大笑起來。
張海就是這樣一個自己愛笑,也愛引人發(fā)笑的二十二歲的青年。人都高興接近他。見了人,他的曬得微黑的臉上總是浮著笑,露出他的整齊潔白的牙齒,由于他的性格的明朗和活潑,姑娘們也都樂意接近他。駐扎綏德時,有三個姑娘同時看上他,他卻以偵察員慣有的銳利的眼光和迅速的行動,愛上了她們之中適合于自己的一個,和她結(jié)婚了。
他的妻子張叔賢是一個勞動英雄。她是他們村上的紡紗小組長。她把紡線賺的錢,蓄攢起來,買了一個金戒指。新婚之夜,她把金戒指送給了張海,親手替他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從此以后,金戒指從來沒有離開他的手。
勇敢節(jié)儉的張海卻有一個小小的毛病,就是不安心于后方的平淡的日常工作。在綏德住不到一年,到了1944年11月,經(jīng)他自己的要求,得到組織的允許,跟著我們的支隊,又上前方了。
我們的支隊進(jìn)到山西平遙縣境內(nèi),為了通過敵人一條寬闊,復(fù)雜和危險的封鎖線,要派一個膽大、精細(xì)和忠純的觀察員去偵察沿途的敵情,以及道路、河川,特別是汾河的橋的情況,司令員最初和最后都想起了張海。夜深人靜,司令部點著一枝洋蠟燭。司令和政委在和張海談話。司令員銜著煙斗,從桌旁起來,左手拿著洋蠟燭,走到貼著五十萬分之一的地圖的墻壁跟前,用拳頭計量了我們的宿營地點到渡河地點之間的距離,又用洋蠟燭照著預(yù)定的渡河的地點,對張海說:“這一帶,你去看,汾河結(jié)冰的情況怎么樣?河有多寬?橋有多寬?橋的兩端岸上的地形,什么地點可以安置掩護(hù)部隊的機(jī)槍?都去搞清楚。一天一夜,能回來嗎?”
路程是來回兩百四十里,趕路,偵察,休息,又趕路,一天一夜,時間太緊。張海收斂了他的常有的笑容,顯出了一些難色,但沒有說話。
“兩天一夜,再不能多了?!彼玖顔T說著,回到原處把洋蠟燭重新安在桌子上,從嘴上取下煙斗來,在桌沿敲落著煙灰。
“好的?!睆埡;卮?,他盤算好了,明天去,搞清情況,明晚找一個清凈的店,取得充分的休息,后天趕回來。
從紙窗的破隙里,吹進(jìn)了飄雪的寒風(fēng)。搖蕩著的燭光底下,司令員吸著的煙斗絲絲的發(fā)聲,他看張海一眼,慢慢的說:“靠近我們這邊的一百里地,是兩面政權(quán)。接近汾河的那一段,就很危險,敵人的碉堡像油鞋釘子一樣,特務(wù)比狗還多。要加點小心?!?/p>
“知道。”張?;卮?,立一個正。
“跳皮鬼,有這樣多的人,等你的報告?!彼玖顔T伸出一個手掌說。
“知道 ?!睆埡;卮穑瑓s沒有立正。他知道司令員伸出一個手掌來,是指著等待通過汾河的五千人馬。小時候在南方家里,他是一個放牛的,每天天黑,等著他的,不是東家的臉色,就是媽媽的眼淚?,F(xiàn)在,司令員親口告訴他,有五千人馬,等著他的報告。他感到榮耀,感激的淚水盈滿他的眼眶了,他忘記了平常的敬禮。
“要是萬一……”司令員沉吟著,沒把話說完,吸著煙斗。
“要是萬一……的話,”張海領(lǐng)會了司令員的意思,回答說:“我張海堅決不丟八路軍的丑?!?/p>
