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運富
(1.漢字文明傳承傳播與教育研究中心,河南鄭州 450001;2.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 450001)
古人有“字”的概念,但沒有明確的“詞”①語言中能獨立運用的最小的音義結合體。參見:李濟中,姚錫遠.現(xiàn)代漢語專題[M].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1997:94。概念。古人分析和研究“字”,針對的是語言中的“音”和“義”,所以“字”跟“音”對應,跟“義”對應,而不是跟“詞”對應。于是傳統(tǒng)語言文字學就形成了“形”“音”“義”三足鼎立的局面,其目的在于解讀經(jīng)典文獻。段玉裁說,“圣人之制字,有義而后有音,有音而后有形”,而且漢字“有古形有今形、有古音有今音、有古義有今義”,因此,研究漢字要“三者互相求”或“六者互相求”[1]。錢大昕說:“古人之意不傳,而文則古今不異,因文字而得古音,因古音而得古訓,此一貫三之道?!盵2]王筠說:“夫文字之奧,無過形音義三端。而古人之造字也,正名百物,以義為本,而音從之,于是乎有形。后人之識字也,由形以求其音,由音以考其義,而文之說備?!盵3]1“形”“音”“義”本來不在同一平面,但這種由文字之“形”探求語言之“音”以獲得文獻之“義”的層級思路,客觀上卻形成了“體制學”(形)、“音韻學”(音)、“訓詁學”(義)三足鼎立且同屬于“文字學”的傳統(tǒng)學術格局。所以晁公武說:“文字之學凡有三:其一體制,謂點畫有衡(橫)縱曲直之殊;其二訓詁,謂稱謂有古今雅俗之異;其三音韻,謂呼吸有清濁高下之不同。論體制之書,《說文》之類是也;論訓詁之類,《爾雅》《方言》之類是也;論音韻之書,沈約《四聲譜》及西域反切之學是也。三者雖各一家,其實皆小學之類。”[4]章太炎說:“文字之學,宜該形音義三者。”[5]齊佩瑢說:“自三代以來,文字的變遷很大。論字形,則自契文、金文、古籀、篆文、隸書、正書、草書、行書。論字義,則自象形、指事、會意、轉注、假借、形聲,而歷代訓詁諸書。論字音,則自周秦古音、《切韻》、《中原音韻》,而注音字母、各地方音。這種種的變遷,形音義三方面的演變,都應屬于文字學研究的范圍?!盵6]可見,傳統(tǒng)的“小學”就是“文字之學”,也就是以解讀文獻為目的的“語言文字學”,其書面語言單位被分解為“形”“音”“義”三者,其對應關系是“形―音―義”“形―義”“音―義”。在這種學術系統(tǒng)中沒有“詞”的概念,因而“字―詞”關系是模糊的[7]。
傳統(tǒng)語言文字學雖然沒有“詞”的概念,但既然要解讀文獻,事實上就離不開“詞”。所謂“音”和“義”無非是把“詞”給分解了,背后還是應該有“詞”的意識,只是不用“詞”來表述罷了。那古人涉及“詞”的意念時用什么術語來表示呢?或者我們從哪些說法能看出古人確實研究和談論了“字”與“詞”的關系呢?
