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樹
打小每一個春節(jié),我都不會等待鞭炮與各種各樣的年貨,盡管它們在春節(jié)里是最誘惑孩子的東西,而且在我那地處深山老林的老家,平時幾乎看不見這些“稀罕玩意兒”。我等待的東西,說出來你可能會笑,也可能一臉茫然,因為你壓根認不得它。可當(dāng)你知道一個孩子將春節(jié)全部的盼頭壓在這東西身上時,你也不得不感嘆這小東西非同尋常的魔力。
我在等待一只銅踏,或者說,許多只銅踏,它們是每年除夕才會被請進擁擠客廳的稀客。很多年來,我對春節(jié)的理解不過是:一家人圍在一起,踏著銅踏取暖,再也沒有別離,再也感受不到時間流逝。除夕沒有零點,時光就此停留;笑容凝固成畫,笑語凝結(jié)成詩。
許多年來,我們都是這樣度過除夕:老家的客廳是有些破落的白墻水泥地,一兩盞白熾燈,十幾條長木凳,一兩張圓桌,一臺只能接收不超過五個頻道的電視機,十幾二十個大人,不多的小孩子。對這許多人來說,盡管屋子已經(jīng)是熱鬧的,但這樣的配置實在是有些低,沒有多余的娛樂,似乎家常也嘮不到零點。如果你認為這是個無聊透頂?shù)某?,那就只能說明你不夠有趣,或你低估了人找樂子的能力,低估了過年的魔力。
事實上,除夕晚上是我熬過最有意思的夜,沒有人感到困倦,因為歡笑與尖叫不斷。也許你忘了那個銅踏,但它此時卻安靜沉穩(wěn)地在老人、婦女、孩子的腳下履行著它的職責(zé)。當(dāng)然,這已經(jīng)是人們特別是孩子們熟悉了它才呈現(xiàn)出的畫面。銅踏最開始出場時,伴隨著孩子們的尖叫和咯咯咯的大笑,以及姑姑嬸嬸怕燙壞衣服而發(fā)出的躲避意味的叫聲??墒钦l會拒絕溫暖呢?
盡管銅踏不時地跳出興奮的火焰,不時發(fā)出噼里啪啦的“叫聲”,但不一會兒,一雙又一雙穿著厚羊毛襪的腳就放上去了。大人鎮(zhèn)定得很快,畢竟這是他們兒時的伴侶了;孩子們呢,經(jīng)常被猛然躥出的小火星嚇得不時縮回腳,但還是一邊叫著害怕一邊已經(jīng)琢磨著該怎么玩了,我也是這些膽大妄為的孩子中的一員,并且我是最早掀開銅踏的蓋子往里塞炭火的。我當(dāng)然招來了呵斥,但那呵斥是不經(jīng)心的——大人們圍坐在一起,就著一只只銅踏打毛衣,打撲克,嘮前后幾十年的家常,吹上下五千年的牛皮,所以呵斥當(dāng)然是隨意的。
唉,你是不知道,當(dāng)所有春節(jié)的娛樂活動都圍繞一只只銅踏展開時,幸福和相聚會變得多么純粹。
可你不禁要懷疑起銅踏來。若它有這個魔力,你怎么會不認識它?銅踏,以銅制成,狀如圓籃,裝一把手,內(nèi)里中空,以炭填充;其上一蓋,小孔密布;透出熱氣,分散熱量。這是最樸實無華的暖腳器。它只出沒于嚴(yán)冬的農(nóng)村,就算你平日里看到了,也不過是一副破銅爛鐵的頹敗形象,誰也不會多看幾眼。倒是除夕過后,農(nóng)村午后的空地上會有許多亮晶晶的身影,它們看起來好像老古董。這時你才會多看幾眼,卻也是漫不經(jīng)心的。銅踏真的太普通了,盡管它有些老古董的模樣,但農(nóng)村里幾乎人人都可以有一只;銅踏也實在太稀奇了,稀奇到讓一個孩子每到過年時都因它的存在,不眼紅炮仗和年貨。
但那個孩子,也是到如今才體會到銅踏的妙處。銅踏傳遞的快樂,并非突然爆出火星時帶給人的刺激,而是一種持久的溫暖,是一家人的溫情洋溢。過年所能給予人的,并非稀奇的吃食,而是天涯倦客的歸心與守候者的安心。這些不曾言說的情感,正是被小小的銅踏承載著啊。
我們信仰愛與真實,我們都在追尋一種原始的幸福感,就好比簡單地在銅踏上烤烤火。你說銅踏本身能給人帶來什么,也許只是溫暖。但是春節(jié),它讓多情的人們珍視起難得的團聚來。我曾看到,有人在老家小客廳的煙火迷離中,一邊笑著,一邊偷偷地抹去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