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燕
“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上老鸛窩?!眳⒓忧安痪门e行的“長江”與“黃河”對話會回來,這首曾經(jīng)傳唱大江南北的中華民謠總在我耳邊回響。這是六百年來無數(shù)遷徙他鄉(xiāng)、顛沛流離的人對于故土家園、民族之根的懷念與想象。想念與審美的發(fā)生是因為分離與距離,隔著漫長的時間或者被切割的無數(shù)空間。有意思的是,本期刊發(fā)的幾篇小說大都是城市敘事,是在城市這個空間里發(fā)生的各種故事,而且關(guān)乎一個共同的詞眼:“回家”。
李浩的寫作一直有兩個鮮明的標簽:先鋒的觀念,“父親”的意象。相較而言,《父親的隱秘生活》要寫實好讀得多,這是李浩的折返或出離,或許正是出于某段念念不忘的心結(jié)——對于父親失去工作后秘而不宣、“有家不歸”的隱秘生活和復雜心理的好奇與探悉。作為磚瓦廠廠長,父親的辭職是因為他的正直:在副廠長人選上從專業(yè)角度拒絕了提名的領導親屬,從而被告狀舉報停職查賬,成為1990年代以來第一個“被下崗”的國有企業(yè)職工。而且在這起事件踏上的數(shù)只腳中,還有他一直器重提攜的徒弟,父親內(nèi)心的悲涼可想而知。父親下崗了,可是他每天仍然像正常上班一樣早出晚歸,并每月按時給母親遞上工資。他的日?!皞窝b”和堅忍隱藏根底在于對于家人的愛與責任,他不想因此對家庭的生活情感造成任何影響。小說中多次提到“我們實在是后知后覺”,正是基于父親大半年偽裝得看不出一點蛛絲馬跡的感慨。而當“母親”無意中洞悉了父親下崗的真相,“我們”選擇的是對“偽裝”的合謀: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盡管這對于孩子來說尤其艱難。直到多年后“父親”帶著孫子走進廠子破敗不堪的庫房,指認那就是他當年的藏身之所,“我”才知道父親的“偽裝”多么辛苦以及有著多么劇烈的內(nèi)心沖突。正是家支撐著父親走過人生最陰暗的時期而沒有選擇自殺。在這里,“回家”是一種溫暖,更是一種力量。一邊是家人之愛,一邊是周遭之冷,“偽裝”及對“偽裝”的合謀背后,彰顯出內(nèi)外周遭的強大反差。
王傳宏的《寶三快跑》凝結(jié)了當下城鄉(xiāng)一體化背景中最復雜普遍的社會現(xiàn)實,關(guān)切的是農(nóng)民工子女的城市生存境遇:他們不但事實上真正“無家可歸”,而且被拋出整個社會的正常秩序,成為可有可無的“多余人”。他們是城市底層青年的殘酷成長物語,是“廢掉的一代”,每每讓我想到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關(guān)注的“勞動一天歇三天”的“三和大神”們。寶三作為家里唯一的男孩被在城市賣菜的父母帶在身邊。由于父母起早貪黑沒時間管他,寶三吃垃圾食品,學習懶散,父親的暴力教育以及父母的爭吵不休,導致寶三長得高胖懵懂而成績極差。由于在城里無法繼續(xù)上學,送回鄉(xiāng)下的寶三無論是學習或生活狀態(tài),都找不到一絲融入感。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網(wǎng)吧成為他的流連之所。學習沒有出路,種地幾無可能,寶三再次被父母拎到城市,成為無所事事的宅男和晃蕩者。百無聊賴,消極頹唐,得過且過,一無所成,像行尸走肉、孤魂野鬼,是城市的旁觀者和局外人。他跟上學的高中女孩搭訕慢慢親近,但是很快被女孩的父母發(fā)現(xiàn)和斥退;他眼瞅著筒子樓跟他父母一樣的外來租戶們的吵鬧暴力和重男輕女;他慢慢喜歡上了偷各種小東西,大多是因為無聊或好奇;他終于交往了一位樂隊女孩,卻完全不懂女人并且什么也做不了。躺在女孩身邊的寶三最后選擇一種極端的方式逃離:偷走女孩錢包,徹底斷送“那么一點渺茫的希望”。在城市暗夜里奔跑的寶三,渴望從城市的死水微瀾中掙脫的寶三,沒人關(guān)愛也沒有存在感的寶三,開始強烈而深切地懷念起兒時過年的鄉(xiāng)村,有了回家的渴望。
