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與臨清兵備道

郭東升

《金瓶梅詞話》中臨清兵備道的描寫

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詞話》第六十七回《西門慶書房賞雪，李瓶兒夢訴幽情》中寫了一段西門慶為他的債務(wù)人黃四打官司說人情的故事：西門慶正和應(yīng)伯爵幾個吃酒，才吃了一巡，玳安兒來說：“李智、黃四關(guān)了銀子，送銀子來了?！贝€完銀子，那黃四給西門慶磕頭起來，說：“銀子一千兩，姐夫收了，余者下單我還與老爹。有小人一樁事兒，今央煩老爹?！闭f著，磕在地下哭了。西門慶拉起來道：“端的有甚么事？你說來。”黃四道：“小的外父孫清，搭了個伙計馮二，在東昌府販棉花。不想馮二有個兒子馮淮，不守本分，要便鎖了門出去宿娼。那日把棉花不見了兩大包，被小人丈人說了兩句，馮二將他兒子打了兩下。他兒子就和俺小舅子孫文相廝打，攘起來，把孫文相牙打落了一個，他亦把頭磕傷，被客伙中解勸開了。不想他兒子到家遲了半月，破傷風(fēng)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綽號白千金，專一與強盜作窩主，教唆馮二，具狀在巡按衙門，朦朧告下來，批雷兵備老爹問。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閑，轉(zhuǎn)委本府童推官問。白家在童推官處使了錢，教鄰勸人供狀，說小人丈人在傍喝聲來。如今童推官行牌來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萬垂憐，討封書對雷老爹說，寧可監(jiān)幾日，抽上文書去，還見雷老爹問，就有生路了。他兩人廝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后身死，出于保辜限外。先是他父馮二打來，何必獨賴在孫文相一人身上？”西門慶看了說帖，寫著：“東昌府現(xiàn)監(jiān)犯人孫清、孫文相，乞青目。”因說：“雷兵備前日在我這里吃酒，我只會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寫書與他？”那黃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說：“老爹若不可憐見，小的丈人子、父兩個，就都是死數(shù)了。如今隨孫文相頭去罷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來，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歲，家下無人。冬寒時月，再放在監(jiān)里，就死罷了！”西門慶沉吟良久，說：“罷，我轉(zhuǎn)央鈔關(guān)錢老爹和他說說去;與他是同年，都是壬辰進士?！薄艺f西門慶回到書房中，即時教溫秀才修了書，付與玳安?！蝗赵绯浚鏖T慶往前邊花園藏春閣書房中坐定，只見玳安下了書回來回話，說：“錢老爹見了爹帖子，隨即寫書，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黃四兒子到東昌府兵備道下與雷老爹。老爹旋行牌問童推官催文書，連犯人提上去，從新問理。連他家兒子孫文相都開出來，只追了十兩燒埋錢，問了個不應(yīng)罪名，杖七十，罰贖。復(fù)又到鈔關(guān)上回了錢老爹話，討了回帖才來了。”西門慶見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開回帖觀看，原來雷兵備回錢主事帖子都在里面，上寫道：“來諭悉已處分。但馮二已曾責(zé)子在先，何況與孫文相忿毆，彼此俱傷，歇后身死，又在保辜限外，問之抵命，難以平允。量追燒埋錢十兩，給與馮二。相應(yīng)發(fā)落，謹此回復(fù)。”

黃四為官司托求西門慶，西門慶為何不好意思直接下書與雷兵備？除了西門慶說出的理由外，還有他不好開口的一條。他自己是五品官，雷兵備是正四品。官大一級壓死人呢！錢主事是六品官，比他低一級，又經(jīng)常收受他的賄賂，自然說話方便。錢六品與雷四品雖有兩品的懸殊，但兩個是同榜進士，關(guān)系就立即非同一般。再加錢主事是管稅收的財神爺，說話就更好使了。蘭陵笑笑生對臨清道上的護官符是洞若觀火的。關(guān)于雷兵備及兵備道的話題，《金瓶梅詞話》多處提到，其背景素材，自然是來自真實的臨清兵備道。

