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不熱

彭金榮

夏天不熱

彭金榮

一

太陽像個火球，將熱量成噸成噸地往地球上砸，一大早，陽臺上的花花草草就蔫了頭。

“李文亮，送孩子。”睡意正濃，李文亮就被皮先嬌背著身子踹過來的一腳給驚醒了。

李文亮揉著惺忪的睡眼，先去推了一把還在酣睡的兒子李浩，接著進了衛(wèi)生間。

“李文亮，你搞什么鬼！”皮先嬌的聲音突然炸響，衛(wèi)生間的門被她擂得渾身顫抖，連墻壁也忍不住跟著痙攣。李文亮驚得從馬桶上跳起來，剛一抬腿，滑到腳踝的褲子將他絆了個趔趄，一頭撞在衛(wèi)生間的門上。他慌亂地起身，扭頭，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鳥窩似的頭發(fā)、苦菊似的臉，心里不由淌過一絲憂傷。他才三十多呢，本應意氣風發(fā)、生龍活虎的年歲，可這鬼外型，看上去少說也有四五十了吧。唉，這狗日的人生，活生生把一塊小鮮肉榨成了牛肉干。

李文亮提著褲子出了衛(wèi)生間，矮小的身子泥鰍一樣從胖胖的皮先嬌身邊滑過。他的身體觸著皮先嬌飽滿的胸脯，后背立即涼嗖嗖的。他能想象皮先嬌嫌惡的表情。

昨晚，他的手游向皮先嬌的身體，傳遞著美好的信息，回應他的是皮先嬌嫌惡的一腳。唉……他深深地嘆息，跌進兒子李浩房里，在兒子的屁股上拍了兩巴掌。

李文亮第一遍喊李浩時，李浩就醒了，可他不想起床，睜著眼睛木然地盯著房間的某處角落發(fā)呆。昨晚做了個不太好的夢，令李浩十分惶惑。特別是皮先嬌一大早嫌惡的叫喊，還有父親無奈、沉默的樣子，都增加了他的惶惑。

如果夢真的成了現(xiàn)實，我該怎么辦呢？李浩呆呆地想著。李文亮撓癢似的兩巴掌將他的思路拍斷了。“不早了，快起來！”李文亮輕聲喝斥。

“李文亮！你什么德性，廁所都不沖，熏死人了！多早要你喊兒子，搞了半天兒子還睡著……我前生倒了血霉，跟了你這個窩囊廢……”

李浩盯著李文亮的表情，心里忿忿不平。他覺得爸爸太可憐了，經(jīng)常被媽媽欺負。記得媽媽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的媽媽忙得像陀螺，似乎根本沒有時間抱怨爸爸。那時她在超市上班，每天忙完工作就忙家務，忙完家務就忙著陪他寫作業(yè)，或者講故事給他聽，偶有閑暇，還會帶他去游樂場玩上一兩個小時。

“媽媽為什么變得這么兇了？”李浩小聲地問。

李文亮摸摸兒子的頭，未發(fā)一言。對于皮先嬌的嘮叨和嫌棄他早就習慣了，若哪天她不這么嫌惡他了，他還會覺得不正常。人吶，可真是個賤骨頭！他擰了毛巾，胡亂抹了一把臉，又幫李浩抹了一下，拿上書包和李浩一道出門，在小區(qū)門口胡亂吃了兩口早點，匆忙趕去學校。

李浩坐在電動車后座上，雙手環(huán)著李文亮的腰，把頭靠在他背上。李文亮怕兒子睡著失去重心，騰出一只手來捏住兒子環(huán)在腰間的小手。兒子即將小升初，課程很緊，每天放學后揣兩個饅頭就往數(shù)學老師家里趕，九點半到家還要寫語文作業(yè)，星期六要上英語補習班，星期天要上奧數(shù)補習班。李文亮覺得兒子太可憐了。他像這么大的時候，上樹掏鳥，下河摸魚，玩得可開心了。兒子常常纏著他講小時候的故事，他常常講得唾沫橫飛，也常常被兒子的神往之情刺得心疼肝疼。一次他偷偷帶兒子回老家玩了半天，皮先嬌知道后大發(fā)雷霆，她罵李文亮:“你想讓李浩步你的后塵，做個沒用的人嗎？”

“爸爸，你熱嗎？”李浩把手伸進爸爸的衣服里，將衣服撐開，讓被汗浸透的衣服和爸爸的后背分開。

李文亮反手拍拍兒子的背，說不熱。

李浩又問：“爸爸你累嗎？”

李文亮吸了一口氣，鼓足精神說：“不累！”

李浩不再說話，默默地想著昨晚那個夢。

李文亮將兒子送到學校門口，目送兒子走得看不見影了，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老李，送浩浩了？”迎頭，隔壁老張和他打招呼。