戴震云:“經(jīng)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未有能外小學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語言,由語言以通乎古圣賢之心志,譬之適堂壇之必循其階,而不可以躐等?!盵8]其中的“詞”并不等于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詞”,而是相當于“辭”,也就是“語句”。用“文字”組成“(書面)語句”,又通過“文字”理解“(書面)語句”,其中必然包含語言的最小表達單位“詞”,這里的“文字”既是目視的形體“字”,也是組成“詞(辭)”的“詞”。作為形體的“字”是文字系統(tǒng)中的成員,作為成“詞(辭)”的“字”,是語言環(huán)境中的“詞”。戴震的學生段玉裁闡述說:“昔東原師之言,仆之學,不外以字考經(jīng),以經(jīng)考字?!盵9]789“凡說字必用其本義,凡說經(jīng)必因文求義?!盵9]426這里“字”與“經(jīng)”相對,“經(jīng)”也是指文獻語言?!罢f字用本義”重在構形分析,“說經(jīng)因文求義”重在分析具體語言環(huán)境中的“音義”,也就是“詞”,所以說這里的“字”既不等于今天的“字”,也不等于今天的“詞”,而是“字詞”的結合體,即“形音義”三位一體的概念,仍然是前文所說“文字形音義三要素”認識論的反映。
實際上古人也有單獨表述“詞”的意思,即不包括“形”的“音義結合體”的時候,這就等于把原來“形音義”三位一體的“字詞”分離成了“字(形)”和“詞(意義)”,遺憾的是古人并沒有在術語上將它們分開,仍然都是用“字”來指稱。例如:
(1)《周禮·春官·肆師》:“凡師不功,則助牽王車?!编嵭ⅲ骸肮蕰Α癁椤ぁ?。鄭司農(nóng)云:‘工’讀為‘功’。古者‘工’與‘功’同字?!雹賲⒁姡褐芏Y注疏[M].臺北:藝文印書館,2001:298。
(2)《說文通訓定聲·自敘》:“就本字本訓而因以輾轉引申為他訓者曰轉注;無輾轉引申而別有本字本訓可指明者曰假借……假借數(shù)字供一字之用而必有本字,轉注一字具數(shù)字之用而不煩造字?!盵10]
(3)《說文假借例釋》:“何謂本?制字之假借是也;何為末?用字之假借是也,二者相似而實不同:制字之假借,無其字而依托一字之聲或事以當之,以一字為二字者也。用字之假借,是既有此字復有彼字,音義略同,因而通假,合二字為一字者也。以一字為二字者,其故由于字少;合二字為一字者,其故反由于字多;故曰相似而實不同也。”[11]
(4)《中國文學教科書·假借釋例》:“一曰制字之假借。上古字少,有假他字之義并借他字之聲者,故以一字為二字。一曰用字之假借。用字之假借者,既有此字,復有彼字,音形偶同因而通假,合二字為一字者也。一為引申之假借。假借之例,其于音同義異而同用者固謂之假借,即凡字本義之外其余引申之義亦謂之假借?!盵12]231
例(1)說“工與功同字”,意思是“工”和“功”這兩個詞(音義)使用同一個“工”字(形)記錄。例(2)的“數(shù)字供一字之用”意思是幾個字(形)供記錄一個詞(音義)使用;“一字具數(shù)字之用”,是說一個字(形)供記錄多個詞(音義)使用。例(3)、例(4)的“一字為二字”“二字為一字”分別指“一個字(形)記錄兩個不同詞(音義)”“兩個字(形)記錄同一個詞(音義)”??梢姽湃艘呀?jīng)看到了文獻中普遍存在的“同字異詞”和“同詞異字”現(xiàn)象,但在表述用語上沒有將“字”與“詞”分開。
當然,古人對“詞”的表述也有跟“字”用語不同的時候,比如用“言”。東漢鄭玄有云:“其始書之也,倉促無其字,或以音類比方假借為之,趨于近之而已矣。受之者非一邦之人,同言異字,同字異言,于茲遂生矣?!盵13]183這段話中的“言”就相當于“詞”,“同言異字,同字異言”指的實際上也是“同詞異字,同字異詞”現(xiàn)象。
關于“同字異詞”的表述,有“假借1”“同形字”等說法。