明代歷史上真實的臨清兵備道

看到以上描寫，讀者也許要問：《金瓶梅詞話》中的雷兵備不在臨清??！書中明明寫的是玳安和黃四兒子到東昌府兵備道與雷老爹下書的。不錯，書中是這樣描寫的，而且書中把兵備道稱為東昌府兵備道。民間有這一說，那是誤說。蘭陵笑笑生這樣寫，那卻是刻意的曲折之筆。雷兵備和他的東昌府兵備道實地不在東昌府駐地，而是在臨清磚城中。錢主事是在臨清土城中。二者衙門不過十里、八里，決無百里之遙的。蘭陵笑笑生是個臨清通，自然比我們明白得多。近在咫尺卻故意謬以千里，掩人耳目，妙在其中矣！這正如他的小說明明是寫明朝，卻假托是宋朝。說東昌府兵備道就是寫的臨清兵備道，跟他把臨清州故意寫成清河縣一樣。他故意混淆臨清與清河的概念，搞州縣合一，是作者為自己躲避政治不測不得不如此的狡猾之筆。

何為兵備道？《辭?！丰屃x：“明制，各省重要地方設(shè)整飭兵備之道員，稱為‘兵備道?！宕刂??！泵髦泻笃谂R清是全國交通咽喉要道、京畿之依托、全國一線城市，當(dāng)然是重要地方。景泰元年（1450）始，朝廷從于謙之議，在臨清設(shè)立總鎮(zhèn)衙門，派一品重臣陳豫鎮(zhèn)守臨清。但那是中央設(shè)置的臨時機構(gòu)，時斷時續(xù)，極不穩(wěn)定，而且不涉及行政區(qū)劃。一全國超級大城市，經(jīng)濟、軍事、政治、文化影響地域廣闊，而臨清行政區(qū)劃規(guī)格還是縣級架子，衙門地位自然與國家對其治理的要求非常不相稱。這矛盾發(fā)展到不得不解決的程度，臨清兵備道的設(shè)置便是水到渠成的事。

乾隆十四年（1749）《臨清州志》載：“明成化二十年設(shè)兵備道，率其屬，以掌邦禁。州佐一人、衛(wèi)佐一人，主警。又衛(wèi)佐一人，主操。百戶一人，主牧。牧馬二百有四十，快壯箭手如馬之?dāng)?shù)，曰馬兵。諸州縣民壯六百六十有五人，曰步兵。又衛(wèi)官舍余四百六十有六人。新軍壯勇一百四十有七人。而守城者則選臨清之市民三百八十有一人。濟寧之軍余九十有五人?？偲淙硕в衅?。主操者分領(lǐng)訓(xùn)練，而受令于道。”這段話載明了臨清兵備道成立的時間——成化二十年，即1484年。兵備道職責(zé)是負責(zé)國家各項法令規(guī)章在臨清道尹各行政區(qū)域的貫徹實行。兵備道下屬的官員有州衙的副職一人和臨清衛(wèi)署衙門的副職一人負責(zé)域內(nèi)治安?！督鹌棵吩~話》寫雷兵備把馮二案子批給童推官。童推官是東昌府佐官，主警的。東昌府在兵備道署下，自然可以批給。臨清兵備道直接管理的武裝力量，計人馬二千余人。