“很好,黨信得過你。”政治委員站了起來,微笑著,嘉許張海的志氣。司令員忙叫警衛(wèi)員拿出一條“吳滿有”香煙,送給他抽。但張海走后,司令和政委商量了一下,再派了兩個騎兵偵察員,抄山僻小路,去接應(yīng)他。
第二天清早,雪花沒天蓋地的飄落著,山野全白了。帶著濕味的初冬的雪片飄積在道邊群樹上。有好幾處,發(fā)脆的楊木的枝椏被雪壓斷了。尋食的鴉雀在樹木之間展翅,跳躍,振落著樹枝上的積雪。遠(yuǎn)近的幾個蕭索的山村,全埋在雪里。遠(yuǎn)處的群峰,在彌漫的雪的煙霧里,變成了灰色,再遠(yuǎn)的,溶入迷蒙的空際,自己也變迷濛了。在山路上,有一個穿著舊的青布棉襖的農(nóng)民,冒著風(fēng)雪,正在急急忙忙的趕路。有經(jīng)驗的眼睛,看著他的步子,就會瞧得他一點鐘至少能走十三里。在日落以前,這個人走到了離開敵人碉堡只有兩里半路的汾河大橋旁,他在橋上來回的走了一次,又橫走了一次,用腳步計量了橋的長和寬。在橋的兩端,他看了地形,于是,走遠(yuǎn)一點,蹲在河沿上,從衣兜里掏出本子來,用鉛筆把地形做了一些粗略的圖書,把鉛筆放在嘴里蘸了一點口水,歪歪斜斜的寫了些什么。他寫的不快,看樣子,對于寫字,他不在行。寫完字,他又用右腳去探測河冰。冰塊踩得擦擦的發(fā)聲,他搖一搖頭,心里想著:“只能走橋?!边@時候,一聲槍響,子彈嗖嗖的從頭上飄過,接著又是一槍。“你打的太高了,鬼崽子!”他小聲的罵著,離開了橋旁,取道另一條山路,往回趕路了。天剛黑,月亮掛在山崗上,漫山遍野的、潮濕的雪花還在無聲無息的飄落著。月的光亮和雪的反照交相輝映,把山崗平壩都照映的通明。
這個趕路的農(nóng)民,就是張海。他用衣袖擦了擦冒著汗珠的臉頰和額頭。完成了任務(wù)的頂艱難的一段,他滿懷歡喜。像孩子一樣,他只想開一點點小小的玩笑,但四野無人,沒有對象。他想起了小時常唱的山歌,低聲的唱了:大米好吃田難種,櫻桃好吃樹難栽。
前面是一座松樹林子??拷峙?,張海瞧見了一座村莊,他突然感到了疲倦,他已經(jīng)走了一百四十里路了。走進(jìn)村落,看見有一家門外掛著“騾馬大店”的木牌,他邁步走進(jìn)。名為“大店”,實際很小。三間并排的破窯,帶一個馬房的一所場院,這就是店子的全部。這店子孤立在村尾,離開最近的人家也有半里地。對這種荒村野店,張海本來是有戒心的。但是,他想,這里已是兩面政權(quán)的地界,而且他太累,腳邁不動了。“就在這兒吧?!彼麑ψ约赫f,走進(jìn)店里的一個破窯洞。半明半暗里,炕上躺著一個人。聽到腳步聲,那人坐起來,擁著棉被,用手掠著散亂的長發(fā)。
“這里是店嗎,大嫂?”張海發(fā)問??闯鍪且粋€女人,他尊了一聲。
“就是呀,炕上坐吧?!迸苏f著,從炕上下來。
“掌柜的呢?”張海問她。
“走親戚去啦??腿俗∧囊婚g窯?”
“就這間吧?!睆埡Uf,他不想動了。
女人點起蠟油燈,昏黃的燈光中,隱約的可以看見壁泥駁落的窯壁和火焰熏黑的窯頂。女人走到炕頭的灶下,生起火來,燒炕兼燒水,通紅的灶火的光焰,照著肥胖的臉面,蓬亂的頭發(fā),和胸口露出的紅色的抹胸。水熱了,他打一盆水給客人洗臉。絞手巾時,張海露出了他的黃騰騰的金戒指,那女人瞟了一眼,便裝做沒有看見,卷起一床被,搬到隔壁窯洞里去了。停了一會,女人在窗外問道:“客人不吃什么嗎?”
