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曹 顯 圖_劉昌海
每年清明時節(jié),回鄉(xiāng)下探親,我都要順路去拜祭唐奶奶。到了唐奶奶墳前,點(diǎn)燃香燭、冥錢,一掛鞭炮很快化作了縷縷青煙消散在空中。我并不迷信,卻愿唐奶奶能收到我對她的悼念和捎去的“現(xiàn)金”。無論何時,唐奶奶那笑容可掬的容貌都在我腦海里抹不掉。我想,人生往事常常會伴著你,讓人激動回味的往事尤其不會走遠(yuǎn)。
與唐奶奶相識,是二十年前的春天。那年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的我,來到一個邊遠(yuǎn)村小學(xué)當(dāng)老師。說是村小,其實(shí)是一個教學(xué)點(diǎn),十幾個孩子擠在一間二十幾平方米、破舊不堪的木房子里讀書,雨天還要用一些盆盆缽缽接雨水,課桌椅也是缺胳膊斷腿。聽村里人講,年齡大一點(diǎn)的孩子到村外的學(xué)校上學(xué)要走十多里山路,更沒有人愿意到村里來教書。
我沒有地方住宿,村干部引薦我住到了離校不遠(yuǎn)的唐奶奶家。唐奶奶中年就走了老伴,膝下兩兒三女常年在外工作或打工,一般只有臘月時兒孫們才回家呆幾天,平時就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家里。吊腳樓木瓦屋寬敞、明亮,大門前有一個菜園子,種有辣椒、白菜、豌豆等多種蔬菜,屋旁還有一塊竹林。這里環(huán)境清幽,住著舒適,是個讀書休閑的好地方。村干部介紹我去唐奶奶家的那天,唐奶奶對我問這問那,那種熱情,像是在迎接久別的親人。
我住在唐奶奶家,她找到了拉家常的人,把我當(dāng)成她的“幺兒子”。有了我的陪伴,唐奶奶的笑容也多了起來。每天晨曦初露時,她便摸索著起床了,把屋內(nèi)屋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原來老人也是害怕孤獨(dú)的,兒女們不在身邊,別說飲食起居、三病兩痛,就是連個說話的人也找不到。盡管如此,哪怕她的兒女們后來都在城里安家落戶了,她卻不愿隨兒女進(jìn)城享清福。她說:“我老了,也過不慣城里的生活,將來死了連鬼都不熟?!?/p>
唐奶奶年近七十,又矮又瘦,皺巴巴的臉跟核桃殼差不多,耳朵聾了一只,但眼神好,沒見她戴過老花鏡,身體像個六十歲的人。她說:“我一生沒讀過書,扁擔(dān)倒下來是個‘一’字都認(rèn)不到?!狈壳拔莺蟮牟藞@子被她侍弄得像塊繡花帕子,好看又適用,一年四季不缺菜吃。她閑時還去整理寨子里的道路。別人在背后都說她的“好”。
唐奶奶手中總是離不開鐘情了一輩子的針線活,做的布鞋棉鞋針腳綿密勻稱整齊。她給她的兒女每年都做一雙棉鞋,還送我一雙布鞋。我穿上養(yǎng)腳,給她錢她卻不要。做花鞋墊也是唐奶奶的手工絕活。沒學(xué)過一天美術(shù)知識的她,憑著靈氣在鞋墊上繡各種圖案,如鴛鴦戲水、龍鳳呈祥之類,其色彩搭配之和諧,描繪之生動,做工之細(xì)膩,若非親眼目睹,外人絕不會相信這是出自一位古稀老人的手。
