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報刊、電影電視、互聯(lián)網的出現,一次次將新的媒介形式推到人類面前,媒體領域的范疇在擴大與延展中不斷被革新。攝影、電影、電視、動畫、多媒體都成為當代敘事藝術不斷滲透和擴張的領域。近年來,無論是經典文學還是網絡文學,文學改編成為熱點話題。其中,小說以文字文本傳達信息,話劇、歌劇、戲劇等以舞臺媒介直接表演,后期通過影像的形式進行二次傳播;電視劇及電影則通過視聽語言的形式表達導演思維。在媒介特性的影響下,不同媒介對《駱駝祥子》的改編不盡相同(見表1),以下內容以老舍的原著小說、國家大劇院推出的大型原創(chuàng)歌劇、凌子風導演的同名電影這三種媒介形態(tài)的作品為主要闡述對象,從媒介與敘事、媒介與改編的敘事細節(jié)方面探討虎妞的人物形象。
表1 《駱駝祥子》改編作品一覽表
抽象性是根據小說的文字特征來評判的,老舍大筆墨、全方位地描寫虎妞人物形象,不同讀者在心中構建出不同的想象,這恰是文字的魅力所在。老舍素來以塑造人物見長,在原著小說《駱駝祥子》中,他塑造的虎妞形象分為兩個方面來闡述,即虎妞的女性性別與男性特征。虎妞擁有原始的女性身體欲望,不惜設下酒局勾引祥子從而發(fā)生關系,而且祥子發(fā)現在此之前虎妞就已經失身。這一系列事實印證著虎妞的女性屬性,但這種屬性均建立在男性特征之下。虎妞身上所帶有的男性特征磨滅不掉,老舍在描述虎妞的長相時寫道:“她長得虎頭虎腦,因此嚇住了男人,幫助父親辦事是把好手,可是沒人敢娶她做太太。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樣,連罵人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時候更多一些花樣?!蓖獠棵鑼懮星胰绱耍唧w的人物軌跡描寫更是細致入微。在虎妞和劉四爺的關系中,虎妞是被控制者,從小就被父親當成男孩養(yǎng),長大了將自家車廠打理得井井有條。在女性不能拋頭露面的封建時代,虎妞卻每天都接觸著各種男人,打破了傳統(tǒng)女性本該遵守的禮儀;在虎妞和祥子的關系中,虎妞是掌控者,逼迫祥子和自己結婚、生子,這其中表達了封建女性大膽抗爭自己命運的積極方面,但更多的是虎妞男性特征的直接體現。
虎妞形象的細微性在小說《駱駝祥子》的方方面面都有所表現:看到祥子與小福子關系親密時,她是嫉妒的化身;發(fā)現劉四爺將車廠賣掉后,她是悲傷落寞的;在難產的那個夜晚,她渴求祥子救她……她善于制造悲劇,同時又是悲劇的親歷者。從老舍的文字描寫中我們能感受到虎妞的“虎”性:自私潑辣且具有心機。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小說中另外一位女性——小福子。小福子這一人物的設置極大地增強了虎妞身上的一系列蠻橫特征,她美麗、嬌弱,令人憐惜。老舍筆下,這正是那個時代女性應該具備的形象,也是為眾人所承認的。但由于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她被賣去當有錢人家的老婆、淪為妓女,甚至被親爹賣去“白房子”,最后選擇自殺身亡。小福子是另一種主流的卻同樣被時代拋棄的女性。相比較而言,虎妞是極少數存在的一類女性,兩個人最終同樣的命運,預示著一個時代的落幕。如果說虎妞的死是一出理所應當的悲劇,那么小福子的死則是美好事物的毀滅。
