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亮程
戈壁胡楊
那天接到詩人單守銀短信:亮程,顧老師病了……生命微脆,于呼吸間。
盯著短信良久,回復了幾個字:上天顧佑,老師平安。
又過了幾十天,或許是幾個月,都快談忘顧老師生病的事了,突然又接到單的短信:顧老師去了。
顧老師是我的第一本小詩集《另一只眼睛》的主編,現(xiàn)在我的著作目錄中沒有這本詩集,它不能算一本書,只有二三十頁,單薄地印著二十幾首短詩,還不是一個有書號的正規(guī)出版物。我時常忘了自己寫過這樣一本小詩。就像我想不起曾經(jīng)為發(fā)現(xiàn)這些小詩興奮不已,費心費力將它編印出來的顧丁坤老師。畢竟時間過去太久了,有三十多年了吧。那時我二十多歲,在沙灣縣一個鄉(xiāng)做農(nóng)機管理員,經(jīng)常騎個破自行車下村,跟渾身柴油味的拖拉機駕駛員打交道。傍晚下班后鄉(xiāng)政府院子剩下我和一個看門老頭。我在那個空空的大院子里,聽著附近村莊的狗吠聲寫詩做夢。那是我寫作最困難的時期,雖然也在地方小報上發(fā)表過幾首小詩,但遠沒有找到要寫的東西,也對自己的寫作才能失望。覺得自己的青春和人生,就要在這個鄉(xiāng)政府大院子里,聽著狗吠聲靜悄悄地度過了。生活剛剛開始,其實便已荒蕪。
這樣的日子突然被一封書信改變。寫信人是顧丁昆老師。他通知我伊犁州要給青年詩人出版詩集,我的詩歌被選中。那是一封很長的信,有三頁信紙吧,鋼筆寫的。他還寫了看到我詩歌的興奮和激動,毫無掩飾地表揚我的詩歌才能,把我的詩夸獎到幾乎讓我自己仰望的高度。我記得好多天里我都在反復讀那封信。又回過頭看自己的詩。我在鄉(xiāng)政府工作好幾年里寫成的可憐巴巴的那些小詩歌,竟然有這么好?而且要結集出版了?那個年代,出詩集是多大的一件事情啊。我的第一本書,就這樣幸運地出版了。
我在一片贊揚聲里似乎又找到寫作的智慧和力量。
后來在伊犁見到顧老師時,我們已經(jīng)因這本小詩集通過許多次書信。顧老師的相貌一看就是南方人,皮膚、鼻子、眼睛都是典型南方人的。但他的身體是新疆人的,強壯有力。他的酒量和為人的豪氣是新疆人的。他的詩歌也有著西部詩的剛毅和豪放。他長我十幾歲,在我們一同出詩集的10 人中,他是老師也是兄長。他細心、熱心,對別人詩歌毫不保留地贊揚。
其實我對顧老師的生活只是在詩友的閑聊中有一點了解,他在《伊犁河》雜志當了多年的詩歌編輯,發(fā)現(xiàn)、鼓勵、培養(yǎng)了一批年輕詩人。還聽說他開過金礦,好像開賠了。他一直寫詩,跟我們一起出了一本同樣薄薄的小詩集。后來他寫過什么我一概不知。他離開伊犁回上海老家后,就數(shù)年無音信。偶爾聽說他回新疆伊犁,他自己說過伊犁已經(jīng)是他離不開的老家了。有兩個老家的人就得來回回家。
回來路過烏魯木齊,有時會聯(lián)系到我們聚一聚。我和一同出詩集的陶若凌都在烏魯木齊,他也非常欣賞陶的詩歌,陶是他發(fā)現(xiàn)的天才詩人。每次都是陶通知我到哪個酒店包廂匯合。顧老師給我感覺沒什么變化,依舊紅光滿面,一點沒有衰老的跡象。看上去依舊渾身是勁,那個南方人的可愛面容被一個強壯的新疆人的身體抗著。依舊像以前一樣喝酒。喝了酒自然談過去。我們有過幾十年前的一段共同的過去。那是屬于詩歌的。只是我們都已不寫詩。
顧老師也改行寫起歌詞,他告訴我們他寫的好多歌詞被音樂家譜了曲,在那里的歌詞圈里很有影響。我至今沒聽過由他譜曲的一支歌,也沒看過他寫的一句歌詞。顧老師對我后來的作品看了多少我也不知道,但對我的欣賞熱情一點不減當年。我是他的自豪,他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的老師,沒有他的發(fā)現(xiàn),沒有最初的那個薄薄的小詩集,我在那個鄉(xiāng)農(nóng)機站的生活或許不值得記憶。正是因為出了一本小詩集,我成詩人了,我在顧老師和其他老師詩友的不吝贊美鼓舞下,把寫詩當成唯一的夢想,一寫就是十年,直到有一天我丟掉鄉(xiāng)農(nóng)機站管理員的工作,也丟下讓我滿懷希望的詩歌去烏魯木齊打工。
最后一次見顧老師是3 年前吧,或許更早些,我記不清了。顧老師依舊是沒怎么長老的樣子。雖然年齡與我相差十幾歲,坐一起卻看不出大小。他喝酒的熱情不減,談詩歌文學的熱情不減。他的身體也似乎更加強壯瓷實。我不會想到這樣一個結實的身體,一個對詩歌依舊充滿熱情的生命,會出什么問題。
直到那天,接到“顧老師去了”的短信。
我盯著手機良久,沒有回復一個字。也沒問顧老師是在哪“去了”的。是上海還是伊犁?無論在哪,顧老師是真正的回家了。他或許還會像以前一樣,在兩個家鄉(xiāng)間來回的回家。只是我們再不會有他回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