先看假借1?!墩f文解字·敘》曰:“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托事,令長是也?!盵9]756這是借用同“聲”字記錄沒有本字的語言單位的情況,一般認為是“造字假借”,也有人稱“音本字”。“本無其字”包括無字詞和無字義,所以鄭樵《通志·六書略》把假借分為“有義之假借”和“無義之假借”[14]503,所謂“有義之假借”指引申義借用本義之本字。戴震《答江慎修論小學書》所指出的“一字具數(shù)用者,依于義以引申,依于聲而旁寄,假此以施于彼曰假借”[13]224也是包括兩種情況的。也有人把假借限制在沒有意義聯(lián)系的用字上,如戴侗《六書故·六書通釋》曰:“所謂假借者,義無所因,特借其聲,然后謂之假借?!雹賲⒁姡捍鞫保鶗省ち鶗ㄡ孾M].清師竹齋李氏刻本:23。詞義引申如果距離本義很遠就可能派生出新詞,所以“有義之假借”可能導致一個字記錄一組同源詞,而“無義之假借”則導致一個字記錄一組同音詞。兩者都屬于“同字異詞”現(xiàn)象。
再看同形字。裘錫圭說:“同形字的性質(zhì)跟異體字正好相反。異體字的外形雖然不同,實際上只能起一個字的作用。同形字的外形雖然相同,實際上卻是不同的字……對同形字的范圍,可以有廣狹不同的理解。范圍最狹的同形字只包括那些分別為不同的詞造的、字形偶然相同的字……范圍最廣的同形字,包括所有表示不同的詞的相同字形。按照這種理解,被借字和假借字,也應該算同形字。”[15]209
相對于“同字異詞”而言,人們更多關注的是“同詞異字”,也就是文獻中表達同一個“音義”(相當于詞)的不同用字問題。這方面的術語很多。
第一,重文。出于《說文解字》每部后的“文多少,重多少”。一般認為“重文”就是“異體字”,其實不然。沈兼士先生早就提出“重文并不盡是異體字”,“許書重文包括形體變異,同音通借,義通換用三種性質(zhì),非僅如往者所謂音義悉同形體變易者為重文”[16]??梢姟爸匚摹睉撌峭米郑簿褪窃谖墨I中可以記錄同一語言單位的字。
第二,異形、異體、或體。通常叫做“異體字”,包括異構字、異寫字,甚至不同字體的字。《說文解字·敘》有云:“分為七國,田疇異畮,車涂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盵9]757-758《漢書·藝文志》有云:“《史籀篇》者,周時史官教學童書也,與孔氏壁中古文異體?!盵17]《說文解字》有“某,或作某”“某,或從某”“某,或某省”等說字體例,凡“或”出字被稱為“或體字”。王筠《說文釋例》曰:“《說文》之有或體也,亦謂一字異形而已。”[3]121
第三,古今字。《禮記·曲禮下》有云:“君天下曰‘天子’,朝諸侯、分職授政任功曰‘予一人’。”鄭玄注:“《覲禮》曰:‘伯父實來,余一人嘉之?!唷琛沤褡?。”②參見:禮記注疏[M].臺北:藝文印書館,2001:78。古今字指不同時代記錄同一語言單位所使用的不同字。段玉裁曰:“凡讀經(jīng)傳者,不可不知古今字。古今無定時,周為古則漢為今,漢為古則晉宋為今,隨時異用者謂之古今字。非如今人所謂古文、籀文為古文,小篆、隸書為今字也?!盵9]94
第四,假借2、通假、通借。古人在使用文字時,不用表示這個詞義的本字,而借用一個與它音同或音近的字來代替,這種現(xiàn)象古人也叫“假借”,即所謂“用字之假借”,為了區(qū)別一般改稱“通假”或“通借”。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序》有云:“詁訓之指,存乎聲音,字之聲同聲近者,經(jīng)傳往往假借。學者以聲求義,破其假借之字,而讀以本字,則渙然冰釋,如其假借之字,而強為之解,則詰為病矣?!盵18]章太炎《文學說例》有云:“若《釋詁》所陳,三十余言,總持一義,雖多同聲通借,而本字亦不少矣?!雹蹍⒁姡赫绿祝膶W說例[N].新民叢報,第五、九、十五號。
第五,通用?!墩f文解字·貝部》有云:“貽,贈遺也。從貝臺聲。經(jīng)典通用詒?!盵19]127裘錫圭說:“文字學上所說的‘通用’,指不同的字在某種或某些用法上可以相替代的現(xiàn)象??梢酝ㄓ玫淖志褪峭ㄓ米?。文字學者講通用,往往著眼于漢字從古到今的全部使用情況……通用字之間的關系大體上可以分成下列四類:本字跟假借字,假借字跟假借字,母字跟分化字,同義換讀字跟本字或其他性質(zhì)的字?!盵15]264-266