“呃，你也來送兒子啦。過早了么？”

“過了過了。張高他媽媽下的肉絲面，吃了一大碗，撐死了?！币粋€飽嗝適時地跑出來，配合著老張的敘述。老張拍拍肚皮，呵呵呵一陣傻笑。

老張是小區(qū)里的租賃戶，和李文亮家是對門。老張與李文亮年紀相仿。老張賣菜，起早貪黑很辛苦，顯得比較老蒼。老張兩口子書讀得不多，張高做作業(yè)遇到難題都是兩口子堆了笑臉敲開李家的門求教。他們時常送些新鮮的菜蔬瓜果什么的，弄得李文亮怪不好意思。皮先姣倒是受之泰然，她常常說:“現(xiàn)在是個經(jīng)濟時代，什么事情都要講究效率和回報，我們浩浩培訓費一個月一兩千塊，他們過來問這問那的，耽誤了我們多少時間呀，也算他們有點頭腦?！?/p>

二

停好車，打了卡，李文亮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他進了辦公室就打開空調(diào)，將T恤卷到胸口，站在風口吹。正吹得出神，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仡^一看，原來是小林。小林遞過一張透著香氣的餐巾紙，溫柔地說：“李經(jīng)理，別貪涼，小心感冒哦。”李文亮有些窘迫，慌忙放下衣服，接過紙巾，暗想：這個小林，走路怎么一點聲都沒有呢。

小林是幾月前招聘的文員，二十出頭，一頭披肩長發(fā)像黑色的綢緞。李文亮的目光及此，總有撫摸一下的欲望。小林是那種比較新潮的姑娘，著裝非常大膽。李文亮最喜歡看她穿那件桃粉色的吊帶迷你裙。那條裙子領(lǐng)口很低，裙擺很短。小林坐著的時候，披著的頭發(fā)懶散地倚在她的肩頭頸間，一條窄細深邃的河流于發(fā)絲中若隱若現(xiàn)。小林走路的時候，細細的腰肢一扭一扭，白皙細長的玉腿一前一后，裙擺一閃一閃，總以為會乍現(xiàn)一池春光，著實迷人。

嘟……電話打斷了李文亮的思緒。

“小李，到我辦公室來一趟?！?/p>

是段總。

“小李，這個季度的任務完成得怎么樣了？你不能老拖后腿?！?/p>

李文亮低著頭，竭力做出誠懇的樣子，心里卻十分委屈。每天那么多部門的財務報表要做，這會要開，那會要聽，地稅要去，國稅也要跑，哪里來的時間去跑業(yè)務呢？這個老段，眼睛只盯在業(yè)務上，根本不管人死活！

李文亮所處的新亞飲品公司已有些年頭，銷量在本市一直都是行業(yè)領(lǐng)先，近兩年受到市場經(jīng)濟的大沖擊，加上同業(yè)競爭激烈，業(yè)績不佳，段總給每個部門都加了任務，獎金再也不是吃大鍋飯。李文亮已經(jīng)大半年沒有拿到獎金了，使得皮先嬌老懷疑他私設了小金庫。

從段總辦公室出來，迎頭遇到銷售科的老皮。老皮常戲稱李文亮為老舅。老皮拍著李文亮的肩膀，把他拉進辦公室，一邊遞煙，一邊調(diào)笑:“怎么啦？耷拉個臉，好像哪個欠你的陳大麥，該不是昨夜跪鍵盤了吧?！?/p>

李文亮說:“跪什么鍵盤，熱得要死，嘛心情都沒有。媽的，剛才又被老段批了。”

老皮說:“每月這么多的任務，分明是要人死么，三五百件，總不能自己買回家當水喝吧?！?/p>

兩個男人吐著煙圈抱怨了一通，臨走，老皮突然叫住李文亮:“哎喲老舅，你看我這記性！徐亮家喬遷新居，這個星期天在藍天酒店，今晚他接預備酒，吃飯唱歌一條龍?！?/p>

“哦，好啊。人情又是交給你吧，大家隨的多少？”

提到人情，李文亮的頭皮好一陣麻。

“這個目前我還不清楚。咱哥幾個這關(guān)系，不用說，一千是逃不脫的吧，現(xiàn)在一般的朋友都是五百?！崩掀ふf。

十一點半剛過，李文亮就騎了電動車風風火火地往菜場趕，急急匆匆地買了一條鳊魚，一盤回鍋牛肉，一把青菜，幾個西紅柿，花了近六十塊。

唉，狗日的物價飛漲，工資卻像是糍粑屁股不挪窩。李文亮嘆息。

還沒到家，手機忽然響了。李文亮停好車，一邊爬樓梯一邊接電話：“喂！哥，什么事？”

