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要破紅塵,得先歷紅塵。
李叔同的前半生一直流連于繁華旖旎,有時甚至沖出了時代審美的方圓:男扮女裝登戲臺、為自己畫裸體畫像。他精通音樂、美術(shù)、詩詞、戲曲,曾情系于名伶楊翠喜,留學(xué)時娶日本女子淑子為妻。
39歲時李叔同毅然出家,修行佛家中戒律最嚴的律宗。二十多年后,弘一法師(李叔同法號)使傳統(tǒng)斷絕數(shù)百年的律宗得以復(fù)興,佛門稱他為“重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
張愛玲說: “不要認為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圍墻外面,我是如此地謙卑?!?/p>
少年神童
1880年10月23日,李叔同生于天津故居李宅。祖父李銳,經(jīng)營鹽業(yè)與銀線業(yè),父親李世珍,官至吏部主事,后辭官繼承家業(yè)成為津門巨富。李叔同是五姨太所生,當時他父親已68歲,雖然李叔同5歲即遭父喪,但依舊優(yōu)渥的生活以及兄長和母親很注重他的教育,總算過了一個高階層的童年。
當時,其母延請了天津名士趙幼梅教他詩詞,唐靜巖先生教他書法,加之他本人極為聰穎好學(xué),小小年紀便積累了非常深厚的國學(xué)修養(yǎng)。有道是“《文選》爛,秀才半”,李叔同7歲時便能熟讀《文選》,且寫得一手像樣的書法,被人稱為“神童”。
后來由于家庭的變故,李叔同得罪了當朝高官,為了躲避其利害,14歲的他便陪著生母南遷上海了。
晚清的上海,是西洋文明和東方文化碰撞的邊緣。李叔同在上海入南洋公學(xué)從蔡元培先生受業(yè),與邵力子、黃炎培、謝無量等人同學(xué)。
二十歲上下的李叔同,不但是才華橫溢的文士,也是一個頗為放浪的富家公子。他每日里邀友作畫,吟詩寫字,閑暇也聽戲,逛茶樓,學(xué)著那些公子們流連在風(fēng)月場,要多風(fēng)雅有多風(fēng)雅。
絕代佳人楊翠喜,就是這么突兀地闖入了李叔同的世界,才子的心好像一湖春水,剎那間就被攪得波心蕩漾。楊翠喜倒也是個傳奇人物,第~次登臺演出,她唱《梵王宮》《紅梅閣》,唱腔華麗婉轉(zhuǎn),神態(tài)婀娜搖曳,一些老學(xué)究罵不絕口,說女子登臺有傷風(fēng)化,小公子們奔走相告,爭相一睹尤物的絕代風(fēng)情。
情竇初開的李叔同,對楊翠喜一見鐘情,日日思念。他每日放學(xué)后都會去聽她的戲,她在臺上,他在臺下,時間長了,四目相撞,難免讓楊翠喜注意到他。
那日卸妝,楊翠喜腦子里還在盤旋著那個人的目光。這時,有跟班告訴她有人求見,她撫扇搖頭,說不見不見,每日見的人已經(jīng)太多。
忽然一個很寬厚的聲音在馬車邊繞過來:“楊小姐,我是李叔同,剛才是我求見?!?/p>
兩人相識后,無話不說,李叔同一改臺下看客的身份,成立楊翠喜的知己,每天坐在第一排看她輕舒水袖,萬種柔情,然后他到后臺去等她,再提著燈籠送她回家。
他給她寫戲曲,為她詳細解說中國戲曲的淵源和歷史,指導(dǎo)她唱法和舞技,為她傾注全部的愛。楊翠喜得到大才子的點撥,技藝又上一層樓。奈何卻因各種因素,楊翠喜被別人贖買,幾經(jīng)周折又嫁作商人婦。
后來,李叔同悲慨萬分,寫了兩首詞《菩薩蠻-憶楊翠喜》,表達了這種情意: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額發(fā)翠云鋪,眉彎淡欲無。夕陽微雨后,葉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晚風(fēng)無力垂楊嫩,目光忘卻游絲綠;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癡魂銷一捻,愿化穿花蝶;簾外隔花陰,朝朝香夢沾?!?/p>
遠渡東洋,情系異國女人
1905年,李叔同的母親王夫人病逝于上?!俺悄喜萏谩?,李叔同扶柩回津,并依“東西各國追悼會之例”,為母親舉行了喪禮。
葬禮當天400人穿著黑衣,李叔同自己在靈堂用鋼琴伴奏,并請兒童合唱他創(chuàng)作的哀歌。此舉被視為“奇事”,天津《大公報》稱之為“文明喪禮”。