康熙十二年（1673）《臨清州志·職官》一節(jié)第一個欄目為“分巡東昌道”。文曰：“按察使司副使，凡諸所要害出使貳一人提兵蒞之，曰兵備。明成化甲辰始設(shè)，問理刑名，操練人馬，協(xié)同撫、按控制一方。府一：東昌。州二：臨清、高唐?？h十有五：聊城、清平、茌平、博平、堂邑、冠縣、莘縣、館陶、邱縣、夏津、武城、東阿、平陰、陽谷、壽張。衛(wèi)三：平山、東昌、臨清。巡檢司五，并受管轄。”這里的“按察使司副使”，意思是臨清兵備道人選一般在省按察司副使中選任。臨清兵備道在這里稱作分巡東昌道，自然是臨清兵備道以后改名的緣故。民國二十三年（1934）的《夏津縣志》（續(xù)編）首冊載載：“明成化二十三年設(shè)臨清兵備道。兼管河道、屯田。諸軍衛(wèi)有司皆受節(jié)制。巳改稱分巡東昌府兵備?！笔恰八取碑?dāng)“已”字之誤。此句是繼而改稱分巡東昌府兵備的意思。這里說臨清兵備道是成化二十三年設(shè)立的。這比康熙十二年《臨清州志》和乾隆十四年《臨清州志》的記載晚了三年。上述兩部《臨清州志》中的《職官表》載成化間臨清兵備道都是兩任。第一任是潘瑄，第二任是閻仲宇。不過康熙十二年《臨清州志》“名宦”欄目中記載閻仲宇說：“字參甫。弘治初以副使兵備臨清?！笨滴酢杜R清州志》載：“臨清兵備道在州署西南。明成化丁未，副使潘瑄肇創(chuàng)。”如何解釋這些矛盾現(xiàn)象呢？筆者以為，潘瑄是成化二十年赴任臨清兵備的，成化二十三年是他任期將滿的一年。這年他才開始修建本道道署衙門。閻仲宇是在成化末年赴任臨清兵備的。其赴任不久，憲宗去世，孝宗即位。在此過渡期內(nèi)，因此才有了《臨清州志》對閻仲宇的任期有兩個年號的寫法。筆者意見，臨清兵備始于成化二十年，而非成化二十三年?！断慕蚩h志》說臨清兵備始稱臨清兵備道是對的，說以后改稱分巡東昌府兵備是不對的，應(yīng)是改稱分巡東昌道。改稱分巡東昌道，道署衙門依舊設(shè)在臨清。上述《臨清州志》載“按察使司副使，凡諸所要害出使貳一人提兵蒞之，曰兵備。明成化甲辰始設(shè)。”“甲辰”，即成化二十年?！百E”者，副職也。就是說：擔(dān)任臨清兵備道道員的是按察使司副使。國家在重大要害之地選派按察使司副使一名率軍駐守，衙門就叫兵備道。其職責(zé)是管控地方行政司法治安，操控軍隊，協(xié)助巡撫、巡按工作，為一方最高軍政權(quán)力機關(guān)。明代，巡撫還不是一省的最高官長，與巡按俱是中央臨時派駐參與一省軍政，監(jiān)控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揮司，并監(jiān)察省以下各地方官長的?！督鹌棵吩~話》寫馮二到巡按衙門告狀。巡按把案子批給雷兵備，雷又轉(zhuǎn)批給本府童推官。推官在明代是主管一府刑獄的官員。巡按管兵備道，兵備道管推官，東昌府為臨清兵備道管轄區(qū)域，按官衙隸屬關(guān)系行事，蘭陵笑笑生這里就是實寫。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詞話》第三十五回《西門慶挾恨責(zé)平安，書童兒妝旦勸狎客》里還寫了個屯田兵備道。其情節(jié)是，西門慶請客，正飲酒間，賁四來匯報莊子上的事：賁四道：“昨日老爹分付，門外看那莊子。我今早到墳上同張安兒到那家莊子上，原來是向皇親家莊子。大皇親沒了，如今向五要賣神路明堂。咱們不是要他的，講過只拆他三間廳、六間廂房，一層群房就夠了。他口氣要五百兩。到跟前拿銀子和他講，三百五十兩上也該拆他的。休說木植木料，光磚瓦連土也值一二百兩銀子?！睉?yīng)伯爵道：“我道是誰來，是向五的那莊子！向五被人告爭地土，告在屯田兵備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銀子;又在院里包著羅存兒。如今手里弄的沒錢了。你若要，與他三百兩銀子，他也罷了。冷手撾不著熱饅頭，在那壇兒里念佛么！”這個屯田兵備道是蘭陵笑笑生杜撰出來的。雖是杜撰，但臨清兵備道管屯田卻是真的。笑笑生《金瓶梅詞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其假是假象，骨子里是個真。所以筆者說他的《金瓶梅詞話》寫的是明隆慶、萬歷時期臨清的真實歷史。