“媽的腿疼，不知是啥毛病，村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說要去大醫(yī)院檢查，搞不好要住院，我的錢恐怕不夠，想要你準備點錢?！?/p>

李文亮的頭皮又一陣麻。

三

正午的太陽狂暴地抽打著城市，鋼筋混凝土又把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痛轉(zhuǎn)嫁給空氣，每個角落里都散發(fā)著熱量。小區(qū)門口，幾只狗趴在陰涼處，張大嘴巴，吐著舌頭撲哧撲哧喘氣。斑駁的外墻在烈日下顯得異常猙獰。

最后一碗青菜落鍋時，高跟鞋的聲音就在樓道里響起。皮先嬌回來了。李文亮擰了一把毛巾遞過去，說了句:“你可以先吃，青菜馬上好?！?/p>

吃飯的時候，李文亮說起星期天徐亮家喬遷的事，皮先嬌果然大發(fā)雷霆:“還隨一千的禮？你一個月工資有幾個一千？”

“那你說隨多少？”

“隨多少？不隨！你搭那么多人情干什么，你是有本事?lián)Q新房還是有本事養(yǎng)二胎了？就你那么點工資，還打腫臉充胖子！”

“那你說隨多少？”李文亮又問。

“隨五百得了！”

李文亮不再說話，低著頭悶悶地喝粥。電風扇呼呼地轉(zhuǎn)，帶著一股熱浪吹在人身上，像是發(fā)泄不滿情緒。

看來母親生病的事也沒必要和皮先嬌說了，可是不說的話，錢從哪里來呢？他的工資卡在皮先嬌手里，兜里那點過早買煙的零花錢，恐怕連掛個專家號都不夠。

記得去年父親住院，哥花光了手里的錢，要他出兩千，他跟皮先嬌一說，皮先嬌立刻像鞭炮一樣炸開了：“憑什么要我們出兩千？老的又沒替我們做一天的事……”

為此事，李文亮和皮先嬌吵了好幾天。哥真的不容易，夫妻倆起早貪黑侍弄魚塘，年邁的父母算是幫點小忙，兩個孩子讀書，一家五口的開支全靠那口魚塘。哥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可李文亮買房時，哥仍然東拼西湊借了一萬元給他。哥說：“咱們祖宗幾輩子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你能夠在城里買房安家，就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這是咱李家的驕傲，哥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支持你！”

哥的話像釘錘，一下一下錘著李文亮的心，錘了許多年，那痛也不曾麻木。

看皮先嬌態(tài)度那般堅決，李文亮哽咽著說：“這兩千我必須拿出來！我哥不容易，爸媽年紀大了，根本幫不上他們什么忙，反而是他們的拖累，平時生活費就不說了，現(xiàn)在病了，我總要盡點做兒子的責任吧?！闭f完，李文亮的淚便落下來。皮先嬌呆呆地看著李文亮，沒有說話，第二天默默地放了兩千塊在床頭柜上，卻大半個月沒有搭理李文亮。

兒子李浩夾了一塊牛肉給李文亮，李文亮呼啦一聲將牛肉和稀飯吸進嘴里。皮先嬌眉頭一蹙，厭惡地瞟了他一眼。

皮先嬌是保險公司的主管，底下帶著兩個團隊，每月的管理津貼加上業(yè)務費，收入上萬。春風得意的皮先嬌脾氣也隨著收入漸長。李文亮極不愿意皮先嬌做保險，總覺得那是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然而皮先嬌被同學洗了一次腦后，像是著了魔，回家來拿出紙和筆，把他們兩家的親戚羅列出來，有錢的沒錢的再一歸類，接下來就踏上了游說之路。也許是親戚們被皮先嬌的執(zhí)著所感動，也許是皮先嬌推薦的保險親戚們確實需要，反正皮先嬌成功了。成功后的皮先嬌變得忙碌起來，不是出差開會就是出門旅游，基本每個月都要出門一兩趟，接送孩子、輔導作業(yè)、做家務差不多全落在李文亮身上。李文亮對皮先嬌的行為提出過質(zhì)疑和勸解，皮先嬌一句話把李文亮噎得半死：“行呀，你有本事一個月賺萬把塊，我保證在家相夫教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p>

四

下課鈴一響，同學們歡呼著涌出教室。李浩慢騰騰地收拾好書本，在校門口買了兩個饅頭，準備去老師家補課。

校門口，一輛看不出漆色的三輪車趴在那里。張高的父親兩手撐著三輪車龍頭，趿拉著黑不溜秋的拖鞋的兩只腳，一只擱在踏板上，另一只踩在三角架中間，露著破洞的白背心卷到了腋窩，滿是汗水的肚皮上還沾著菜葉。張高的母親背著一個磨掉了皮，臟得看不出顏色的包。她斜倚在車廂里，一手搭在扶手上，把頭枕在胳膊上打瞌睡。寬松的棉綢花套裝安放在她的身體上，遠遠看去，就像是三輪車上放著一個花包袱。