李叔同很早喪父,教養(yǎng)培育基本靠他的生母王夫人,是以奉母至孝。生母去世,對他刺激很大,認為自己的“幸福時期已過去”,乃東渡日本留學(xué),從此一生與物質(zhì)世界一別兩寬,走向了屬于他內(nèi)心的精神世界。
李叔同初到日本,對于明治維新以后的西化成果深感羨慕,對西洋藝術(shù)全面研攻。他在上野美術(shù)學(xué)校西畫科從黑田清輝等畫家學(xué)習(xí),同時又入音樂學(xué)校研究樂學(xué)與作曲,業(yè)余還研究戲劇。他的藝術(shù)追求在此全面鋪開。
在上野美術(shù)學(xué)校,李叔同作為中國第一代美術(shù)留學(xué)生,受到日本各階層的廣泛關(guān)注。日本《國民新聞》記者曾專訪這位“清國留學(xué)生”的畫室,只見四壁懸掛黑田、中村等人的畫作和李叔同的油畫稿,筆致瀟灑,令人贊賞,這篇訪問記就被刊于當時的《國民新聞》,很為人所注目。
為了精進自己的美術(shù)造詣,李叔同開始專攻人體藝術(shù)繪畫,苦惱的是,他找不到愿意做模特的人。誰都沒想到,他的日本房東女兒淑子原來偷偷暗戀著他,兩人因為人體模特一事而結(jié)下姻緣。
雖說楊翠喜的離開是一種遺憾,但淑子這位異國伴侶給李叔同彌補了另一番人生的缺憾,少年經(jīng)歷了眾多繁華的他,已經(jīng)漸入“本我”佳境,他對一切,都是那么的認真,包括愛,包括他的事業(yè)與人格。
張愛玲:在弘一法師面前我如此謙卑
李叔同在南洋公學(xué)時英文就學(xué)得很好,曾細讀原本的《莎士比亞全集》,對西洋戲劇傾心已久。
1906年,他與曾孝谷等人創(chuàng)辦“春柳社”,提倡話劇,當時李叔同帶頭導(dǎo)演各種西洋話劇,特別是《茶花女遺事》是他的重頭好戲.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女演員,怎么辦?
李叔同決定男扮女裝,來一場反戲,為此他不惜將小胡子剃去,花重金做了好幾身女西裝,從此劇后聲譽鵲起。
不僅如此,他在浙江一師做老師時,認真起來更讓人“害怕”。當時著名的文學(xué)家夏丐尊先生在這里教國文。豐子愷、劉質(zhì)平等文化名人均就讀于此,還是李叔同的得意門生。在同事、同學(xué)們心目中,這位李先生是怎樣一個人呢?一言以蔽之日:“認真”。
夏丐尊先生《平屋雜文》一書中有好幾篇是寫李叔同的。他對這位“畏友”充滿敬佩,認為李叔同是“我們教師中最不會使人忘記”的。夏丐尊多次對學(xué)生說:“李先生教圖畫、音樂,學(xué)生對圖畫、音樂看得比國文、數(shù)學(xué)等更重。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緣故。他的詩文比國文先生的更好,他的書法比習(xí)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這好比一尊佛像,有后光,故能令人敬仰?!?/p>
難怪張愛玲說:
“不要認為我是個高傲的人,
我從來不是的,
至少在弘一法師(李叔同出家后的法號)
寺院圍墻的外面,
我是如此地謙卑。”
四大皆空,重興律宗
一天,李叔同由校工聞玉陪同,到大慈山辟谷,斷食達十七天。他還將斷食的感受詳細記錄于《斷食日志》。
斷食期間,李叔同以寫毛筆字打發(fā)時間,筆力絲毫不減,而心氣比平時更靈敏、暢達。
“斷食”之后李叔同馬上在儒學(xué)大師馬一浮先生的指引下學(xué)佛。出家前一天的晚上,李叔同把豐子愷和另兩位同學(xué)叫到他的房間里,把房間里所有東西送給這三人。
第二天,豐子愷等三人送他到虎跑附近的定慧寺出家,法名演音,號弘一。李叔同出家后,發(fā)愿精研戒律,并且嚴格依照戒律修持。初修凈土宗,后來又修律宗。律宗向以戒律森嚴著名,一舉一動,都有規(guī)律,嚴肅認真之極,被稱為佛門中最難修的一宗。弘一法師為弘揚律宗,曾立下四誓:
一,放下萬緣,一心系佛,寧墮地獄,不作寺院主持;
二,戒除一切虛文縟節(jié),在簡易而普遍的方式下,令法音宣流,不開大法,不作法師;
三,拒絕一切名利的供養(yǎng)與沽求,度行云流水生涯,粗茶淡飯,一衣一袖,鞠躬盡瘁,誓成佛道;