“虎妞作為《駱駝祥子》中最具特色的女性形象,以其突出的雙性特征表現出鮮明的女權意識。她的主體意識的覺醒以及對自我性別價值的認同,都足以使她成為一個絲毫不低劣于男性的獨立個體,但是男權社會的限制其實早已注定了與之對立的女性的悲劇命運。”老舍的原著小說《駱駝祥子》的人物關系相對簡單卻深刻,沒有交織在一起的愛恨情仇,對于虎妞形象的描摹也是干脆明了,毫不拖沓。原著小說以塑造時代大環(huán)境及各類人物形象見長,體現著各類小人物在大時代下的生存困境,虎妞只是其中一個時代的悲劇與犧牲者。它是所有媒介改編的原始參照文本,在他人的編排下,虎妞的形象根據媒介屬性也相應發(fā)生了變化。
戲劇性包括人物表演的戲劇性及環(huán)境場景布置的戲劇性。無論是歌劇還是話劇,都是在舞臺上呈現的,舞臺將橫向上的四個空間隔斷成三個,只剩下面對觀眾的一面空間。且由于舞臺表演的局限性,場景布置相對影像來說較為單一,僅憑借演員外部妝發(fā)及本人表演來塑造相應的人物,空間條件對人物塑造的作用微乎其微。
以歌劇為媒介的《駱駝祥子》共分為七幕,分別是祥子買新車被搶、虎妞引誘祥子、劉四爺過壽、虎妞祥子結婚、虎妞祥子出現矛盾、小福子介入、虎妞離世。除了第一幕虎妞沒有出場,剩下六幕均圍繞著她和祥子展開。首先,在敘事時間上,歌劇舞臺的故事發(fā)展脈絡與老舍的原作保持了一致;在敘事空間上,歌劇舞臺設計了熱鬧的大街、人和車廠、曹府、婚后大宅院等用作簡單區(qū)分的場景,體現了層次感,一定程度上對表現人物形象及人物間的關系有所作用。其次,在虎妞的外部形象塑造上,出場時的綠衣、紅褲、紅鞋,濃濃的眼妝以及大紅唇等,都直接體現了虎妞的夸張兇猛。歌劇改編中最富有特色的是各種人物的唱詞都直白不隱晦,甚至原著中的心理描寫導演都讓演員唱出來。例如,虎妞引誘祥子與自己發(fā)生關系的段落,虎妞唱道:“祥子,你真棒。你像駱駝一樣強壯,你像野馬一樣瘋狂,我喜歡?!逼渲?,“我喜歡”重復了三遍,表現了虎妞對祥子的愛情及控制。在虎妞與小福子對話的段落中:“你只是陪男人睡一睡,又掙錢又享受,壓根兒就沒吃虧,這樣的營生是老天對你的恩惠。無本的買賣,只賺不賠?!边@樣的唱詞體現了虎妞的殘忍狠毒,毫無同情之心。
舞臺媒介的虎妞形象表現更富有戲劇性,但由于表現形式較為單一,具體的人物命運都由表演者唱出來,因此,舞臺上的虎妞形象相對原著而言顯得扁平、缺乏層次。舞臺場景即演員表演空間具有局限性,故演員的走位無法脫離觀眾視野范圍內的一小部分空間。六幕中虎妞的所有情緒變化除了小幅度的動作表現,如叉腰、瞪眼等,其余情緒都是由唱詞表達,有情緒變化時就在后面加上語氣詞。在第五幕虎妞和祥子意見不合時,兩人開始對話,虎妞的自私懶惰、不思進取、安于現狀,甚至想讓純樸勤勞的祥子變得和她一樣,在這場對話中體現得淋漓盡致?;㈡ぬ稍谙樽拥膽牙?,不停地說:“我死后你要照顧好自己,天熱你不要貪涼,天冷要記得加衣,我舍不得你呀……”第七幕中虎妞的死顯得無比悲壯,虎妞奄奄一息時,也要不停表達對祥子的關心和留戀,可見虎妞對祥子的愛無比真摯,她對自己的愛人充滿了柔情?;㈡じ覑鄹液蕖⒕靼缘罎娎钡男愿裉攸c,是那個特殊成長環(huán)境和復雜的社會地位所造成的,她直到死亡之前還心心念念地對祥子唱:“祥子啊,我要死了,我死了誰來照顧你?”這也是歌劇對虎妞負面形象的洗脫,賦予了她人性中一些閃光點。
對于虎妞的形象塑造,在敘事時間上,舞臺媒介按幕次進行,中間幾乎沒有間斷;在敘事空間上,全程都在單面舞臺上發(fā)生,根據不同場景會略微調整舞臺道具,塑造環(huán)境氛圍;在人物表現上,外部形象塑造包括造型、動作、神態(tài)表現等是一大亮點,唱詞也增添了虎妞形象的戲劇性。戲劇性和扁平化是舞臺的特征之一,也是舞臺上虎妞形象塑造的一大特點。舞臺媒介是需要觀眾蒞臨現場的視聽盛宴,在特定的劇院環(huán)境中,觀眾與演員共同進入角色。由于舞臺與觀眾具有同步性,再加上戲劇、歌劇等夸張性的特征,舞臺更能將劇本人物形象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通??梢苑Q之為“黑色幽默”。