“不用了。”張?;卮穑赐昴_,吃了一點隨身帶著的大餅,關(guān)上門窗,吹熄了燈,他躺下了。月光浸白了整個的窗子,窗外有一些低低的人語,和一些腳步聲,不久全都消逝了,只聽見那女人的勾引人的嗲聲嗲氣的歌唱:
這幾天,你不來,
日子實難挨。
為什么,你不來?
莫不是浪大河難過,
莫不是別人丟不開,
我的好乖乖?
“呸!破鞋,”張海輕蔑的罵著,翻了一個身。不久,歌唱也停了,只聽見遠(yuǎn)處的幾聲犬吠,和近旁的雞拍翅膀的聲音,此外是鄉(xiāng)野雪夜的無邊的寂靜。
約莫是半夜,仿佛有人用鐵絲把門閂從外邊輕輕的撥開,門輕輕的開了,月光涌進(jìn)門里來。從門外跳進(jìn)一個黑色的人,提一把短刀,向炕上撲去,月的光亮里,刀光一閃,刀鋒剁在炕磚上,冒出了火花??簧鲜强盏模瑑词种嘶?,轉(zhuǎn)身要跑,剛奔到門邊,聽到有人笑。
“你落在我的手里了,大嫂?!睆埡Pχf,他已經(jīng)用匣槍對準(zhǔn)女人的不停的起落的胸脯。
在情況不明的村鎮(zhèn)投宿時,張海總是睡在地面上,頭頂著房門,人一推門,他就醒了。這回也一樣,女人輕輕撥動門閂時,他早已驚醒,并且跳起,掏出匣槍,站在門角落里了。
張海把女人手里的短刀拿過來,在月光里,看見刀鋒砍壞了。他說:“你的刀要磨一下子了。”說著,當(dāng)?shù)囊宦暋K训度拥搅丝簧稀?/p>
那女人,解除了武裝以后,顯得有些可憐,似乎癱軟了,她忽然撲到張海的胸上,兩臂挽著他的脖子說:
“饒了我,帶我走吧。都是我的掌柜的不好,壞事都是他叫我干的??匆娏四愕慕鸾渲?,”她伏到他的肩上,嗚咽起來?!拔揖鸵娯斊鹨?。饒了我,帶我走吧。”張海心里想:“混蛋,去你的吧,你剛才還要殺我哩?!彪m說這樣想,張海還是被她的眼淚打動了。張海是一個硬漢,但他怕眼淚,他把她輕輕的但是堅決的推開,把槍倒插在胸前,走出門去,趁著未落的月色,他趕路了。他要在天黑以前,趕回司令部。
走不到半里,他摸摸口袋,吃了一驚,轉(zhuǎn)身往回跑,樹林向他后面奔馳,山崗向他的背后急轉(zhuǎn),他的記事本子失掉了,憑著偵察員特有的推斷力和聯(lián)想力,他知道是店里那女人撲在他的身上嗚咽的時候偷去的。他跑回了店里。
“你干啥?”那女人微微有些吃驚,看著他指向她的槍口。
“拿出來?!睆埡4鴼?,話只說了一半。
“拿出啥來呀?”女人一只手撐著腰,歪身靠在炕沿上。
“誰拿的,誰知道?!?/p>
“我不明白你的話?!彼χ@然是占了他的上風(fēng),感到得意。
張海心里很憤怒,但他想一想,東西還在她手里,不能硬來,他收起槍來,陪著笑道:
“大嫂,不要開玩笑了,請把本子拿出來吧?!?/p>
“本子?”她還是挑逗人的笑著,“本子是有的,可不能給你?!?/p>
“還給我,你要什么,我都給你。”張海和顏悅色的說。
“我要你的金戒指?!彼苹目此谎?,好像窺見了他的心事一樣。
這真使張海震驚,金戒指是他的妻的贈品,任何時候他都不離手,但是他的本子里邊有偵察的記載和地形的圖畫。這女人是一個破鞋,在這一帶,商人用破鞋來干特務(wù)的勾當(dāng),他早有所聞。本子一定要找回,但是,難道他的金戒指,他和妻的結(jié)婚的表記,就要落在這濫葬的女人的手里嗎?他心里難受,但他立即想通了,用著偵察員的慣有的果決,他從手上退下金戒指,扔到了炕上。
“拿去,把本子還我?!?/p>
女人拾起金戒指,笑嘻嘻的套在乎的中指上,在燈前把玩,卻不理會本子的事了。
“大嫂,請你把本子還我?!?/p>