四,為僧界現(xiàn)狀,誓志創(chuàng)立風(fēng)范,令人恭敬三寶,老實念佛,精嚴戒律,以戒為師。
二十多年精誠莊嚴的自律苦修,弘一法師使傳統(tǒng)斷絕數(shù)百年的律宗得以復(fù)興,佛門稱弘一為“重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
念佛不忘救國
著名美學(xué)家朱光潛曾說,李叔同是“以出世的精神做著人世的事業(yè)”。宗教的虔誠與獻身精神并沒有使他放棄救國的愿望,反而更加強烈。
1941年,國難當前,弘一法師寫下一幅橫卷: “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其跋語寫道: “佛者,覺也。覺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犧牲一切,勇猛精進,救護國家。是故救國必須念佛?!?/p>
柳亞子先生與弘一早年同辦過《太平洋報》,弘一法師出家后,就與柳亞子失去了聯(lián)系。1939年抗日軍興之際,弘一在福建泉州度六十壽辰,忽然收到柳亞子一首祝壽詩,詩曰: “君禮釋迦佛,我拜馬克思。大雄大無畏,跡異心豈異。閉關(guān)謝塵網(wǎng),吾意嫌消極。愿持鐵禪杖,打殺賣國賊?!?/p>
當時在場祝壽的人見到這首詩,莫不縮頸咋舌,可是弘一讀了微微一笑,提筆回詩偈一首,云:“亭亭菊一枝,高標矗勁節(jié)。云何色殷紅,殉教應(yīng)流血?!?/p>
柳亞子讀后,不由嘆道:“嗚呼,洵可謂善知識矣!”并作《懷弘一上人》文。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弘一法師在出家之后,就毅然割斷了他曾醉心研究過的話劇、油畫、西洋音樂諸藝術(shù)。唯獨于書法研習(xí)不輟,老而彌篤。他認為:“夫耽樂書術(shù),增長放逸,佛所深誡。然研習(xí)之者,能盡其美,以是書寫佛典,流傳于世,令諸生歡喜受持,非無益矣。”
由于外部環(huán)境和內(nèi)心精神世界的改變,李叔同出家以后的書法作品,可以說是充滿了宗教所賦予的超脫和寧靜,不激不厲,心平氣和。
在俗時那種點畫精到,刻意求工的效果不見了,而代之以圓潤含蓄,蘊藉瀟灑,給人一種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感覺。正如大師自己所解釋的那樣:“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靜、沖逸之致也?!?/p>
1942年秋,弘一法師在福建泉州不二祠溫陵養(yǎng)老院圓寂,遵佛教儀式火化,留下舍利800多顆,分別由泉州清源山彌陀巖、杭州虎跑寺建舍利塔供養(yǎng)。
法師垂危時,曾作二偈給夏丐尊等舊友:“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zhí)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痹娋硤A融、灑脫、從容,充分表達了大師對生與死的必然和萬物生生不息的自然規(guī)律的徹悟。
大師病重后,拒絕醫(yī)療探問,一心念佛。他告訴他的弟子妙蓮法師: “你在為我助念時,看到我眼里流淚,這不是留念人間,或掛念親人,而是在回憶我一生的憾事?!?/p>
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zhì)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有的人做人認真,滿足了“物質(zhì)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還必須去探求人生的究竟。
李叔同,后人尊稱為弘一法師。他潛心研究并弘揚已斷絕700余年的律宗。無論是對愛人,對友人,對自己,李叔同都充滿了決絕;無論對前塵,還是對現(xiàn)在,他的姿態(tài)向來凌厲至極。
摘自鳳凰網(wǎng)“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