張高和同學說笑著走出校門，一眼就看到了父親。他丟下同學，跑到父親面前，埋怨說：“爸，您怎么把衣服卷起來？這是學校門口呢，您要講文明?！?/p>

老張撓撓頭，放下衣服，不好意思地笑笑：“咳咳，這鬼天氣太熱了?！?/p>

張母此時已醒。她拽過兒子的書包放在車廂里，望著老張的后背笑罵：“你只這點狠么。”

狂躁了一天的太陽，此時像被割了喉嚨的雞，軟踏踏地倒著，任血染紅自己。放學的孩子們坐在家長的車后座上，緩緩前行。

李浩啃著饅頭，靠著墻根挪動。他又要到數(shù)學老師租的那間陰暗、潮濕的房子里去了。他不喜歡那間房子里的氣息，因為那氣息太熟悉了。很多時候，他嗅到自己身體里也散發(fā)出這種氣息。

在路上，李浩遇到了同班同學李殊媛。李殊媛的父母離異，各自組建了新家，有了新的孩子，李殊媛跟著外婆生活。李殊媛性格內(nèi)向，成績一般，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此刻，她正蹲在路邊系鞋帶。李浩注意到，她的鞋已經(jīng)脫膠了，背后的書包也破了道口子。

李殊媛正低頭系鞋帶，忽見一雙白得耀眼的鞋子定格在眼前。她呆呆地望了一會，又抬頭去看鞋的主人。李浩牽了一下嘴角，遞給李殊媛一個饅頭：“你吃不吃？”李殊媛?lián)u搖頭。

兩人并肩走了一段路。李浩看了看李殊媛，問她：“你爸媽離婚前吵架嗎？”李殊媛說：“吵?！崩詈频男目┼庖幌?，好像失手摔落的碗，碎了一地。

五

李文亮喝了許多酒。他酒量并不好，一兩酒下肚，臉就紅到了脖子根，人也有些飄飄然。今天，李文亮很想體驗一下飄飄然的感覺，可是竟然越喝越精神。

李文亮發(fā)現(xiàn)，一到酒桌子上，人好像都變了，連平時不茍言笑的禿頂老頭老陳，都咧著嘴不停地樂。五十多歲的業(yè)務主管周姐，今天的粉抹得似乎有點多，臉上的白皙和光潔把耳后和頸子上的皮膚顯得更黃，更松弛。她正聽鄰座的男同事說著什么，臉上的表情顯得嬌媚，還小女孩似的扭了一下肩。老皮最活躍，不停地講黃段子，逗得大伙笑得快栽到桌子下去。李文亮覺得并不好笑，他打著哈哈，舉著酒，自斟自飲，全力求飄。

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吃得胃都疲乏了。離開餐桌，大伙你攙我扶，東倒西歪地去了歌廳。小林也喝多了，她和幾個小姑娘們晃著S步，歪歪扭扭嘻嘻哈哈地扭著。她們扭到李文亮身邊時撞了李文亮一下，李文亮下意識地用手扶，碰到了小林的胸。他發(fā)現(xiàn)手感有些異樣，好像他碰到的并不是胸，而是一堆棉絮或者一堆衣服。為了核實那到底是胸還是一堆衣服，他刻意用了些力，使勁碰了碰小林，小林卻突然一把拽住李文亮的手，眼神迷離地說：“李經(jīng)理，想不到你也是個壞人?！崩钗牧劣樞χ?。小林繼續(xù)說：“李經(jīng)理，后天是我生日，我想你陪我過。”李文亮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最后假裝尿急脫開小林的手。

李文亮無心唱歌。他離開人群，坐在附近廣場的涼亭里，看車來車往，行人穿梭，有種被隔離的感覺。

夜晚比白天好不了多少，夜幕就像塊無邊的巨石，壓得人心慌氣短。

“哈哈哈......”一陣熟悉的笑聲傳入李文亮的耳膜。他一驚，循聲望去，一輛白色奧迪的車窗里，露出皮先嬌和一個男人的半截身影。

李文亮急促地起身，頓時天旋地轉(zhuǎn)……

彭金榮，湖北仙桃人，筆名默默，私企職員。短篇小說《流年不再》《萍歸何處》被收入《湖北網(wǎng)絡文學》小說卷，在報刊雜志發(fā)表散文、小說、故事若干。