“誰拿你的本子?你看見我拿了嗎?”戴好金戒指,女人變了臉,耍流氓了。汪精衛(wèi)和蔣介石的狗男女,都是會耍流氓的,張海早知道,也早見識過。但是,任何一回,都沒有這回惹張海生氣。他奔上去,把她按倒在炕上,搜她的衣兜,她狂笑著,一面說道:
“你放開手,我拿給你。”哄他放了手,女人坐起來,掠一掠頭發(fā),把棉襖脫下,露出他的紅色的抹胸。她還要把抹胸解掉,張海替她臉紅了。但是他想,這婆娘好像是在拖延時間,等待什么。他起來走走,尋思計策。走到鍋灶后面的碗柜邊,在燈光和曙光交織的青輝里,出乎他的意料的,在瓦盆底下,赫然露出本子的一角,他連忙拿起,正是他所失落的本子。這一回,輪到他笑了,女人的滿天歡喜,都煙消云散。她忘記了她的上身裸露著,完全呆住了。張海走到了門邊,心里想著:“留了這女人,是一個禍害。她又看見了本子,可能猜著我軍的企圖了。”他向著還在癡呆的女人扳一下槍械,頭也不回的走了。尖銳的槍聲,劃破了黎明的山野的沉寂。
他幌蕩幌蕩的走出村外。過度緊張之后的過度疲勞,使他昏昏欲睡了。走到松林邊,腳踢著一顆松樹的盤根,他吃一驚,才清醒了,他忽然想起來,忘記從那女人身上取回金戒指。他要回去取,剛走兩步,只聽見從東方,從店的近側(cè),打了一槍。緊接著又是一槍。以后是大槍和小槍的亂放。張海轉(zhuǎn)身,臥倒在雪地上。他把槍上好了頂門子,但不發(fā)射,細(xì)聽著槍聲,靜靜的探測敵人的動靜。敵人不止一個,但也不多。這一定是聽到打那女人的槍聲,出來救援的敵特。他們的子彈似乎很充足,漫無目的的射擊著,一陣接一陣。張海不回槍,他窺伺著敵人的空隙,離他六十米遠(yuǎn)的一個空地里,有一個人伸出頭來,把雙手遮在嘴巴的兩邊,叫喚道:
“八路探子,要留命,快過來投降?!?/p>
崩的一聲,在黎明的光亮里,看的清清楚楚,這叫喚的人的張著的嘴巴,中了一彈。張海罵著:“有本事,你再叫,鬼崽子。”
敵人的報復(fù)的射擊暴雨一般的足足持續(xù)一刻鐘,子彈在張海的頭上作出各式各樣的威高的呼嘯。有一顆子彈打在他的頭頂?shù)乃芍ι?,蹦下一塊雪,正打著張海的后腦。
雙方對峙著,在敵人停止射擊,想要休息時,張海放一槍,引得他們又打起槍來。這樣的,反復(fù)好多回。約莫過了兩點鐘,張海摸一摸兜里的子彈,只剩三粒了,這使他吃驚,使他突然軟弱了。
“莫非我要死在這里么?”張海想著。這時候,他有許多的感想,但他立即抓住了這些感想之中的重要的一點,他想起了他對司令政委說下的誓言:“我張海堅決不丟八路軍的丑。”現(xiàn)在,這話是兌現(xiàn)的時候了。于是,他安排著這最后的三顆子彈的用處。他用第一顆打中了一個敵人,“賺了一個。”他想。第二發(fā)子彈,他又打中了一個敵人?!百嵙藘蓚€。”他想。最后一顆子彈頂上了槍膛,他想著,應(yīng)該說一點什么,告別這世界,但是,說什么呢?想不清楚。他低下頭,看見了平常戴著金戒指的左手無名指上的白色的環(huán)痕,想起他的妻,心里有一陣酸楚。他又想起了司令政委對他的器重和親睞,“猛子怎么樣?”“跳皮鬼,又搞什么蛋了?”司令員說這些話時的笑容,像在目前。他又想起了政治委員有一次講話,號召大家“都做毛主席的好學(xué)生”。從那時候起,他就覺得自己好像是毛主席的學(xué)生一樣。現(xiàn)在,他想:“要做毛主席的好學(xué)生,活要活的光榮,死要死的漂亮,人生百歲也是死,何處黃土不埋人呢?”想到這里,他不再有酸楚,只覺得興奮,他舉起槍來,對準(zhǔn)自己的右邊的太陽穴,他扣動了槍機(jī)。他的眼前再沒有松林,再沒有雪野,只見無數(shù)漆黑的云圖,充塞著宇宙。他昏倒在雪地上了。