凌子風執(zhí)導的電影《駱駝祥子》的改編十分成熟,利用了時空的延續(xù)與壓縮,將老舍所要表達的人物關系與時代背景交代得較為明晰。在對虎妞形象的敘事改編上,導演選用了斯琴高娃來飾演虎妞,外部形象不是特別符合老舍筆下“虎頭虎腦”的人物設定,但斯琴高娃的語音語調及行為動作表現出的傲慢蠻橫是被觀眾認可的。她在電影中出場時,用手直接將鍋里滾燙的菜捏到嘴里,和祥子初次相遇便說道:“喲,祥子,你小子哪去了,我說你讓狼叼了去了,還是上非洲挖金礦去了?!蹦莻€年代的普通女子鮮有此般的潑辣語氣,為電影中的虎妞形象奠定了基調。
電影版的虎妞形象被導演注入了濃郁的個人色彩,改變了原著中對虎妞丑陋、變態(tài)的設定,讓原本惡劣的人物形象,更加趨向正常,這種改變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原著思想的深刻性和獨特性。與原著相比,虎妞對祥子不再是變態(tài)的逼迫,帶有了關愛,也讓虎妞和祥子的婚姻和愛情趨于正常。在影片最后,虎妞即將離世,祥子的急切、關懷是真情流露的,小說原著讀者是很難感受到這種情緒的。舞臺劇中的這一情節(jié)由于過于夸張,所以觀眾并沒有與這種悲傷的感情產生共情,尤其大多數觀眾沒有處于舞臺情境中,通過視頻的二次傳播更無法理解主人公的情緒。而在電影這樣的視聽媒介中,觀眾則能直接被帶到這種情緒中,感受祥子的悲傷和虎妞的痛苦。
有人批評說:“電影應該改名為《虎妞》,祥子就像個任人擺布的小孩”。話雖尖刻,確實不無道理。整部影片大多數時候虎妞是主導者,她決定了祥子的命運,她掌握著故事的走向。影像的視聽語言是具有導向功能的,它向我們傳達什么,我們會在視聽上第一時間接受,如虎妞的形象性格以及大環(huán)境的塑造等。
老舍的《駱駝祥子》作為經典文學改編的典范,其價值是不容小覷的。在小說原著中,老舍極具表現力的細節(jié)描寫,虎妞的形象由觀眾通過自行想象來構建;在舞臺所營造的空間中,戲劇性的表演形式使得空間表現及人物形象趨向于扁平化;而影像相對而言是最完整的表現媒介,凌子風導演通過鏡頭向我們展現多角度的時代大背景以及具體的人物形象,讓觀眾直接感受故事情節(jié)。
“近年來,消費文化的強力滲透日益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與情感體驗。由視覺文化取代傳統(tǒng)的文字藝術,同時在文化傳播過程中實現流程化的閉環(huán)模式,進而逐步形成產業(yè)化的運作流程已然成為當今中國社會典型的文化屬性特征?!本W絡文學的大批量產出,極大程度地沖擊了經典文學的關注度,快餐性、隨意性、去文學性、低俗化成了現階段網絡文學的典型特征。不可否認,網絡文學在文化傳播中有著重要作用,但也不能忽視經典文學作品在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地位,它承載著各時代深刻的文化基因。當前,網絡文學改編呈現勢如破竹之態(tài),經典文學改編逐漸淡出大眾視野。經典文學能否再度成為文學改編的熱點話題,筆者心存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