第六,正、俗?!八住笔切煦C校注《說文解字》時使用的術語,如:“邨,地名。從邑屯聲。臣鉉等曰:今俗作村,非是?!盵19]132徐鉉指出“俗”字100 多個。段玉裁揭發(fā)更多,并明確了跟“俗”字相對的字叫“正”字,如《說文解字·阜部》“隊①因?qū)W術探討的需要,全文使用或保留了部分漢字的繁體寫法。”字段注曰:“隊墜正俗字,古書多用隊,今則墜行而隊廢矣。”[9]732
第七,分別文、累增字。王筠《說文釋例》卷八曰:“字有不須偏旁而其義已足者,則其偏旁為后人遞加也。其加偏旁而義遂異者,是為分別文。其種有二:一則正義為借義所奪,因加偏旁以別之者也……一則本字義多,既加偏旁則只分其一義也……其加偏旁而義仍不異者,是謂累增字?!盵3]173王筠的“分別文”和“累增字”都屬于“異部重文”,實際上就是歷時異體字,即不同時代產(chǎn)生的異體字,如爰與援(在引手義上為異體)、冉與髯(在胡須義上為異體)。
第八,繁、省(簡)。簡體字在《說文解字》里稱作“省”,省體與繁體是相對而言的,如《說文解字·晶部》有云:“曐,萬物之精,上為列星。從晶從生聲。一曰象形。,古文。星,或省?!盵19]1371935 年8 月國民政府教育部公布了《第一批簡體字表》,該表一共收錄了324 個民間流傳最廣的俗字、古字和草書字。表中有兩個說明:其一,簡體字為筆畫省簡之字,易認易寫,別于正體字而言,得以代繁寫之正體字;其二,本表所列之簡體字,包括俗字、古字、草書等體,俗字如“體、寶、巖、蠶”等,古字如“氣、無、處、廣”等,草書如“時、實、為、會”等,皆為已有而通俗習用者。
第九,變易。黃侃曰:“《敘》云:‘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體。’謂之殊體者,其義不異,惟文字異耳。故觀念既同,界說亦同,文字之變易也?!盵20]29“古今文字之變,不外二例:一曰變易,一曰孳乳。變易者,聲義全同而別作一字?!盵20]34
還有兩個術語情況比較特殊,涉及字詞關系的變化情況,而且主要屬語言層面的“詞與詞”的關系。
一個是孳乳。黃侃曰:“最初造字,文字本無多義,然衍之既久,遂由簡趣繁,由渾趣析。故觀念既改,界說亦異者,文字之孳乳也?!盵20]29“孳乳者,譬之生子,血脈相連,而子不可謂之父?!盵20]34
另一個是同源字。王力認為:“凡音義皆近,音近義同,或音同義近的字,叫同源字。這些字都有同一來源?;蛘呤峭瑫r產(chǎn)生的,如‘背’和‘負’;或者是先后產(chǎn)生的,如‘犛’和‘旄’。同源字,常常是以某一概念為中心,而以語音的細微差別(或同音),同時以字形的差別,表示相近或相關的幾種概念?!盵21]
歸類和分類是人們認識客觀事物的主要方法。古人對語言文字的認識和表述也常用到類聚類別方法?!墩f文解字》中的“重文”,就可以看作是對漢字職用關系的一種分類,該書把所收的一萬多個字形分為“文”和“重”兩大類,而且在每部之后都指出該部“文多少”“重多少”?!拔摹敝傅氖亲诸^正文,共9 353 個,多為小篆字形;“重”指記詞功能重復的字形,凡1 163 個②通行的大徐本《說文解字》敘言自稱所收正文字頭為9 353 字、所收重文為1 163 字,但也有其他各種不同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包括古文、籀文、篆文、奇字、秦刻石、今文、或體字、俗體字等①這些不同名稱實際上也反映出另一些角度對文字的分類。。
唐代以后對字詞關系的分類意識更強烈,分類結果也更趨成熟。如顏元孫的《干祿字書》將同職用字分為“俗、通、正”三類,張參的《五經(jīng)文字》有“同、通、借、訛、俗、或、別、古、今、承、變、省”等類別。釋行均的《龍龕手鏡》沿襲唐代的分類思路和表達體系,所用術語大同小異。張涌泉《敦煌俗字研究》對《龍龕手鏡》注明某字屬于某類的術語內(nèi)涵及相互之間的關系有所介紹,具體如下[22]:
正字例?!罢弊滞ǔJ侵赣诠庞袚?jù)而當時仍在正式場合通行的字體。
同字例。“同”字通常是指變異偏旁或字形結構而形成的異體字。
或作例?!盎蜃鳌钡暮x與“同”大體相當,也往往是指變異偏旁或字形結構而形成的異體字。
古文例?!肮盼摹币嗪喎Q“古”,是指古代曾經(jīng)使用而當時已不流行的字體。其中有古代的異體字,也有后世產(chǎn)生的俗字。
今字例?!敖瘛毕鄬τ凇肮拧?,是指當時流行的字體。其中多數(shù)與俗書有關。
通字例?!巴ā弊质侵竿ㄐ幸丫玫乃左w字,其規(guī)范性較“俗”字為強?!巴ā弊种饕亲中窝葑兓蚵暸愿膿Q的結果。
俗字例?!八住弊质侵干鐣狭餍械牟灰?guī)范的字體。
俗通例。“俗通”蓋流俗通行之意,“俗通”字大約是兼于“俗”字與“通”字之間的字體。
變體例?!白凅w”是指字形演變或偏旁易位形成的字體。
誤字例。“誤”字是指書寫訛變形成的字體。
這些類別的劃分和名詞術語的使用是累積型和多角度的,大部分來源于對《說文解字》等歷代字書、詞典的承傳,個別取自歷代注釋書中的相關用語,如“同”“誤”。這套用來注釋同功能字際關系的類別體系被近代學者黃侃所繼承,但略有調(diào)整,他在《說文略說·論字體之分類》中分為“正、同、通、借、訛、變、后、別”八類,并分別作了界定或說明[23]:
正。今所謂正,并以《說文》正文為主。同。今《說文》所載重文皆此也。
通。和、龢、盉各有本義,而皆可通用和;勰、協(xié)、恊各有本義,而皆可通用協(xié)。此出于轉注。
借。難易之字不作戁,而作難;厚薄之字不作洦,而作薄。此出于假借。
訛?!墩f文》所舉長、斗、蟲、茍四字是。后世則如壻作聓、荅作答是。
后?!墩f文》犧下云:賈侍中說,此非古。后世則如從弟有悌,從赴有訃是。
別?!墩f文》所舉今字、俗字,后世則如祝作呪,玱作鏘是。黃侃在上述八類之中提到《說文解字》的占六類,沒有提到《說文解字》的“通”和“借”其實也就是《說文解字》中的“假借”——包括本無其字的假借(通)和本有其字的通假(借),這進一步證明唐代以后的文字類別觀念其實大都源自《說文解字》。
現(xiàn)代學者很少有對字詞關系的整體類別系統(tǒng)進行描寫的,大都只是對某種字詞現(xiàn)象進行局部的下位分類。如裘錫圭《文字學概要》第九章第三節(jié)分析了“一詞借用多字和一字借表多詞的現(xiàn)象”[15]191,其中把“一詞借用多字”的情況分為形借、音借和義借三種:“一個詞由于為另一個詞造的文字的字形對它也適合而借用這個字形,是形借;由于另一個詞的音跟它相同相近而借用這個詞的文字,是假借;由于另一個詞的意義跟它相同相近而借用這個詞的文字,是同義換讀。假借和同義換讀也未嘗不可以稱為音借和義借。”[15]221裘先生在同書的另一個地方有類似的表述,內(nèi)容略有出入:“同一個詞先后或同時有兩個以上不同的字可以用來表示它的現(xiàn)象,是常見的。我們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一詞用多字。具體地說,一詞用多字,主要有下列四種情況:一,已有本字的詞又使用假借字;二,同一個詞使用兩個以上的假借字;三,一個詞本來已經(jīng)有文字表示它,后來又為它或它的某種用法造了專用的分化字;四,已有文字表示的詞又使用同義換讀字?!盵15]258較之前面的“形借”“音借”“義借”來說,這段表述少了“形借”而多了“分化字”,同時把借用造成的一詞多字區(qū)分為“本字與假借字”“假借字與假借字”兩種情況。再如王寧先生把異體字分為“異構字”和“異寫字”[24],也屬于下位分類。
我們討論“字詞關系”,主觀上是想解決漢字跟漢語的對應問題。但實際上“字”有不同所指,并非只有單一內(nèi)涵;“詞”也只是語言單位之一,可以跟“字”對應的不只是“詞”。所以“字詞關系”這種稱謂只能算是代表性的習慣說法,并不能涵蓋文字單位與語言單位的所有對應關系。