常小琥的《回家》讓我想到湖北作家周芳最近的非虛構(gòu)力作《在精神病院》。他們或以強大的虛構(gòu)想象力,或以孤身探險的巨大勇氣,開掘出極端情境下的人性深度以及“回家”的虛妄與悖論。《回家》講述了一位精神科小醫(yī)生與三位精神病人的交集,其中尤以大雷與母親的故事最為悲愴。大雷因為遺傳和父親的陰影患有精神分裂,在幻聽癥的操控下砍傷母親被關(guān)進精神病院。大雷一直渴望母愛,希望可以早日康復回家,可是母親的心理多么復雜:既牽掛又恐懼,只有把兒子放在精神病院她心里才踏實?!稗r(nóng)療基地”是一個過渡和契機,更像烏托邦實驗,讓康復情況良好的精神病人慢慢控制藥量、獨立生活,真正成為一個正常人。情況似乎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大雷和另外兩位精神病人相處良好、可以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和行為,喜歡安靜看書寫字,并且特別會烤面包。他在廢報紙上寫著“我想回家”貼在墻上,在與周圍國際學校的賣面包活動中,一直想留一個面包給母親??墒峭庠诘幕貞尨罄讉兊幕丶抑繁粺o限延宕:大雷的母親要求加大藥量,“寧可要一個活死人”;賣給國際學校的面包轉(zhuǎn)眼被堆在垃圾區(qū);租住的農(nóng)療基地被房東車主圍攻,認為晦氣。小說的最后,康復基地懷著回歸社會的美好愿望的三個人作鳥獸散,大雷又被母親送回精神病院,而且她自己手里也拎著抗精神病的藥。一方面,“被接回家是每個病人的心愿”、“一個人如果有家不能回,住在哪里都是監(jiān)獄”;另一方面,大雷說:“我放棄了,我們這種人配不上美好的東西。你讓我留在醫(yī)院,她興許還能來看我?!币贿吺菢O端情境下生命脆弱痛苦時對愛與溫暖的無比渴望,一邊是正常社會的秩序等級、世俗人情對他們的排斥、偏見、談之色變、另眼相待。當現(xiàn)實的荒誕和人性的深淵被層層撕開,讓人震撼,更令人深思。雖然常小琥和周芳寫的都是極端情境下的特殊人群和生命表現(xiàn),但是它之所以能激起深層共鳴,恰是因為在題材領域的特殊性中踏勘出生命人性的普遍性和共通性。
有多少回家的沖動和回不去的無奈,就有多少回家的努力及行動。它是林東林《歸無計》那個由城而鄉(xiāng)的父親,當自己年邁、老伴去世、房地被征,在農(nóng)村無依無靠無處訴說的時候,我們的父輩選擇離開故土投靠城里的子女,一邊是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一邊又有諸多不適。父親開始看《鄉(xiāng)村愛情故事》,跟“我”講鄉(xiāng)村掌故,以及做破篾編席的手工活兒,以這樣的方式在城市里度日懷鄉(xiāng)。可是突然一天,外出歸來的兒子發(fā)現(xiàn)父親失蹤了,四處尋找甚至報警,最終在樓棟的天臺上找到了父親:他在樓頂上安營扎寨,把老家的菜地直接搬了過去。這一極具象征意義的空中菜園,就是父親的姿態(tài)父親的家園,在鄉(xiāng)村和城市、故土和親情之間,他找到了自己最好的鏈接方式。還有艾絲絲的《萬家燈火》,關(guān)注的是社會日益嚴重的人口老齡化問題。當兒子定居國外、妻子病逝,在城市里形影相吊的獨居老人該何去何從?老羅是包容體恤善于自我寬解和安排的,也是大多數(shù)人無從選擇的選擇:去養(yǎng)老院。但是老羅又如此心事重重欲說還休,他對家的告別儀式如此莊嚴而溫情:在除夕之夜打開所有的燈,在回憶中撫遍所有的家居,做了一大桌家人愛吃的年夜飯,擺上所有家人的餐具,在一個人的饕餮盛宴中舉杯祝福并感覺自己從未被拋棄。
城市的現(xiàn)代屬性與中國人關(guān)于家的古老情結(jié)總是有些背道而馳,不能給人以歸屬感。無論是人口的遷徙謀生的需求,還是城鄉(xiāng)發(fā)展不平衡對家庭與親情的撕裂,太多的人走在城市與鄉(xiāng)村的蹺蹺板上,游蕩在城市燈火的暗影里,一邊強烈感受到在城市的漂泊無根,一邊越來越明白故鄉(xiāng)的漸行漸遠、鄉(xiāng)愁的無所寄托,“回家”也就變得虛妄而“仿佛若有光”。它需要往復折返,以便讓回家之路變得清晰可辨;也需要不斷重建,在城市里給靈魂找一個家?!拔嵝陌蔡幖垂枢l(xiāng)”,靈魂在哪,親人在哪,家就在哪。如何去給予人類的各種困境更多更好的關(guān)注,如何在城市生活中真正安放身心,給予生命最大的體恤和尊重,是寫作的意義所在,也是值得我們每一個人去深思踐行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