張海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家老百姓的炕上。“我被俘了?!彼胫⒓刺驴粊?,往外就跑,在場院里,他碰到了一個熟人。這個人是司令部的騎兵偵察員。不久,又碰到了另外一個熟人,也是司令部的騎兵偵察員。他們把他扶到了炕上。把他昏倒以后的一切情形都告訴了他。
他們奉命來接應(yīng)張海。走到這近邊的店里,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胸部中一彈,躺在地上,但還沒有死。她把他們當(dāng)做她一伙的人,要他們快去追捕一個八路軍探子。她說,她已經(jīng)通知了五個人去追趕他了。她又說,起始,她看見他穿著莊稼人衣服,卻又帶了一個金戒指,她疑心他。
“去追他去。”那女人對他們說。他們給了她一刀,取下了戴在她手上的金戒指。
走到松林,他們結(jié)束了和張海對壘的另外兩個特務(wù)的性命,繳了五條長短槍。再往前走兩他們找到了張海,他躺在地上,但沒有死。他的匣槍,夾著一顆沒有沒有槍響的臭子,拋在一邊。
張海要在天黑以前,趕回司令部。他騎上騎兵偵察員的一匹快馬,奔馳回去。臨行之前想他們把金戒指歸還了他,回到司令部,他報告了偵察的結(jié)果。司令員夸獎他,說他“百分之百的完成了任務(wù)?!?/p>
總結(jié)經(jīng)驗時,張海認(rèn)識了,他的妻送給他的金戒指,幾乎使他貽誤了公事。他把金戒指交給了組織,作了黨費。
他們回來以后的第二天午夜,我們的支隊開過汾河橋。在前行部隊的三個尖兵的前面,有一個穿便衣的小伙子跟著一個向?qū)Р⑴抛咧?,談?wù)勑πΓ譃t灑。這個小伙子就是偵察員張海,用我們的司令員的話來說,就是“跳皮鬼”張海。
1947年5月
【責(zé)任編輯】? 洪 波
作者簡介:
周立波(1908—1979),湖南益陽人,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編譯家。1928年開始寫作,1934年參加“左聯(lián)”,同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箲?zhàn)爆發(fā)后作為戰(zhàn)地記者走遍華北前線,1939年到延安,任教于魯迅文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后主編《解放日報》文藝副刊。1942年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1946年來東北參加土改工作,1947年開始創(chuàng)作其最重要的作品《暴風(fēng)驟雨》。1948年調(diào)任東北文協(xié)《文學(xué)戰(zhàn)線》主編。1949年7月被選為全國文聯(lián)和全國文協(xié)委員。1955年至1965年,他回家鄉(xiāng)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山鄉(xiāng)巨變》和20多篇鄉(xiāng)土短篇小說,開創(chuàng)了鄉(xiāng)土文學(xué)的新主題、新風(fēng)格,與同時期的著名鄉(xiāng)土作家趙樹理享有“南周北趙”之美譽。作品被編為《周立波短篇小說集》《周立波散文集》《周立波選集》《立波文集》等出版。作品以真誠的筆調(diào)記錄了新中國成立前后的社會進(jìn)步,具有鮮明的時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