“字”作為符號只是個抽象的泛稱,實際所指要么是字的“形體”,要么是字的“結構”,要么是字的“職能”。根據(jù)字的形體、結構、職能的異同,“字”可以分為“字樣”“字位”“字種”等不同的單位。“字樣”是文本中自然呈現(xiàn)的一個個獨立的形體,將構形屬性相同的字樣歸并到一起,就形成字符的基本單位“字位”。字樣之間如果具有構形屬性的差異(包括構件類型、構件數(shù)量、構件分布、構件功能、構件關系、構件變異等),就區(qū)分為不同的字位。如“戶”“戸”“戶”雖然外形不同,但構形屬性相同,應該歸納為同一個字位;而“戶”與“尸”構形屬性不同,就應該區(qū)別為兩個字位。不同的字位如果構形指向的表達功能基本相同,就可能形成更大的字符單位,即“字種”。一個字種可以有多個字位,也可以只有一個字位。如“衣”作為字種,從古到今有許多字樣,但基本上都屬于一個字位;而“褲”這個字種,則有“褲”“绔”“袴”等多個字位。[25]
作為語言符號的單位,“詞”也還可以細化。語符的基本單位應該有“詞音”“詞項”“詞位”和“詞族”?!霸~音”是某個詞中的特定音節(jié)(不等于泛音節(jié)),詞音帶有某項意義時就成為“詞項”,意義具有關聯(lián)的若干詞項構成“詞位”,源自同一詞位而發(fā)生音變或形變的親緣詞位形成“詞族”。如“斯大林”的{斯0}①{ }表示語符單位,0 表示無義。是該詞里一個沒有意義的音節(jié),《詩·陳風·墓門》“墓門有棘,斧以斯之”的{斯1}是表示劈砍義的詞項,而詞項{斯1}(劈砍)、{斯2}(分散)、{斯3}(離開)(1、2、3 表示不同義項)等屬于同一詞位{斯},由詞位{斯}派生出{撕}{嘶}{澌}等新詞位,則形成一個詞族{斯+}(+表示派生)。通常講的某“詞”,在沒有區(qū)分需要的情況下,既可以指詞位,也可以指詞項,但不能指詞族和詞音。[25]
可見字符單位跟語符單位的對應關系不能簡單地都看作是“字”與“詞”的關系,也可能是“字”與“詞音”的關系,也可能是“字”與“詞項”“詞位”甚至“詞族”的關系。
理論上說,字符跟語符的對應關系似乎應該用圖1 來表示:
圖1 字符與語符的對應關系
即使為了簡便而用“字詞關系”代指“字符與語符的關系”,那代指“字符與語符的關系”的“字詞關系”也應該包括“字詞關系”“同詞異字關系”“同字異詞關系”三種關系。但現(xiàn)在談字詞關系,通常是指“同詞異字”關系(如“異體字”“通假字”“古今字”)和“同字異詞”關系(如“同形字”),實際上就是字與字之間的“字際關系”和詞與詞之間的“詞際關系”,很少直接表述“字詞關系”。而且對“字際關系”和“詞際關系”的表述也大多屬于概念稱謂,缺乏對彼此屬性的異同分析和描寫。關系描寫應該是雙向?qū)降?,而不應該是單一概念式的?/p>
當一個字符對應一個語符(簡稱“一字一詞”)時,字符與語符的關系可能是“1 字位(1 字種)―1 詞音”關系,如“”;也可能是“1 字位(1 字種)―1 詞項(詞位)”關系,如“郴―{郴}(地名)”。當然,這種單一對應的情況實際上是很少的,但少也得描述。
當多個字符對應一個語符(簡稱“多字一詞”)時,多個字符之間的關系不是一個概念,而可能是以下幾種關系。
第一,“本用―本用”關系。即記錄同一語符的字都是這個語符的本字,包括:“本字―異構本字”,如“跡―跡”;“源本字―分化本字”,如“知―智”;“古本字―重造本字”,如“云―雲(yún)”。“古本字”和“重造本字”也是異構關系,但具有明顯的時間先后和字形孳乳關系[26]。
第二,“本用―借用”關系。即記錄同一語符的幾個字位,有的是這個語符的本字,有的是這個語符的借字,包括:“本字―通假字”,如“早―蚤(早晨)”;“假借字―后起本字”,如“胃(言說)―謂”。
第三,“借用―借用”關系。即記錄同一語符的字都是這個語符的借字,包括:“假借字―假借字”,如記錄第二人稱代詞的“皮―彼”;“通假字―通假字”,如記錄“才始”義的“裁―財”。
當一個字符對應多個語符(簡稱一字多詞)時,多個語符之間的關系可能是無意義關系的音同音近語符(詞音或詞項)關系,如“史―{歷史}{史太林}”“信―{誠信}{伸長}”;也可能是有引申關系的同位語符(詞位)關系,如“節(jié)―{竹節(jié)}{關節(jié)}{節(jié)氣}{節(jié)操}{節(jié)制}{節(jié)約}{調(diào)節(jié)}”;也可能是音義皆有關系的同源語符(詞族)關系,如“斯―{斯}{撕}{嘶}{澌}{廝}”等。