那個叫茶園的村確實(shí)偏遠(yuǎn)貧窮,我去的那年連電都還沒用上,村里人也無甚文化享受,電影一年看三四回,逢年過節(jié)才有“玩獅子”、“打蓮香”之類在鄉(xiāng)親們看來是稀奇的好戲。幸好我?guī)Я艘豢诖鼤梢源虬l(fā)課余閑散時間。起初我用微薄的工資買蠟燭看書,每晚都要點(diǎn)好幾根蠟燭。唐奶奶看到后把家里的煤油燈找出來,每天很認(rèn)真地檢查燈芯是否夠用,看燈芯上是否有“死結(jié)”的“繭子”,又將燈座燈罩擦拭干凈,最后裝滿煤油,擦根火柴試試煤油燈夠不夠亮。為我點(diǎn)好煤油燈,她才去做別的家務(wù)事。就是這盞煤油燈,一直亮在我心里。
唐奶奶還做得一手好飯菜,她一天做兩頓飯,每回都有我這“饞嘴”享用不盡的美食,勝過我回家的感受。她灶屋里擺放著十來個大大小小的酸水壇,里面泡制或腌制的豇豆、黃豆、酸菜、辣椒、姜、蒜……只要是土地的產(chǎn)物,均可以下壇。陶制上釉的深灰、青綠、黃綠等各色壇子,一進(jìn)灶屋就撲入我的視野,那雜呈的美味就在我心里翻滾。唐奶奶養(yǎng)了五只母雞,每月攢得60多個雞蛋,自己舍不得吃,多數(shù)或煮或煎給我吃了,一小部分拿到街上賣了買煤油,讓我晚上在煤油燈下批改作業(yè)、讀書和寫作。
一到晚上,我們會拉半小時到一小時家常,她不打擾我看書和“爬格子”。有一回,郵遞員將一封信送到她家。我打開一看,是一張散發(fā)著墨香的《湖北日報》。我激動的樣子被唐奶奶看見了,她忙問我咋這么高興,我說,報紙上刊登了我的文章。她忙從里屋柜子里翻出老花眼鏡戴上,把那張報紙拿過來拿過去看了又看,還要我念給她聽。末了她還搖頭嘆息:“我那幾個孫子在外面打工干最累的活,就是吃了讀書少沒有文化的虧呀?!蔽铱闯鏊龑ξ夷軄泶謇锝虝蛐难劾锔吲d。
記得有一次我睡過頭了,誤了上課時間,唐奶奶板著臉沖我發(fā)脾氣:“你是搞么子的人,娃娃們等你上課等了個把小時,今早上沒你的飯吃。”這是唐奶奶第一次嚴(yán)厲訓(xùn)斥我??伤€是怕我餓著肚子上課,沒過多久給我烤了十個燒洋芋,悄悄放在了教室門口。還有一次挨訓(xùn)是因?yàn)槲业幕锇榉排r一時疏忽,牛把別人家的玉米地吃了一小片。別人懷疑是我放牛吃的,便跑到老奶奶家威脅我,說不認(rèn)賬就到文教組告狀。來者氣勢洶洶,唐奶奶雙手叉腰毫不示弱地?fù)?jù)理力爭。但事后唐奶奶就批評了我不對的地方:“雖說是你伙計放牛吃了別人莊稼,但你不曉得勸他主動承認(rèn)錯誤……”唐奶奶對我的關(guān)心愛護(hù),讓我既感動又汗顏。就是從那時起,我暗下決心安貧樂教,至少不誤人子弟,為人要講原則。
和唐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無比充實(shí)、快樂。一年后我調(diào)回鄉(xiāng)政府機(jī)關(guān)上班,離開了與老奶奶生活過的那個“家”。因?yàn)楣ぷ髅?,路途遠(yuǎn),中途我只去看過唐奶奶一次。七年前唐奶奶去世時我沒能到場,她兒子遵照她的遺囑,給我送來了她生前擦拭得纖塵不染的煤油燈和為我積攢的三壺煤油。
我接過煤油和煤油燈時,眼淚不自覺地從臉上落下來,感到從未有過的內(nèi)疚和失落。唐奶奶的生命之燈熄滅了,她的一生就像樸實(shí)的煤油燈。是啊,人生就如一盞燈亮著,這盞燈是那么的單調(diào)和不起眼,雖說在黑夜里也只能點(diǎn)亮很小的面積或角落,但又是世界上最透亮的燈光,無私地照耀著人心上最暗的角落,給人回憶的溫馨和真誠的溫暖。唐奶奶走得自然和安寧,她給予我的溫暖和光亮在我心中無異于春日的太陽,她饋贈給我的豈止是那盞平凡的煤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