單憑《臨清州志》”職官“表的敘述，其衙署職能還是比較抽象的，若舉幾個兵備道員為官實例，就具體多了。如《臨清州志》評價閻仲宇：“清操雅度，為政持大體。至滌冤抑譎，法不少借，市民歸德?！笔钦f他是個依法治道的好官。弘治七年（1494），陳璧任臨清兵備，第二年修建廣濟橋。這廣濟橋就是《金瓶梅詞話》中提到的衛(wèi)運河上的廣濟橋，也就是臨清十景之一的所謂官橋曉月。鰲頭磯北的通濟橋也為陳璧所創(chuàng)建。臨清東義冢、西義冢等也是他創(chuàng)修的。南郡義阡則為嘉靖臨清兵備張憲卿創(chuàng)修。由此可見，兵備道是管喪葬的?？滴酢杜R清州志》“名宦”評價陳璧：“飭學(xué)宮，繕戎器。城柵橋道咸為增拓?！闭屡R清兵備趙繼爵是臨清新城部分的創(chuàng)修者。嘉靖十二年（1533）臨清兵備齊之鸞在臨清磚城修筑了清源書院。嘉靖二十一年兵備王楊協(xié)助巡撫曾銑建成臨清新城。乾隆十四年《臨清州志》“名宦”載萬歷臨清兵備鐘萬祿“能制權(quán)鐺馬堂苛虐之政，一時賴以得蘇。商民為之立祠”。自明成祖朱棣重用宦官以后，宦官專權(quán)便為明政權(quán)一大惡性毒瘤。馬堂駐臨清，凌駕于軍政最高層之上，橫征暴斂，無惡不作。鐘萬祿敢于與其針鋒相對，整頓稅收，安民穩(wěn)市場，盡最大努力降低臨清經(jīng)濟損失，因此臨清商民為他立祠。兵備道似乎什么都管。如明正德十一年（1516），臨清州民林江鋤地出土了五個鐵鼎。兵備原軒便將其收來，歸入臨清州州庫。從以上幾家兵備道員為政事例可以看出，兵備道把軍事、治安、民政、城建、市場、稅收、教育、文化全都管到了。

明代兵備道與巡撫、巡按一樣，本身沒有品級，其任職道員品級都是原任職務(wù)之品級。如道員原為布政司參政，他就是從三品;其是按察使司副使，他就是正四品。就連副使的稱呼，也是原來職務(wù)按察副使的習(xí)慣稱呼。臨清兵備道離任履新，一般都安排三品官。官終二品、一品的很不少。如閻仲宇，歷仕太子太保、兵部尚書，是從一品。李善、李充嗣兵部尚書，周用吏部尚書，韓邦奇戶部尚書等，都是正二品。臨清人愛稱兵備道為大帥，稱其衙門為帥府。據(jù)臨清舊志道員名冊統(tǒng)計，從1484年道署始設(shè)到清康熙六年（1667）撤銷，將近二百年間，出任者有八十一人。其中從明成化到萬歷有五十八人，至明末為六十九人。清代十二人。

總之，臨清兵備道是明清時期臨清地方上常設(shè)的最高軍政衙門。所轄區(qū)域為一府二州十五縣三衛(wèi)。道之轄區(qū)之廣闊，為臨清區(qū)劃史上之最。道臺為中央直設(shè)機構(gòu)，它未明品級，其權(quán)力非常大，中央及地方各軍政機構(gòu)皆受其節(jié)制。明代臨清以繁榮昌盛雄視天下。臨清兵備道則是其政治地位沖高的一個重要標志。作為道臺文化，它是有理由與《金瓶梅詞話》一同燦爛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