采用上述關系對應模式和說明性語句,才有可能將文本中實際存在的字符和語符的各種復雜關系描寫清楚[26-28]。
第一,概念所指無關漢字本體?!白衷~關系”應該立足于字詞的本體屬性來表達,但有些概念并非如此。如“古今字”一般認為是用來表述字詞關系的,可實際上它跟字詞的本體屬性無關。古人說“古今字”是指不同時代記錄同一語符單位而使用了不同字符,所強調(diào)的是使用時代的差異,但記錄同一語符的幾個字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并不明確。
第二,概念內(nèi)涵不明晰。如“重文”,黃侃說許慎的“重文”都是“同”字,又認為“《說文》所舉篆籀省改諸文”是“變”字,“《說文》所舉今字、俗字”是“別”字,相互矛盾。其實《說文解字》所舉“篆籀省改諸文”及“今字、俗字、或字”等都屬于重文。但《說文解字》重文并不都是“同”字或“異體字”,也包括同音字關系(如“叜”與“傁”)、同源字關系(如“氛”與“雰”)、同義字關系(如“續(xù)”與“賡”)和本來是異體關系但當時已經(jīng)分化為不同字符的異體分化字(如“冰”與“凝”)等①參見:張曉明.《說文解字》小篆重文研究[D].北京:北京師范大學,2000。[29]。這說明“重文”的內(nèi)涵是不確定的。
第三,概念不反映對組關系。有些用來表述關系的術語僅指單方,構不成雙方關系。如“通假字”就是指的單方,不是組概念。如果要確立組關系,最好說成“本字―通假字”或“通假字―通假字”??梢话阒苯幽谩巴僮帧备爱愺w字”“古今字”相提并論。
第四,同名異實。如傳統(tǒng)語文學中的“通”,有時指假借字與本字的通用,有時指同源詞之間的音義相通,有時指某些字的通行程度(正、通、俗)。再如“假借”,有的指造字法,有的指用字法,有的指詞義引申:“一曰制字之假借。上古字少,有假他字之義并借他字之聲者,故以一字為二字。一曰用字之假借。用字之假借者,既有此字,復有彼字,音形偶同因而通假,合二字為一字者也。一為引申之假借。假借之例,其于音同義異而同用者固謂之假借,即凡字本義之外其余引申之義亦謂之假借?!盵12]231
第五,同實異名。如本有其字不用而用同音字的現(xiàn)象或稱“假借”,或稱“通假”,或稱“借用”。同指筆畫相對簡單的字,有的叫“簡體字”,有的叫“簡化字”,有的叫“省”或“省筆字”。同為形體不同而構意所指相同的一組字,時而叫“重文”,時而叫“異體字”,時而叫“異構字”或“異寫字”,時而叫“正體字―異體字”,時而叫“正字―俗字”等。
古今學者都曾對字詞關系的類別進行歸納和分別,但多限于局部的、對立的劃分,缺乏多元的總體關聯(lián),還沒有形成系統(tǒng)。
第一,層次不清,即所分各類并非處于同一平面。如跟“正字”并列的應該是“非正字”(或沿《說文解字》用“重文”),“同”“通”“借”“訛”等實為“非正字”的次類,不應該跟“正”平列。
第二,屬性不同,即所屬各類并非同一性質(zhì)。如在“非正字”下面,“同、訛、變、別”等跟“正字”屬于同一字符,是構形和書寫的差異;而“通、借、后”則屬于不同的字符,是用字上的差異。它們應該分別為兩類,不能混雜并陳。
第三,標準不一,即站在不同的角度根據(jù)不同的條件劃分同層次類別。如“同”是針對職能而言,“俗”是針對規(guī)范而言,“訛、變”是針對形成差異的原因而言,“古”“今”則是針對時代的先后而言,“通”以音義相關為據(jù),“借”以形義無關為準,“分化”以字形承變?yōu)槊},可見所謂“古今字”“異體字”“通假字”“同源字”“正俗字”“分化字”等其實在材料上都是交叉的。如果在研究字詞關系時對這些概念的內(nèi)涵外延進行辨析,就理論而言沒有意義,就材料而言原本就可以多屬,所以永遠也辨不清。
第四,類屬不全,即現(xiàn)有的概念和類別無法容納所有的字詞關系現(xiàn)象。如當一個字符只記錄一個詞的音節(jié)時(璃),當幾個字符組合起來才能記錄一個詞項時(葡萄),當一個字符能同時記錄幾個詞項時(瓩),當一個字符沒有確切讀音卻能表達確切意義時(槑),當一個詞既可以用一個字符記錄又可以同時用兩個字符記錄時(茨―蒺藜),這些字詞關系用什么術語來表示,處于類別系統(tǒng)的什么位置,目前尚無理想的現(xiàn)成方案。
無論是表述字詞關系的用語,還是描寫字詞關系的類目,大都著眼于共時平面,鮮有研究對字詞關系的發(fā)展演變進行歷時的考察和描述。只有“古今字”算是跟歷時變化相關,但“古今字”展現(xiàn)的僅是變化對象和結果(余―予),并未揭示對象之間的屬性關系和變化原因?,F(xiàn)有的字詞關系討論不僅忽略了關系的歷時性,而且過于強調(diào)關系的共時性。如“異體字”就被反復強調(diào)必須是“共時”的,而且這一點成為異體字區(qū)別“古今字”的標準。其實很多異體字都是歷時產(chǎn)生的,也存在歷時使用的事實,甚至有的異體字并不共時存在,或者雖然共時存在但用法互補,其中的歷時變化因素就是無法回避的,如“”和“車”、“雅”與“鴉”。事實上,對于某組字是否是異體字,人們都是根據(jù)音義功能而判斷的,很少去考察它們的產(chǎn)生和使用歷史。一個字由記錄一個詞發(fā)展到記錄幾個詞,一個詞由甲字記錄變?yōu)橛梢易钟涗?,這些字詞關系變化的過程是需要歷時描寫和總體展現(xiàn)的,變化的原因是需要分析和解釋的。
現(xiàn)有字詞關系的概念術語、對應組員、類別分合,大都出于靜態(tài)分析,屬于對字詞本身自然屬性和客觀現(xiàn)象的描寫,很少從使用者的角度研究使用背景和使用心理,很少分析不同用字造成的不同表達效果,很少解釋為什么會出現(xiàn)不同的用字現(xiàn)象。實際上用字的不同和字詞關系的變化體現(xiàn)了用字者對漢字的選擇和對字詞關系的調(diào)整,很多時候帶有主觀意圖。例如,古代典籍中存在大量“異體字”,那么明明有個字符記錄某個語符,為什么還要另造異體字呢?幾個異體字同時存在,為什么選擇這個字而不用那個字呢?這里面一定是有原因的,選用不同的字符一定會有表達效果或表達心理方面的差異的。如果認為異體字是音義完全相同、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互換的話,除了無意識寫出的不同字形,就無法解釋為什么歷朝歷代會有那么多不同結構的異體字產(chǎn)生,因為沒有功能差異的符號大量存在是不符合“經(jīng)濟性原則”的。正如漢語中存在大量“同義詞”,但同義詞實際上都是有表達效果差異的,是有意提供給使用者選擇的,所以同義詞是不應該也不可能完全取消的。我們認為,“異體字”特別是結構不同的異體字大量存在,也是用字選擇的需要,“異體字”并不是任何時候都能夠被替換的。例如某個人算八字命中缺水,特意在名字中安個“淼”字,若有人把“淼”替換成異體字“渺”,他肯定不樂意。又如章太炎寫文章喜歡用古字、用本字,若有人把他文章中的古字、本字全部換成通行的異體字或通假字(比如把“開?”改成“開展”,把“訄書”改為“求書”),那替換后的文章就不像章太炎寫的文章了。有人甚至把古書里的變形避諱字也看作異體字,認為其功能相同而將其替換掉,那用字者或?qū)懽终弑磉_謙敬或遵守當時社會用字規(guī)則的心理就被埋沒了。所以研究文字,特別是研究文字的使用,應該在具體語境或使用環(huán)境中考察,既要明確靜態(tài)的字詞關系,也要關注動態(tài)中字詞關系背后隱含的特殊意圖和效果。
鑒于以上存在的各種問題,漢語字詞關系研究需要有新的理論來提升,來超越。我們認為,建立漢字職用學,從文字與語言的關系中界定字詞關系,從歷時發(fā)展中描述字詞關系,從使用功能上體味字詞關系,進而把字詞關系擴展為字符與語符的關系,把個別的、局部的、二元對立的分散式的字際關系與詞際關系描寫、完善為類屬清晰、層次分明、角度周全、邏輯嚴密的系統(tǒng),應該是字詞關系研究發(fā)展的趨勢和希望。至于漢字職用學如何完善漢語字詞關系理論,另文討論,此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